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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所领民租米百斛,七十斛纳治中用,折三十斛传天师治——《玄都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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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无量天尊在上,寇天师知仁义,护黔首,我佩服,仁德之名,我不敢当!”
康朱皮拱手,他和李丹英很少进行宗教意味浓郁的对话,每次李丹英念咒语他都当耳旁风,对天师道礼仪方面知识实在是了解不足,临时一下又忘得干净,只能靠着后世的印象随便来了个“福生无量天尊”,他心里还在打鼓:
“或者应该用太上老君?元始天尊?”
寇肃之愣了一下,没懂康朱皮提的是谁,为免尴尬,也作揖回敬,念了一串神名:
“皇天上帝太上道君,无极太上元君,太上太平中黄太乙道君,太上太极高上老子无上法师,康郎君过谦了。”
得,康朱皮暗掐了一下大腿,他怎么把之前学到的一些基础知识忘了,在西晋时老子尚未一气化三清,甚至在某些教团经典中,老子还不是至高神,而只是得道的大圣人。
这都怪康朱皮有空与李丹英聊天时没太留意道教神学教义,只关注一些表像习俗和组织结构,才闹了个笑话,幸亏现在天师道神系杂乱无章,无人整理,各地都有自己的一套神系,才没让寇肃之怀疑康朱皮的真实道教水平。
康朱皮正想着,寇肃之就已经开始批判文罴干的那些坏事。他讲道,在上谷汉人土豪中,如果最跋扈与强悍的是有官身的侯氏,那么最残忍和最吝啬的便是文氏。
文罴及其父亲收最多的租子,农奴种的粮他十斗抽七斗;家生奴婢和衣食客的待遇也差,他美其名曰参考乌桓部落大人管理部落奴婢的经验,实际上就是只管饭和住棚子,其他什么都不管,如果奴婢身体不行了,他无非再同乌桓人一道去劫掠些人口回来;而为了省钱,文氏还发明了一个新玩法,他家要请许多长工来应付农忙,过了秋后,他就派私兵把长工们全请到他堡里玩樗蒲,赢家抽十分之一的利;文罴还经常亲自下场做庄,许多长工忙碌一年,全输在赌局了,不仅无所得,反倒欠一屁股的债,明年还要继续给文罴干活还债,或者干脆卖身为奴婢。
“寇天师,那文家如此行事,他哪还请得到雇工,百姓不是畏之如虎?不都去投其他人了?”
“如今上谷豪强有力者,总共有八家,那乌桓四姓尚且不如文氏!乌桓那一个个邑落土堡宛如裂土封王的小国,部落大人在其中飞扬跋扈之举,远胜中原三姓,乌桓附奴稍有不恭就可肆意杀戮,百姓怎么会愿意去他们那打长工?更何况我家等三家与文氏订有盟约,约定只能在各自所处之地招工买奴,文氏附近的黔首是不愿给他家做也得做,否则乌桓人就会趁秋高马肥之际来抄掠乡里,到时不依附文家的人,那就自求平安吧!”
接着,寇肃之又批判了一番文氏的生活作风,说他虽然抠门到连雇工都不放过,搞起丧葬、办yin祀的时候却很奢侈:
文家若有亲人去世,则在乡里大收租以置办凶门柏装,各类葬具明器皆精,还学着乌桓大人的风俗,杀白马白犬来殉,耗资巨大。至于yin祀,文氏拜的神明众多,不止是代王与代王母,还有许多山神、河伯、石妖、木精、厉鬼甚至是蝗虫与狐狸,并借此兴建神祠,霸占荒山荒地,又供养巫户,每次yin祀祭神就弦歌鼓舞,烹杀一畜,同时大肆敛财。
最后,寇肃之痛心疾首地扶额,他一口气将文氏罪行一一列举完毕后,便开始上纲上线:
“天乐人生,地乐人养,文氏却不肯周穷救急,以致中和财物日益减少,使人饥寒而死,不仅与世人结下深仇,还必遭诸皇天上帝憎恶,其罪不除,或身即坐,或流后生!文氏不肯把财物拿出施予穷人,反而将其深藏地下,或拿去祭祀孤魂恶鬼来求庇佑,这便是真小人,要遭毁门灭族之罪!”
