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落地的姿势相当不敏捷,直接扑到了温摩脚下。
且动静太大,门外的丫环都听见了。
“什么声音?”她们推开门。
温摩一脚把人踹进了桌底下,深蓝色桌布直垂下来,挡住了丫环们的视线。
“风把窗子吹开了。”温摩坐在桌前,认认真真抄女则,“快关上。”
“没风啊,怎么就开了?”丫环们嘀咕着,关上窗子,带上门出去。
温摩的裙摆被扯得动了动,一颗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来,姜知津低声唤:“阿摩姐姐……”
他的发丝虽有些松散,但笑容明媚,眼睛闪闪发光,温摩只觉得昏暗的祠堂顿时明亮多了。
温摩瞧了瞧门上方向,扔下笔,钻进书桌底下,声音压得轻轻的:“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姜知津眸子漆黑,认真地说。
温摩笑了。他长得这样好看,嘴又这样甜,得亏知道他是个傻子,不然真的很少有人抵挡得住。
姜知津知道她不信。
他很早就发现了,有时候越是说实话,人们越不会信。
与温岚交好的多是武将,酒量都不差,于是今天的晚宴上,下人搬上了一坛冰雪烧。
武将们用海碗喝酒,在客人们啧啧赞叹声里,大约都觉得自己是海量,因此越发豪爽,喝得越快。
已经见过有人对着酒坛直接喝的姜知津,心里头轻轻“呵”了一下。
温摩喝酒的样子宛然便在眼前:她捧着老大的酒坛,手臂看起来明明那样纤细,却十分有力,酒坛稳稳地,半点也没有洒出来,不像这些人,喝半碗洒半碗,形同儿戏。
温摩放下酒坛的时候,衣襟上干干净净,只有嘴唇上有一抹湿亮,衬得唇色分外红润。
笙歌悠扬,欢闹声声,姜知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种跳动非常迅疾,非常猛烈,像一只巨大的手掌从他的神魂之上抚过,转即又消失了踪影,只留给他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好像有点空虚,有点寂寞。
他当了这么多年傻子,早就习惯躲在躯壳后面用另一双眼睛看世人。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醒我独睡。
孤独么?孤独。寂寞么?有什么好寂寞?尘世如戏台,他人全是戏台上的戏子,他是自在的看客,看戏看得有趣极了,寂寞个什么鬼?
可那一刻,这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被唤醒,让他忽然也想喝一碗冰雪烧。
不用他开口,那帮灌了两碗酒便已经眼睛发直的武将们找到了他,笑嘻嘻跟他敬酒。
他知道其中有几个是姜知泽的人,大约是想让他在酒席上出丑。
他笑得比他们还要开心,接过了一碗,然后咕咚咕咚一口喝完。
然后在大家的叫好声里,往案上一趴,脑袋一歪,睡着了。
按照礼俗,从定亲到成婚这段日子里,男方与女方理应将彼此之间的接触减少到无,男方绝没有留宿的先例,但人已经醉成这样,也不好硬抬回去,温岚忙命人扶姜知津到客房休息。
客房中,下人带上房门出去。
原本已经醉死过去的姜知津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澄彻,没有一丝醉意:“无命。”
屋内无声无息多了一条人影。
“去厨房给我偷一只烧鸡。”
这大约是无命一生之中收到的荒谬的命令,他冷峻的面庞头一次出现了名为“惊异”的情绪,“你真喝醉了?”
“让你去你就去,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姜知津坐起来,感觉到自己两颊在发烫,唔,温摩喝完酒可是脸不红气不喘,比起她,他的酒量还是差了些。
无命很快拿来了烧鸡,用油纸包得妥妥当当,姜知津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头发弄乱一些。
无命看了半天:“你到底要干什么?”
“温岚没那么好糊弄,阿摩骗不过他,我得去看看她。”
无命呆滞了半晌:“……你不会真喜欢上她了吧?”
“她是我未婚妻子,我不喜欢她,喜欢谁?”姜知津在镜子里对他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弯弯,人畜无害。
无命浑身一寒。当初他就是被这个笑容所欺骗,被哄得为他卖身效命的。
“她把有人追杀我的事告诉了温岚……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姜知津摸着下巴,“这对父女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姜知津的人?他们自己又是不是姜知泽的人?”
