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1 / 1)

和亲之事至此尘埃落定。宫中却突然传出喜讯,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宫女官甄氏入府报喜的时候,我正提笔画一幅墨竹,闻听此言,顿时失手滴落一团浓墨在纸上,怔怔转身,又碰翻了案侧锦瓶。阿越忙上前搀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独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宫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饮食之中都被下了药物,令她无法生育。子澹暂未册立别的妃嫔,只有胡皇后无嗣,皇家就断了血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萧綦必然不会容许出现新的皇位继承人,即便有,也会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逊位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而他的逊位只是迟早之事,胡瑶和他都还年轻,逊位之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样的差错,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竟然胡瑶此时有了身孕。难道,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忧虑。自子澹大婚以来,与胡瑶不可谓不睦,诸般礼数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谐。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原以为,能这样相敬相守的一辈子,或许也够了。可上天竟在此时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子澹亲生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对子澹最大的慰藉。一个孩子,可以让一个寂寥的女子重获希望,或许也能让一个脆弱的男人,成长为坚强的父亲。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悲是幸,我却不敢深想。心绪镇定之后,一颗心却是悬紧,我沉声问道,“王爷是否已知道?”甄氏垂首道,“内廷已经向王爷禀报了。”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为皇后主诊的,是哪一位太医?如今可有变故?”“回禀王妃,平素是刘太医为皇后主诊,今日刘大人告病,已换了林太医主诊。”甄氏的话,让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一整天不见萧綦回府,到了夜里,又是子时将近,他才悄然踏进房来。我并未睡着,只阖眼向内,假装没有惊觉。侍女都退出门外,他自己动手宽衣,动作极轻缓,唯恐将我惊醒。我侧身,微微蹙眉,感觉到他俯身看我,轻轻抚拍我后背,掌心温暖,尽是抚慰怜惜。我睁开眼,柔柔望着他。他眉目间笑意恬定,平日冷厉神色一丝也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可是,另一对母子的性命此刻却捏在他手中,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在我耳边低语,“睡吧。”“我刚才梦见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处,“她抱着个小孩子,一直哭泣。”萧綦凝视我,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是么,那是为何?”“我不明白。”我直视他双目,“她贵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会无端悲泣。”“既然是梦,岂可当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脸,“你的小心思,越来越多了。”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诉了你,可你的心思,却不曾告诉我。”他敛去笑意,眼神渐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这话里隐含的芒刺,扎下来,隐隐的痛。我怔怔看他,无言以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他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他不会让胡瑶生下子澹的孩子,不会让皇家再有后嗣。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劝阻反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错。狠一时之心绝无穷之患,成帝业者,哪一个不是踏着前朝皇族的尸骨过来。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儿亦是我的亲人。“也许,会是一个小公主。”我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个空壳,留下这么个孩子,又能碍什么事。

若是女孩子,未尝不能留下。”萧綦脸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悯之色,“不错,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我僵住,半晌方艰难地开口,“至少,还有一半生机。”看着我身子抑不住地颤抖,萧綦终于叹息一声,不忍心再逼迫于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机,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翌日一早,我进宫向胡瑶道贺,却在中宫寝殿里,见到子澹。踏进殿中,正看见子澹温柔地将一碟梅子递给他的皇后。胡瑶依在他身旁,颊上略有红晕,眉梢眼底都是温暖笑意。

刹那间,心口微微一抽,那样熟悉的眼神,如旧时一般温存。他转过头来,见了我,眼神凝顿,递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臣妾叩见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平身。”眼前晃过明黄的袍角,他上前来搀扶,双手还是那样苍白瘦削。我不动声色地抽身退开,转向胡皇后,微笑着道贺。看着我与胡瑶言笑融融,子澹静静坐在一旁,带了格外温柔的笑意,却一语不发。不多时,太医入见,为皇后诊脉。我起身告辞,却听子澹也道,“朕还有事,晚些再来探视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却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驾。一路从朝阳宫出来,行至宫门前,子澹始终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鸾车已在前面候着,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过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臂上蓦地一紧,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身子一倾,几乎立足不稳。刹那间,我如母兽般惊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剑!然而手指刚刚触动冰冷的剑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见他盯着我按剑的手,眼底一片惊痛。

我张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知道深深伤了他,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刹,是母亲的天性让我失去常态,还是连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四目凝对,只是短短一瞬,却似无比漫长。“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惨然一笑,缓缓放手。春色转暮,夏荫渐浓。午后小睡初起,浑身慵倦无力,坐在镜前重新梳妆,见两颊泛起异样的嫣红,越发衬出唇色的苍白。这一阵子,精神渐渐又不如前,越发容易疲惫。这段时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递上来,全是上书叩请萧綦还朝主政的。

奏疏被直接送到府里来,堆满了书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萧綦韬光养晦,蛰居王府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肃军中陈弊的大事落定,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大业将成,又该有怎样一番天地翻覆。那日之后,子澹命人送来一只锦匣。里头是一副已经发黄的绢画,淡淡笔触勾勒出秀美少年的侧影,恍如梦中。那是我的笔迹,昔日偷偷摹了他读书时的模样在绢上,不敢被人看见,万般小心的藏起,却终究被他发现。他欢喜不已,央着求着要这张画,我都不肯。

直到他离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将这画封在锦匣里,送了给他。如今,锦匣与绢画双双退回,我惆怅良久,终究将其付之一炬。礼官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豫章王主持典仪。本朝重文轻武,骑射只做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直至萧綦主政,尚武之风大盛,朝官贵胄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皇上与豫章王双双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

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人敢有异议。子澹允了礼官所奏,命萧綦主持射典。皇家校场,旌旄锦簇。胡皇后率众命妇观礼,我的座位在她凤座之侧。众人行礼如仪,我略欠身,目光与胡瑶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间隐有阴郁之色。相顾无话,我拂衣落座,静静转头,望向校场那端。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一黑一白两匹神骏良驹并缰驰出。墨黑战马上,是金甲黑袍的萧綦,子澹明黄龙袍,披银甲,骑白马,略前一步。

阳光照亮战甲,刺得眼睛微微涩痛,我侧眸,却见身侧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专注,神情幽晦。那是我们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着子澹,与我看着萧綦,心境是否一样。竞射开始,校场远处悬挂了五只金杯,竞射者轮流以轻矢射之,射中者获金杯载酒。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场下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我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却听萧綦缓缓击掌,左右这才轰然叫好。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场下哗然,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子澹驻马,却不回头。“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朕不喜欢俯身低头。”子澹脸色铁青,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我惊骇已极,只觉得子澹今日大异往常,隐隐让我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踌躇,咬唇站起身来,却见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大步奔入场中,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子澹的脸色越看难看,胸口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萧綦,却看也不看胡瑶一眼。“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却恍若未闻一般,蓦然探身抓过胡瑶手上雕弓,抽箭开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萧綦。那箭,不再是竞技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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