寇肃之说得兴起,还捋起衣袖大呼:“天但好道,地但好德,中和好仁,凡物职当居天下地上,而通行周给凡人之不足,文氏杀天之所生,贼地之所养,又不能救全民命,见人穷困求请,不仅骂而不予,就算予,还要求取倍增之高利贷,此不仁不德,死尚有余罪!”
听完寇肃之慷慨激昂的演说嘴炮,康朱皮身边几位苦出身的亲兵虽然似懂非懂,却也热血沸腾起来,将亢奋的目光投向康朱皮,仿佛是在问:
“部大,我等忍不住了,干他文老爷一票吧?”
“停,停,再下去别给我唱出‘财阀巨富恣夸辈,不思社稷民不生’了。”
康朱皮的疑虑并未因寇肃之的慷慨演说而打消,他先大声附和了几句寇肃之的说法,心中却还在想:“文氏暴虐,我因常与饥民们交流,也算有所耳闻,扳倒这位豪强长远来看有利无害,这是我所坚信的。但寇肃之怎么回事,他主动跑过来参合康文矛盾的真实目的是啥,钱,还是田?”
虽然寇肃之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
岁,正是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的时候,但康朱皮也绝不信一个古代封建庄园主会突然无师自通,决意为了人民福祉而战,寇肃之说的越义正词严,批判文氏越严厉,他所谋求的利益也就越大。
想到这,康朱皮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指,比划着问道:“寇天师言下之意,既我与文氏无有盟约,我与他开战便并无何阻碍。我若能借天师之力,打下坞壁,其财物粮帛,五五?”
“此乃小利,康郎君是仁义之人,何必关注小利?若康郎君能打下文氏堡,证明代王代王母yin祀血食庇佑之无用,那便是堡中所得,康郎君取九分而我取一分,又有何妨!我看重的是它啊!”
说着,感觉康朱皮此人未免“过俗”的寇肃之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从怀中摸出一摞黄纸,亮给康朱皮看:
“这是本地道民的命籍,自我家与文氏械斗,被侯氏调停后,已经很久没有俗民斩故气弃血食,入我道治了。”
康朱皮瞅了一眼那纸,讶异地发现居然是教团内部道民的个人信息登记簿,而且看上去完全是按照基层地方官府户口簿记录的规格来做的,想到早期道教又按地域划分治,怕不是一地一簿,这便是“编户齐民”的道教版么?
深吸一口凉气,康朱皮有些清楚了寇肃之的真实想法——原来你是想传教啊!想不到,你们早期道士不是后世隐居山中一心成仙的宅男,现在还挺热衷于发展同类的!
据寇天师所说,“命籍”是天师道的重要“法器”,命籍记载了愈多的道民,就意味着持有的道士积攒了越多的功德,功德越多,道士就能获得更高的教职,也就是“将军箓”,从而驾驭更强的神兵神将。当然,“成仙”也是必不可少的奖励,谁功德高,教化了更多“俗民”,谁成仙后就能在天庭担任高位天官。
说到这,寇肃之便向康朱皮展示自己的“仙官七十五将军箓”,一旁的李丹英看得暗暗皱眉,因为如此年轻的道士受此等高箓,在她看来是“不合道法”的。
自汉末大贤良师张角与汉中张鲁张天师的地上道国覆灭后,各地的五斗米道/天师道、太平道反而如同水银泄地一般,遍布天下,各地有野心的道士都开始划分地盘,各自建立教团,自设教区“治”,自称天师或祭酒,自授符箓,自编经典。
各天师道教团都有一套教阶,有较为模糊的,也有较为清晰的,康朱皮曾在与李丹英的聊天后将其依严格标准粗略做了一个分类。基层是道民、箓生、道士,道民是普通信徒,只需要遵循一般道德戒律,进行早晚课仪式,并持各类符咒手书向道教神明忏悔祷告即可;箓生是准神职人员,像李丹英一样,从七八岁开始学习道教知识,到二十岁左右受箓,成为道士,从而具备了管理一方道民的初步资格。
而道士再往上就是各种等级分明的男女道官,祭酒、主者、天师、治头大祭酒、散官、保气、持气等等不一而足,往往模仿朝廷官阶而建。但“将军箓”一般是区分道官等级的通用标志,从一将军开始,初步提升。寇肃之这样的“七十五将军”再进一阶,得到“百五十将军箓”,便可以成为祭酒,真正统领一方道治。依李丹英所述,她所在的天师教团是拼读经修道的年限,一般没个二十年工夫是无法受此箓的。
“我教有律,教化三俗民为一功,三功为一勤,三勤可受一将军箓,我虽继先君之业做嗣师,可不受百五十将军箓,又怎么合道法,能服众呢?”