无命没有说话。
他早就习惯了。姜知津的询问从来不是为了从谁那里得到答案,只是自己跟自己对话。
姜知津推窗之前,已经在窗外站了有一会儿。
隔着窗缝,他看到温摩那双拿弓/弩、搬酒坛时都稳如磬石的手,握着一支小小毛笔打颤,抖吧抖吧半天才写好一个字,写完就像是用了千钧之力似地,要叹老长老长的一口气。
……有点可爱。
他知道他是真的想她了。
京城这个大戏台,他已经看了许多年,戏子与篇目已经是千篇一律,听到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毫无惊喜。
但温摩不同。
她身上有股来自山林深处的、蛮横而天真的生命力,让这死气沉沉的戏台活泼了不少,他好像永远也猜不到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比如现在。
“我听说你喝醉了?”桌子底下的空间狭小,两人已经是耳鬓厮磨,换任何一位贵女,大概已对羞得满面通红,但温摩还凑得更近了一点,吸了吸鼻子,“唔,冰雪烧?”
“我喝了一点点,开始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了。”烛光昏黄,她的唇色好像更红了一些,姜知津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要一直落在上面,掏出那只烧鸡,“我听他们说姐姐被关起来了,我怕你没饭吃,肚子饿。”
“我是被罚抄书,不是被罚饿肚子啊,已经过吃过了。”温摩笑着接过去,“不过今晚是抄不完了,正好给我当夜点心。谢谢津津。”
“真好啊,被关起来也不用饿肚子。”姜知津一脸羡慕。
温摩讶然:“难道你饿过?”
“嗯!”姜知津用力点头,“好久好久以前,我发烧,一直发烧一直发烧,大家说我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让我跪在祠堂里,不给我饭里,我快饿死了,饿得肚子很痛的。”
温摩上一世嫁到姜家以后,和姜知津的接触不多,只是在下人的嘴里听说过一些他的事。
听说他三岁即可诵诗,五岁开始作文,七岁同翰林院学士讲经,是个罕见的天才。因此哪怕家主和公主感情并不怎么好,对他还是十分疼爱。
只可惜,七岁那年家主去世,姜知津也随之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姜家延医问药,求僧访道,什么法子都试遍了,最后虽然烧退了,但人已经傻了。
把一个生病的七岁小孩关进祠堂不给饭吃,估计是姜知泽的手笔。
昔日光芒四射的天才已经变成了傻子,按说已经不会再威胁到姜知泽的地位,不知道为什么姜知泽还是不肯放过他。
“没事了,你现在有我了。”温摩轻声道,“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我会杀了那个人,给你一个安稳的世界。
温摩的眼眸很黑,黑到发亮。
发丝有些蓬乱,额前的头发细碎,微微卷起,为她坚毅的神情添上了几分稚气。
这一瞬,姜知津不想怀疑她。
他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真挚、诚恳、直白,仿佛直接从心中照射出来。
他曾经很讨厌祠堂,因为它深长幽暗,一排排灵位像无声的坟墓,可此时却觉得那些灵位是无言的先人,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姐姐,你那天为什么要爬到我的床上?”姜知津的语气天真,声音却有一丝发紧。
“嗐,都是误会,我原本只是想……”温摩说到这里顿住了,烦恼地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总之姐姐我有苦衷,真不是去睡你的。”
“姐姐要是不想跟我成亲,我去退婚吧?”姜知津可怜兮兮道。
温摩笑了,拍拍他的脑袋:“我没有不愿意,我很愿意。嫁给你,我就能做成我要做的事。”
姜知津歪着脑袋:“姐姐要做什么?”
温摩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嘘,秘密。”
姜知津垂下眼睛:“嗯。”
有秘密啊……
虽然有点失望,但,有秘密,不是更有趣么?
温摩道:“多谢你的鸡,你快回去吧,我还得抄书呢。”
姜知津乖乖站起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字。
嗯……每一个字都歪东倒西,曲里拐弯,难看到了某种境界。
温摩也叹息:“唉,我字丑。”
姜知津心说可不,丑得千姿百态,别出心裁,一般人丑不成这样。
“我也会写。”姜知津拿起笔,“唰唰唰”便写了几个,温摩一看,眼睛一亮。
我的娘,这字丑得,跟她有得一拼!
姜知津搁下笔便要走,温摩一把拉住了他:“好津津,求你别走,快来帮我抄书!”
姜知津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温摩立马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好津津,我手都抄疼了,你要是不帮我,我抄断了手怎么办?嗯,你要肯帮我的话,我送你一百只糖人!”
姜知津想了想:“要大老虎。”
“嗯嗯嗯,大老虎!”
“一百只。”
“好的!一百只!”
姜知津再次陷入了沉思,开始扳起手指头数数,“白天姐姐还欠我一百只……”
温摩连忙按住他的手,把笔塞给他,“知道了,两百只!”
姜知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温摩看着这笑,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多好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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