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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家之所以会放弃一个皇后,是因为姜家还会有一个新皇后。
姜家这一代的长女是家主的亲妹妹,娶了姜家长女,一来是遵从了先祖遗命,二来能得到姜家的支持,风煊的帝位方能稳固。
良妃拉着谢陟厘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为阿煊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在我这里你是阿煊登基的第一功臣。皇后的位置是没有办法了,贵妃的位份我定然会为你留住。除你在阿煊心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姜家长女嫁进来也只不过是个摆设,宫自有我照应,绝没有人可以骑到你的身上作威作福,你看这样可好?”
谢陟厘做事向来不怎么朝后想,见宫里的麻烦差不多都没了,她便安安心心回太医院修习医术,一面还要替稀奇治伤,不时还要出宫去照看家里的几位祖宗,日子过得甚是忙碌,完全没有想过旁的。
她晓得自己是会嫁给风煊的,但没有想过,风煊的妻子便是皇后。
而今认真想一想,才发现不对,原来嫁给风煊不一定就是当皇后,还有可能是当贵妃。
良妃瞧着谢陟厘一脸迷茫,想来受伤颇深,这也没有办法,这两个孩子两情相悦,风煊已是忙到如今的境地,一有空必定要来找谢陟厘,哪怕只是吃个饭,只是说几句话便走。
宫里能有这样的真情不容易。良妃比谁都更盼着这两个孩子能白头到老。
可谁让这是皇宫,风煊是皇帝呢?若是不立姜家长女为皇,姜家立刻便会站出来反对风煊,第一条扯出来的理由便是“不遵先祖遗命”。
大央以孝治国,这一条罪名是没有人能扛得住。
历代风家帝王,除非登基前已有妻室,否则没有一个人敢违背这一条。
良妃把这个道理掰碎揉烂了细细讲给谢陟厘听。
谢陟厘差不多明白了:“他要是立姜家大小姐为后,皇位就能坐得特别稳,天下也能特别太平;若是立我为后,姜家便要给他使坏,让他坐不稳皇位,百姓也不得安宁,是不是?”
良妃拉着谢陟厘的手,怜惜地拍了拍,点点头。
谢陟厘低声道:“我知道了。”
“孩子别怕,有我在后宫呢,我和阿煊都向着你,绝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良妃温柔地道,“姜家长女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是大家闺秀,我见过几次,看起来也是端庄温雅的人儿,知道自己是为姜家嫁进来,想来不会拈酸吃醋。要不,我明日办个赏梅宴,把她请过来,让你了见一见她?”
谢陟厘愣了一下,然后连忙摇头:“不、不用了。”
良妃没有勉强,又温言抚慰了一番,才离开。
风煊这些日子极为忙碌。
不过再忙也会抽空同谢陟厘一起吃晚饭。
风煊小时候一直觉得皇宫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无边无际,仿佛随时会将人吞噬。
但这种感觉被谢陟厘打破了。
风焕时常不解,从御花园到后宫费时不说,又天寒地冻的,寒风凛冽,在哪里吃饭不是吃饭,不知道风煊为什么非要跑上这一趟。
风煊只是微笑。
风焕可能永远都不会懂得,在寒风远远地看见殿窗上透出来的灯光,知道灯下有个人在等着,这一整日的疲惫与劳乏便会完全消散。
跑再远也值得。
只是风煊今日过来,谢陟厘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灯下等他,而是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
宫人们正要跪迎风煊,风煊摆了摆手,让宫人别出声。
然后敛去足音,缓步上前,弯腰将团着一团的谢陟厘整个地抱了起来。
这一抱才发现不对劲,她身上简直没有一点热气,冻得跟冰块似的。
“这是坐了多久?”风煊的眉头皱起来。灯光从殿内照出来,将谢陟厘的脸照得半明半暗,风煊仔细审视了一下,“有事?”
“没、没多久……”谢陟厘一开口才发现自己脸都快冻僵了,迎上风煊的眼神便知道这声音一抖就把自己出卖了,干脆老实承认,“是有点事。”
“何事?”