寇肃之越说越激动,原来他是急需“教化”一二千个俗民,来满足晋升祭酒的资格。可就他所说,由于文氏这样信奉巫鬼的豪强的阻碍,天师道在本地的传教并不顺利,一度爆发激烈冲突,被官府干涉和侯氏调停后才作罢。
“过了这许多年,先君,贤叔父们都放弃了教化俗民之道,沉浸导气、服食、房中以求长生。求长生也就算了,今年上谷大灾,我一位叔父同太守导气时还说,那些饥困而死的百姓是承负先人之过,是祖上行恶所至,凡是没有饿死的人,就是先人深有积蓄大功来流及此辈,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何必强求?只需要求长生而已。”
“这不瞎扯么,文氏没饿死,难道是他祖上积了何种大功德么,我看那饥寒百姓祖上也没干什么坏事啊?”康朱皮也无法接受这种观点。
“对啊!况且让道士都去导气服食炼丹,俗民哪几个人炼得起,找得到五芝黄金?长此以往,唯有富人奉道,而贫者不奉,如此道民不繁,道治萎缩,到时候谁人去削除一天故气?谁人请神将神兵来斩鬼除妖?此非经上所云,深怀至道,而闭绝不以相教示人,使人无所归,而断天道乎?”
越发觉得康朱皮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的寇肃之更高兴了,他振振有词道:
“我天师天官之道,不分华夷贵贱,康郎君虽是杂胡,但已契合大道!只要削除文氏,便是成将军业的大功德,纵使得长生,又哪比得上在皇天上帝、太上元君座下为一真将军!康郎君何不与我共创此大业?”
虽然
康朱皮已经给寇肃之的指导思想定性为“传销入脑”,但论迹不论心,先打倒最落后的势力文氏,再论其他。既然寇肃之动机充分,双方当前利益相同,那么便可以引以为援,展开合作了。
康朱皮点点头,义正词严地说:“我已下定决心,与寇天师同讨文家。”
“好!我告诉康郎君内应是……”
“不,不必现在告诉我,”康朱皮打断寇肃之,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你与那内应单对单联系即可,在我真的兵临文氏坞下之前,不会与他联系的。”
“为何?”
“天师,你来之前,是否不知我烧了代王像?”
“不知,怎么了?”
“看来,我寨里进了文氏的奸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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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代豪强对庄园农奴的剥削极重,基本实行十税五的重税,严苛一点的庄园主甚至可以做到十税七。
而天师道的“天师治租”要远远低于普通庄园主,一般是十税二或者十税三,却又高于官方的三十税一、十五税一、十税一。
同时,每“治”所收租米或道税,七成归“义舍”共有,以此举办各类道教集体活动,并满足本治道民治病、饮食、丧葬和其他急迫需求;三成则成为天师或祭酒的个人财产,可以自行支配。
故庄园主出身的天师凭借低税和集体互助服务很容易吸引本地区民众入道,又靠其严密的教团组织度,在与其他非道教豪强的对抗中取得优势。
同时天师又能靠抽取道税而快速壮大,这也必然导致天师道大力传教设治,治越大,道民越多,天师所获利愈大,故无论夷狄华夏,男女老弱,贵贱尊卑,凡是能纳租米者,皆可入道。反过来,天师道以道士能获得神兵神将襄助,同时直接向世间最高的诸神明祈愿来满足人的精神需求,比一般的巫术崇拜(详解见本书卷十四)更具有竞争力。
所以,以天师道为代表的各类打破基层地域、种族、阶层隔阂的非官方民间组织团体的兴盛,将很大程度上替代基层官府的管理职能,甚至成为实质上的地方官署,并最终威胁俗世君王的地位。
——《往事录·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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