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陟厘继续回到医书的无边苦海里沉浮,好几天之后才知道严锋被派去了马场养马。
北疆一带有大央最好的马场,北狄马天下无双,唯有北疆马能与之抗衡,历来为朝廷看重。
但再怎么看重,养马同带兵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之前严锋去京城,人们只当是有公务在身,现在去马场,一看就知道是受罚了。
谢陟厘想,严锋认罚也要留在北疆,是不是说明他是很忠心的?风煊是不是就没那么难过了?
她有好几日没有看见风煊了。
像是他当真想起了姑娘家有“清誉”这样东西,风煊再也没有踏入过小帐一步,且满营的人大约都知道了那日他传下去的交代,连曹大夫都没有再让她带东西。
惠姐关切地问:“怎么?你们吵架了?”
谢陟厘叹息:“我有几个胆子,敢和大将军吵架?”
“那是怎么了?”惠姐疑惑,“他也没旁人啊。”
军护营这次新征了一批医女进来,惠姐终于不像前些时日那般忙得一团乱了,开始给谢陟厘出谋划策:“男女之间,床头吵床尾和,你只要在床上扑倒他,就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了。话说回来你到底夜袭了没有?”
谢陟厘听到“夜袭”两个字就想哭,“惠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得回去上课先走了。”
不过她才回到小帐篷,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胡校尉匆匆而来,一脑门汗,一把抓住谢陟厘,劈头就问:“你师父治马槽结最有一手,还有个独门秘方,你知不知道?”
谢陟厘才刚点了个头,就被胡校尉一把抓走:“快跟我去看看!”
谢陟厘被拉得脚不沾地,半路遇见前来给她上课的祝军医和姚军医,只来及说一声请二位先去忙,她这边一会儿就好。
但到了马厩才发现情况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马槽结又称喷喉,病马往往周身早热,鼻喉肿胀化脓,若不及时救治,便会形成核桃大小的脓肿,病灶还会转移到脏腑,造成马匹全身浓毒败血而亡。最要命的是这种病还会传染。
但马槽结多发于幼驹,养马场里的几个月大的小马最容易染上这种病,被选到军的马已经是根骨壮实,此时还会发病,就只有一个原因——它在马场就被传染了。
马被传染了槽结之后并不会立即发作,约有几天之后才开始显出初始症状,一般都是发热流清涕,因此常常被当成风寒误诊。
这匹马便是如此,兽医喂了它几天药还不见好转,针炙之后反而越来越严重,才这请胡校尉出马。
胡校尉一看就知道不好,一面吩咐人把病马隔离,一面来找谢陟厘。
谢陟厘翻开它的鼻孔已经看到黄白色的浓鼻汁,呼出来的气息也灼热烫手,马匹两眼潮红,汪着水光无神地看着她,十分虚弱。
“黄柏酒炒、知母、金银花、大黄各钱,连翘、桔梗、木通各4钱……”
谢陟厘还没报完药方,蓦地里只听一道沉声大喝:“谢陟厘!”
谢陟厘在外头探着马儿槽结处的手一抖,抬头就见风煊站在马厩外,阳光盛烈泛白,照出他脸上同样盛烈的怒气。
风煊是在帐外看到了祝军医与姚军医,一想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给谢陟厘上课,一问之下才知道谢陟厘又来了兽医营。
风煊收慑部属得心应手,军令一出无人敢犯,偏偏在她这里就是不管用。她明明长着一张乖巧温顺的脸,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屡教不改,油盐不进。
这会儿她半跪在马厩里,马头整个搁在她的膝上。这一间马厩本就破败,地上的脏污和马身上的脓汁全沾到了她的衣服上。
风煊心的烦躁与怒气腾腾腾往上升——她娇娇软软的,应该裹着绫罗,养在香闺,再不然也该在太医院,听脉问诊开方,纤尘不染,而不是落在如此境地!
“谢陟厘,给我出来!”