“我能先不说吗?”谢陟厘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灯光映着她的眼睛,眸子有剔透的光,风煊早就发现了,被她的眼睛这样望着,实在很难说不。
殿内暖融融的,把谢陟厘身上的寒意与僵冷一寸寸化开。
风煊如今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实际上已经是整个大央的主人,衣饰却越发简素起来,从前进宫还要按品穿亲王袍服的,如今只穿一件素白圆领冬袍。
虽说是身在孝期,按亲王规格亦可用银线白线刺绣之物,风煊却像是回到了天女山大营,怎么简单怎么来。
他身段颀长劲瘦,便是简单的衣物也穿得出端然风致,谢陟厘几乎是一瞬不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先是命人把炭盆移近些,然后从宫人手里接过暖炉递到谢陟厘手,再盛了一小碗羊肉汤递给她。
这一切他做来无比自然,好像两人已经共同生活了一辈子。
炭盆的暖,手炉的暖,羊肉汤的暖……包围着谢陟厘。
一整个白天都没有想清楚的事,在这一个瞬间,她想清楚了。
“阿煊,我喜欢你。”
这一句突如其来,风煊刹那间一喜。
可这喜色只如昙花一现,他转即便狐疑地端详起谢陟厘来。
谢陟厘知道他狐疑什么,因为正常情况下,以她的性子,这句话还没到喉咙她就会觉得烫口。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宫变那天晚上,你从房顶跃下来,我心里很高兴。”谢陟厘的眸子清冽极了,声音轻得像梦似的,“我知道这很不应该,你来了也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可我一面不想你犯险,一面又因为你是为我而来,而觉得好高兴。我那个时候想,死就死吧,这辈子好像也没有白活,值得了。”
纵然是知道情况有些不对,风煊的脸色还是颇为震动,“阿厘……”
“你先别说话,让我说完好吗?”谢陟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我遇见你,喜欢你,和你在一起过,这便很好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厘,”风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谢陟厘道:“我想清楚了,我要回北疆。”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没有一丝犹豫。
亲王也许可以做到终身只有一位伴侣,但皇帝如果能够一生只有一个女人?
皇帝是天下之主,他要为天下迎娶姜家姑娘为皇后,未来也许还要迎娶张家姑娘李家姑娘为嫔妃,以便获得其它家族的助力,便于天下兴盛,国泰民安。
他会和别的人这样一起坐着吃饭,夜晚会和别的人睡在一个枕头上。
而她则要和这些“别的人”姐妹相称,用笑容掩盖底下的尔虞我诈,就像良妃和德妃那样,在这锦绣丛打一辈子看不见刀枪的仗。
“我要回北疆。”
谢陟厘重复了一遍,心彻底地安定下来。
北疆广阔无边的草原,蓝到无限的天空,成群奔过的牛羊,小院里挂满果实的枣树,冰天雪地里腾起热汽的姜枣茶……这一切与她阔别已久,此时却是铺天盖地,兜头向她罩来。
谢陟厘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强烈地怀念故土的气息。
她从未这样思念过北疆。
她想回到北疆,回到那个小小的院落,带着她的猫猫狗狗各位小祖宗,暖融融地生起火盆,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喝一碗滚烫的热茶。
“好。”风煊点头,然后紧紧地盯着她,“你还想要什么?”
“……没有了。”谢陟厘低下了头。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看来也是。
她接着道:“我明天就收拾东西,会尽快离开京城。”
“这么快?”风煊道,“等等成吗?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完,再说眼下正是最冷的时候,上路未免太过辛苦,不如等到明年阿焕登基之后,春暖花开,我们再启程。”
谢陟厘:“……”panpan
谢陟厘:“!!!”
“你……说什么?”谢陟厘呆住了,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要跟我一起走?不,登基的是十一皇子?不是你吗?”
“眼下还是我,因为阿焕不肯接手。他觉得皇位是一样被我好不容易夺在手里的珍宝,他绝不会从我手里拿走。”
风煊说着叹了口气,“殊不知这皇位对我来说是个麻烦,比起在朝堂上和各路人马勾心斗角,我更愿意披坚执锐,荡平宵小,戍卫边疆。”
“可你……勾心斗角不是做得挺好的吗?”谢陟厘喃喃,“这世上……竟然会有人不想当皇帝吗?”
风煊笑了。
风煊笑的时候不多,不笑的时候神情总有点冷峻,带着点生人勿近的意思,但一笑想来,整个人却像是被暖风化开的一池春水。
“这世上既然有人不愿意当皇后,为什么不能有人不愿意当皇帝?”
风煊道,“我从北疆回来到京城,可不是为了夺位。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座皇宫。”
谢陟厘的眼眶开始有点酸胀,声音也有点更咽,一下没控制住,扑进了风煊怀里,双手抱住风煊:“那我……我不用丢下你了……”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原本风煊每次被她抱着,心情总是很不坏,这回却是身体一僵,然后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你想丢下我?”他的眸子微微眯起,充满危险意味,“原来你说回北疆,是想一个人回?!”
谢陟厘心说不然呢?
只听说过将军打破头想当皇帝,哪有皇帝扔下皇位想当将军的?
但谢陟厘如今已经学得聪明了,知道这种话说出口下场绝对堪忧,其它的解释又不一定骗得过他。
思来想去,唯一一招了。
她搂住风煊的头颈,把他拉得低一点,然后将自己送上去,吻住他的唇。
宫人们无声地回避,关门时的风让殿内的七宝树灯齐齐晃动,灯光脉脉如水,流淌在两人身上。
风煊的手握紧了谢陟厘的腰肢,在喘息的间隙里,问她:“还敢想着一个人回吗?”
谢陟厘满面红晕,摇头:“不敢了……”
“一起来,便一起回。”风煊呼吸灼热,眸子深深,“这一世一起,下一世还一起。阿厘,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
谢陟厘的手指抓着风煊的衣襟,他一口吻上她脖颈时,颤巍巍地吐出一个字:“……好。”
灯火摇曳,窗外寒风呼啸,殿内一室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