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数月不见,圣女便贵人多忘事,不认得故人了吗?还是觉得弄成这般模样,故人便不认得圣女了?”
安知意含笑道,“当日大将军是得了圣女之助,才拿下北狄,后来圣女跟着大将军入京,妾身还以为大将军是要把圣女献给陛下呢,怎么陛下竟然不知道?”
“你胡说道!”北狄祭司跳了起来,“这是哪里来的女子满口胡言?”
谢陟厘心口砰砰直跳。
她曾经也担心过万一被人揭穿了怎么办,后来发现烈焰军上下守口如瓶,北狄使团忠心耿耿,绝没有一个人多说半个字,这才放下心来。
可万万没有想到,有安知意这个祸害。
谢陟厘忍不住要怀疑,安知意是天生来克她的吗?
风煊手撑在桌面上,青筋暴起,正要起身。
身旁的路山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摇摇头,以极低的声音:“主子,忍一忍。”
良妃也朝风煊望过来,脸上虽还维持着平静的神情,眼睛里却是流露出来明显的担忧。
良妃先一步开口道:“这位夫人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就算有什么圣女,世间相似之人无数,也不一定就是这位御兽使。”
安知意道:“圣女姓谢名陟厘,原是北疆西角城兽医,后来随军出征,也不知怎地,摇身一变,就成了圣女……”
良妃笑道:“这便好笑。北狄的圣女,怎会是北疆人?”
安知意一时语滞,转即便向皇帝道:“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云川城,一问便知。”
“来人,把神兽送回去。”皇帝向谢陟厘招了招手,“爱卿,到近前来。”
谢陟厘依令上前。
皇帝打量着她。
宫殿深长,即使是白天,日光也照不到深长,两旁皆燃着七宝树灯。
灯火辉煌,照出谢陟厘焦黄的面皮,粗壮的腰身。
皇帝是爱美之人,这种形貌多瞧一眼都要伤了眼睛。
此时仔细一看,皇帝便发现了之前没有发现过的好东西。
谢陟厘脸上虽黄,脖颈却是白净细腻,像一截净瓶,若是把这肤色匀到脸上,配着那双圆亮的杏核眼,秀挺的鼻梁,端然便是一位美人。
腰身虽粗,头颈手臂却是纤细得很,官袍底下露出来的两只靴子也是秀气得紧,如此纤巧的骨架当然不可能生出这么粗的腰身,所以不单黄皮是假,粗腰也是假的。
皇帝笑眯眯:“谢爱卿,你当真是北狄圣女?”
“父皇。”
风煊的声音响起,低沉肃穆。
谢陟厘回头,便见风煊自席上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姿势宛如刀剑出鞘,铁枪横空,那是杀气腾腾的进攻姿态。
不用他开口,谢陟厘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将不顾一切保住她。
“是。”谢陟厘抢在风煊开口之前,点头答道,“我便是北狄圣女。”
风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本已打算告诉皇帝,谢陟厘与他心心相印,虽未成婚,但已是他心目的妻子。
他这位父皇毫无底线,真儿媳都未必会放过,这个未遂的儿媳更不一定能逃出魔掌,所以他迅速清点了一下在场的人数。
烈焰军的高阶将领,全数在此了。
他若此时冲上去抓住皇帝作人质,凭着这些部属相帮,足以逃出城。
这自然是便宜了太子。太子会开心地一路追杀上来,巴不得他赶快把皇帝撕票。
而他便是弑父弑君,要受千夫所指,要被万民唾弃。
但那又如何?
万古流芳也罢,遗臭万年也罢,他绝不会拱手把阿厘让给他人。
可谢陟厘一句话就把他的后招堵得彻彻底底。
“哦?”皇帝兴致盎然,“那你为何要假扮太医,又做这副打扮?”
“回陛下,这都是天神的旨意。”谢陟厘恭声道,“臣本是一介军医,意外之得到神谕,命臣助大将军平定北狄,合两国为一家,让世间再无战火。天神还给出谕示,大央皇帝乃天地灵气所钟,受神明赐福,所以命我将神兽献给陛下。只是献兽之事要等待天时,唯有另一头神兽归于陛下之刻,才是臣献兽之时。”
或是放在一年前,谢陟厘打死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张口就编出一套谎话,还编得这么顺畅流利,一个磕绊都不带。
“天神谕示,时机到来之前,一切便是天机,臣不能向任何人泄漏,所以臣再三恳求大将军,求他看在两国和睦的份上,助我完成这此次献兽之举。”
谢陟厘说着,转身面前,向风煊行了一礼:“多谢大将军成全。”
行礼之际,用力向风煊眨了眨眼睛。
风煊看懂了她有所安排,只是看着侃侃而谈的谢陟厘,他的脑海想到的却是她一心虚就结巴的模样。
“……不敢当。”
风煊低声道,三个字说得异常苦涩。
“至于假扮太医,乃是天神谕示,另一只神兽未得善待,恐将遍体鳞伤,寻常人无法近神兽之身,自然也无法医治神兽,臣想在太医院多学些医术,才好医治神兽。”
谢陟厘最后道,“至于这模样,遵照北狄习俗,圣女不得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臣不得不为之,还望陛下勿怪。”
“哦?谁也见不得你的真面目?”皇帝甚是好奇,“朕也不行吗?”