风煊声音里的怒气让众兽医的腿发软,纷纷都跪下来。
每一个兽医都有些独门妙法,那是赖以为生的吃饭家伙,一般是不会告诉旁人的。所以谢陟厘居然肯报药方,胡校尉已经惊了一下,风煊再这么一吼,胡校尉彻底撑不住,手里的笔啪嗒掉地上,人也跟着跪下去。
“大将军您等一等好吗?”谢陟里满心着急,飞快向胡校尉道,“还有木香、防风、荆芥各3钱。”
她说完就准备起身,却觉得手底下不对劲,这匹马的槽结不止一个,一个尚有些发硬,一个已经破裂发脓。
谢陟厘脸色变了变,“等一下,金银花和栀子再加钱,另外再添一味皂刺,用量一两二钱……”
她的话没能说完,已经被人扯着手腕拉了起来,一抬头就对上风煊深邃的双眸,里头全是压抑的怒气,“谢陟厘,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本来就高,这个角度看起来简直有压倒性威势,谢陟厘胆战心惊:“我、我知道错了,大将军饶命!”
她的声音在发抖,人也在发抖,被风煊攥在手里的腕子更是抖得厉害,且细,一捏就断似的。
风煊微微顿了顿,声音里可怕的怒气稍稍降了一些:“没人要你的命,但你口口声声要学医,人却总往外跑,如能能学得成?”
“我、我一定会好好学的。”谢陟厘颤声道,“只是大将军,这匹马病得不轻,我刚好会治,今天我能不能告假一日?这槽结又称腺疫,来势汹汹,恐怕已经有不少马匹感染了,需要将军的马全部排查一遍……”
风煊给她气笑了:“想来谢医女擅长此道,是要帮着一起排查了?”
“若是可以,那就更好了。”谢陟厘想着多一份人手便能早一点排查完,而早一点排查完,便能少一匹马受传染,她恳求道,“学医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可这匹马若不及时救治,一条性命就没了。不知道还有多少匹马和它一样……”
胡校尉在旁边急得不得了,几次想打断谢陟厘,可惜都没那个胆子。这姑娘真真是太不会看人脸色了,大将军的脸已经铁青了。
“学医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你才得争此朝夕!你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若在这段时间你入不了太医院,这辈子很可能都与太医院无缘了。你以太医院是那么容易进的?即便看在我的份上收了你,你进去一样是当摆设,到时一事无成,两手空空,你对得起你自己么?!”
风煊几乎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谢陟厘啊谢陟厘,你既然想进太医院,就给我拿出点样子,不然你这辈子就只能与这些牲畜打交道,一辈子只能当个兽医!”
“……”他的怒火几乎有实质,火星子好像能烧到谢陟厘身上来,谢陟厘下意识想退后,瑟缩了一下。
脚边就是那匹病马,它正躺在地上哀哀喘息,温润的大眼睛里一片潮红,眼角全是湿润的泪水。
就这样简单诊断后开出的方子不一定管用,要救它还得看用药后的反应。可她没有办法留下来,她得去背那些无穷无尽的医书,去考那虚无缥缈的太医院。
“……可是我愿意。”谢陟厘慢慢地,低低地道,“牲畜的性命也是性命,我愿意一辈子当个兽医。”
“你说什么?”
风煊的声音沉了下来,一字一字十分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丝寒意。
他的眼睛里明明已经没有怒火了,谢陟厘却觉得比方才还要可怕。
她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可胸膛里面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样,一些话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脱口而出:“我不想学医术,也不想去太医院!这都是您要我学我才学!我只想当一个兽医,一辈子就跟这些牲畜在一起!”
这些话耗光了谢陟厘全部的勇气和力气。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一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
风煊盯着谢陟厘看了许久,就像不认识她似的,慢慢点头道:“好,好。谢陟厘,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将来莫要后悔。”
谢陟厘早已是两腿发软,风一吹都能倒下,舌头不知道为什么还挺硬,发出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不会后悔的。”
你在说什么啊!
谢陟厘的灵魂在咆哮,嫌命长吗?!
不要啊!
小羽还在家里等她!家里的猫猫狗狗还在等她!
马厩里鸦雀无声,兽医们全都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生怕大将军一怒之下把他们一起株连处置。
谢陟厘根本不敢抬头,脑袋重得像块大石头,沉甸甸地扣在脖子上,头皮一阵阵发麻。
许久许久,风煊终于开口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冥顽不灵,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