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安安静静,坦坦荡荡,像是真的从一场经年的南柯大梦里醒来,走得万分清醒,又极其释然。
甚至于,连饮月分明死在那样痛的重伤下,可唇角却还带着一点笑意。
别说无渡了,连张简和盛钊这两个拥有普世价值观的凡人都愣了。张简上一秒还做好了宁可两败俱伤也要除魔卫道的觉悟,结果下一秒……“犯人”就自裁了。
可刑应烛却若有所思,多看了连饮月一眼。
他老人家从见到连饮月开始,就嫌弃那副半人半妖的身子,再加上连饮月所“执着”的东西在刑应烛眼里不过就是一场笑话,所以无论盛钊觉得她可怜与否唏嘘与否,刑应烛都一副铁石心肠,毫无波澜,压根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可唯独只有这最后一句话,却如花叶入水般,在刑应烛心里留下了一点涟漪。
他莫名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听起来又让他觉得不大舒服。
可那种情绪来得转瞬即逝,刑应烛自己也没弄明白那是什么,就消失不见了。
倒是无渡,他愣愣地看了连饮月一会儿,不知道心里百转千回了什么念头,竟然也跟着笑了笑。
盛钊:“……”
他疯了?盛钊狐疑地想,还是费劲两辈子都没救成连饮月,自己也生心魔了?
盛钊心里直犯嘀咕,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念跟人家确实不在一个层次上。
因为无渡居然就那么双手合十,双目微合地盘坐了下来。
地上都是连饮月的血,那些血还没有凉透,在地面积了厚厚一滩,还在向外不断蔓延。无渡这么一坐下,身上的僧袍都被血污了个彻彻底底。
盛钊嘶了一声,觉得这个观感莫名有点“残忍”。
那些血污沾在无渡身上,就好像无端端亵渎了他一样。
谁知道无渡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单手握住了连饮月冰凉的手腕,低低地给她念了一段超度的经文。
无渡念完后,收回手,身子微微前弓,给连饮月的尸身行了一礼。
“此番……多谢施主。”无渡说。
“她毁你七世修行,你还谢她?”佛道毕竟两家人,张简有些不能理解,诧异道:“何况到最后,你也没救成她。”
“贫僧惭愧,直到方才明白,原来这一番因缘苦楚,都是她自己渡了自己。”无渡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也渡了我。”
“什么?”张简问。
无渡没有再解释,他双目微合,低低念诵了一句什么。“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渡说:“贫僧明白了。”
他话音刚落,刑应烛忽然退后一步,一手一个拽住了盛钊和胡欢,把这两个小崽子同时往身后一扯。
盛钊倒还好,只退后了两步,搂着刑应烛的手臂站稳了。可胡欢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他架不住刑应烛的一推,蹬蹬蹬退后几步,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被刑应烛身后的影子拢了起来。
盛钊一愣,刚想问刑应烛做什么,就忽然觉得余光一闪,有金光从无渡的身上亮了起来。
“他……”张简怔愣着,像是一万个不可置信。
“他要成佛了?”张简喃喃道。
盛钊本还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一听这话倒也惊了。他下意识转头看向无渡,却见对方眼下的红痕莫名消失了,他眉间有金色的法印一闪而过,身上和唇角的血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抹去。
那金光从他身上而出,在他周围一米的范围内“画”出了一个圈。
这破旧的小屋里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古钟声,浑厚沉重,像是一声砸在人心上,盛钊整个人一激灵,心里莫名地敞亮起来。
倒是胡欢被这一声震得够呛,可怜巴巴地呜咽了一声,偏着头吐出一口血。
好在刑应烛提前拉了他一把,要不然他一个小狐狸崽子站在外面,得硬生生被这佛光烤下一层皮来。
胡欢哆哆嗦嗦地抹了一把唇角的血,下意识往刑应烛的影子里缩了缩,恨不得把弱小无助又可怜几个字印在脸上。
钟声未停,唱经声又起,盛钊只觉得如坠云雾之间,分明脚下踩得还是青砖地,可人却莫名望见了九天之上、雨雾中的九转莲花台。
紧接着,无渡含着笑闭上眼睛……竟就这么坐化了。
“他……”盛钊顿时懵了:“他是悟什么了?”
向来在这种事上有问必答的刑应烛没说话,他的眼神落在屋内的一点,少见地看起来有些走神。
盛钊一问之下没得到回应,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盛钊只觉得刑应烛脸色比刚才还要白,他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领口有一点可疑的红痕。
“怎么了?”盛钊担心道:“……伤着你了?”
刑应烛匆匆回神,按着他的手,说了句没有。
“这点佛光算什么。”刑应烛说:“当年我在灵山三进三出的时候,他们祖宗还没在那修行呢。”
盛钊拧着眉,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刑应烛见他这个表情,心说现在的小寡妇真是越来越难糊弄,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混久了,近朱者赤,智商也涨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