谢陟厘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并非凡人,自然见得。”
皇帝龙颜大悦:“好,圣女这便随朕回宫!”
“不可!”北狄祭司站了起来,祭杖重重顿地,“陛下亵渎圣女,便是亵渎天神。亵渎天神,便是污辱整个北狄!”
“祭司大人,”谢陟厘开口道,“这是天神的谕示。”
祭司:“可是……”
皇帝挥了挥手:“少啰嗦,把圣女留下,你们要的通商朕全都答应你们。”
祭司还待说话,皇帝已经等不及想要搂谢陟厘。
风煊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上前一步,一把把谢陟厘拉到了自己身后。
皇帝脸色不豫:“老七,你这是干什么?”
“陛下莫急,”良妃连忙起身,扶着皇帝,温言道,“阿煊为陛下命都可以不要,想必是北狄有什么忌讳,陛下先别着急。”
谢陟厘感觉到风煊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是用铁汁焊上去了不准备打开,他的另一只手在袖握得死紧,好像下一瞬就要砸在皇帝脸上。
“不错!”谢陟厘急忙道,“圣女出嫁,须得焚香在天神面前祷告三日,否则将有血光之灾降下。”
皇帝顿时松了一口气,一脸“你早说嘛”的表情。
三天时间,皇帝当然等得起,别说后宫有美人无数,今天就还有一个新鲜的还没尝过味道呢。
圣女祷告的规矩繁多。
一要在宫选择正北方位,挑了一间宫殿。
那间宫殿偏僻,正好无人居住,皇帝立刻便准了。
二要静心,祷告之时不得任何人打扰。
这点当然也不在话下。
其他的谢陟厘又提了些乱七糟的东西,比如七七四十九颗明珠,十四块玉璧之类,完全是充数的。
这些要求令这三天之内的祈福祷告显得更加的周全,也更加的神秘,皇帝想到三日后便能拥有一位如此神秘的圣女,心越发欢喜了。
是夜,谢陟厘独自一人跪坐在蒲团上。
宫殿空无一人,只挂着一幅祭司拿来的天神画像。
画像上的天神左手托着一团火,右手持着一柄刀,上半身是人,下半身却是兽,和兹漠神殿废墟里的一模一样。
一头漠狼挨在天神的脚边,露出锋利狼牙。
寂静之当真有漠狼的嚎叫声传来。
当然,并非神迹。
这就是她选这间宫殿的原因,这里离兽柙最近。
谢陟厘听着这嚎叫声,心想不知是豪迈的,还是另一只的。
多半是另一只吧,估计又挨揍了。
等到夜渐深,她有了一丝倦意,窗子上才发出一声轻响,风煊从窗上跃了进来。
谢陟厘见他穿着一身太监服色,亦是长身玉立,挺拔如枪,不由笑了:“大将军,你扮得一点都不像。”
“你怎么还有空说笑?”风煊看上去恨不能把她按住狠狠抽一顿,到底还是忍住了,抓起她的手,“先跟我走。”
谢陟厘问:“去哪儿?”
“回北疆。”风煊道,“你在此三日,没有人敢进来打扰,正好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三日之后他们便再也追不上我们。”
“那,你这算不算叛逃?”谢陟厘问,“皇帝会发兵攻打北疆吧?”
“他打不过我。”风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煊,你还记得你出征北狄之前说的吗?你说你打那一场仗,是为了以后的人们不用再打仗。”
谢陟厘看着他,眸子清清亮亮,“虽然我没有刀剑,但我其实也是在打仗,这一场仗,你交给我来打吧。”
“阿厘!”风煊眉头皱得死紧,难得地对她疾言厉色,“你知不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若是能把事情做成,也没什么打紧吧。”谢陟厘说完发现风煊一愣,才道,“我是说兽们都要配种的,我见得多了。”
“不行!”风煊的声音难以遏制地抬高了,谢陟厘一把捂住他的嘴,“嘘。”顿了顿,道:“应该是不会的,我有把握。”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陟厘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两粒眸子全是恳求,眼睛一眨一眨:“我要说了,你能帮我吗?”
风煊发现自己简直要完,明明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是扛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心头一阵阵泛软,硬着嗓子道:“你要做蠢事,我也要帮吗?”
“不是蠢事。”谢陟厘上前一步,抱住风煊的腰,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头顶蹭过他的下巴,“你先答应我嘛。”
“好好好,我答应。”
在风煊的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片刻后,谢陟厘和风煊肩并肩坐在蒲团上,谢陟厘的脑袋靠在风煊肩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夜色静极了,不时把神兽的嚎叫声送过来。
谢陟厘一点一点说完了自己的安排,忽然叹了口气:“它老这么挨揍也不是个事儿。”
风煊:“谁?”
“那是西戎的神兽啊,它也是惨,没有一天不挨豪迈揍的,挨完还不长教训,唉。”
风煊看着她为两只兽操心,忽然之间,深宫的权谋与心上重压就像是果实的外壳一般被剥除了,人生向他袒露出了清甜的果肉——
夜好静,偌大的深宫,偌大的天地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她就在他的身边,心头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两只兽过得和不和睦。
“你没给他取个名字吗?”风煊下意识问。
“嗯?”这倒提醒了谢陟厘,她深思了一下,“它是从西戎来的……西……嗯……就叫‘稀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