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六年,郁桐终于又见到了那只手的主人——她的救命恩人刘靖初。
当年的刘靖初拉着不满十五岁的女孩一路狂奔,女孩一边跑一边号啕大哭。他终于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哭什么,小胖妹,把那两个家伙甩掉了你再哭好吗?”她委屈地说:“我不胖,我叫郁桐。”
他说:“我管你叫什么金银铜铁呢,赶紧跑,别说话,别分神!”
郁桐不胖,只是有点婴儿肥,那时候的她脸圆圆的、肉嘟嘟的,大概只看脸就容易给人胖的错觉。
从那时到现在,郁桐的变化很大,都说女大十八变,她的变化比十八变还多。她从一米五五长到了一米七,婴儿肥已经没有了,脸也瘦了好几圈,高高的颧骨,尖尖的下巴,不复当年的轮廓,就连以前的邻居都说快要认不出她来了。
以前她喜欢扎个长马尾,头发细细的、软软的、黄黄的,发尖齐腰,而现在,她的头发只微微过肩,被染成纯黑,微卷,挡着耳朵和两腮,本来就已经很小的脸也因此显得更小了。随意的空气刘海下面,那两只圆圆的眼睛,曾经有很多人都夸过它们漂亮有灵气,里面像装着两颗小星星似的。
但现在,“小星星”已经不见了,那双眼睛就像蒙着一层灰,会令人联想到看不见落日的黄昏,光线幽暗,空气里还有隐隐的雾霾。
现在的刘靖初已经不认识郁桐了,对于她的名字、模样全然陌生。她依旧视他为故人,他却已经视她为路人了。
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企图行凶的两个男人被刘靖初用棍子打得“哎哟”乱叫,后来气得发了狂,一直追着他们不放。
刘靖初拉着郁桐跑了很长一段直路。在一个转弯的地方,郁桐实在跑不动了,于是刘靖初指了指路旁的一条石阶路,说:“这上面是紫格山,你往上跑,很快会看见一座老房子,老房子背后还有一条上山的路,往上百米之内路边就会出现一片树林,里面最好藏人了,你先去躲起来。”
郁桐还抓着刘靖初不松手:“大哥哥,你不管我了?”
刘靖初说:“笨蛋!你都跑不动了,我拖着你,咱俩能跑多远?咱们得分头行事,我去把那两个人引开,再回来找你。”
郁桐似信非信:“真的?你真的会回来找我?”
刘靖初甩开她说?:“你到底走不走?走不走?干脆就这样聊下去吧,等他们来了一起聊啊!”
那天的郁桐左等右等,始终也不见那个凶巴巴的大哥哥回来找她。树林里漆黑恐怖,伸手不见五指,她背靠着一棵树,蜷坐在树下,一直在发抖。哭的时候,她还得使劲用手捂着嘴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引来坏人,又或者是引来这树林的蛇虫鼠蚁、飞禽走兽。她忽然想妈妈了。
妈妈不在城里,那年的春节,她和她的新婚丈夫唐舜以及唐舜的两个儿子一起去海边度假了。
那是郁桐第一次独自一个人过年。
尽管唐舜嘴上说度假也可以带上郁桐,但他神态间的傲慢、勉强是不遮不掩的,郁桐便也假装懂事,对妈妈说她必须留在城里补习功课。当满城烟花盛开、人声鼎沸的时候,郁桐的世界却很安静、昏黑、幽冷。或许,她眼睛里的光芒就是随着那些独自熬过的黑夜而一点一点黯淡熄灭的吧?
郁桐等不到刘靖初回来找她,只好自己慢慢地摸索着下山,可是,她迷路了。
黑暗的树林犹如迷宫,她怎么走都走不出来,来路、去路,所有的路都模糊了,整个世界就像沼泽,像荒原,像深海,淹没着她,死缠着她,她无法挣脱,也找不到一丝光明,几乎窒息。
她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忽然有一点光亮传了过来,即便只是一点点,却也重新燃起了郁桐心里的希望。她看着那一点光,发现一点似乎变成了两点,后来又变成三点、四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最后,很多的微光排成了一条浮动着的暗红色光带,她便朝着那条光带走了过去。
向着那条光带,她终于走出了那片树林。
原来,那条光带是由一盏一盏的孔明灯组成的,灯的下方被人用绳子拴着,灯仿佛变成了一只只会发光的风筝,静静地飘浮在半空,也像是一颗颗从天际陨落的火焰流星。郁桐继续跟着那些孔明灯往更低矮的地方走,果然回到了山脚的那座老房子。最后的一盏灯下,便站着刘靖初。
微微的红光映着男生高大的身影,一眼便令郁桐卸去了大半的恐惧。她看他正牵着一盏孔明灯,原本打算拴到路旁的树上,但听见她的脚步声,他的动作就停了,然后他就站在那里望着她走向他。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的笑容是最亮最暖的那一盏孔明灯,映在她水汪汪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因他而发亮,亮到光芒万丈。
于是她也笑了笑,但接着就哭了。
他没有丢下她。
他摆脱那两个男人的纠缠以后就回来找她了,可是他找不到她。他怀疑她八成是在树林里迷路了,担心她出事,于是就跑了很远的路买了二十盏孔明灯,想制造出光亮来引导她。
天知道那一刻她心里到底有多感激他。
后来,她还剪断了那些拴孔明灯的绳子。看着那一颗颗红色的“星星”飞向夜空,她眼泪都还没干又笑了,像个天真傻气的小孩子。不,对刘靖初说,她本来就是小孩子,他还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头顶,说?:“十四岁?又矮又小,不是小孩子是什么?我跟你说话基本上都看不到你的脸,就只能看到你的头顶。”
她立刻仰起头把脸对着他,说:“这样呢?”
他没有看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已经飞远的孔明灯,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小矮子,一看你就跟我不是同路人,夜不归宿什么的不适合你,赶紧回家去吧。”
她忙问:“难道你经常夜不归宿吗?你在外面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他没有回答。她又问:“大哥哥,那跟你同路的人又是什么人?什么样的人才能跟你同路?”
他边走边说:“你问那么多干吗?回家了……”他沉默了一下,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也许,已经没有跟我同路的人咯!”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在他身后,还举着一只手,说:“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
“跟你同路啊!”
刘靖初停下来,看着郁桐,那大概算是那天晚上他看她最认真的一次了。他说:“你回家走哪边?”
郁桐看了看,指着右边:“这……”
刘靖初嘴角一勾,指着左边,说?:“我走这边,你还能和我同路吗?”
刘靖初都已经不记得了,那时的郁桐说:“同不同路是我选的。”然后她就跟在他身后,也往左边走了。
跟着他,她心里很踏实。
这种感觉就像在洪水涌来的时候爬上了一艘坚固的大船,又或者像行走在沙漠里时知道水源的准确所在。
尽管他一直都只顾自己走路,几乎没有怎么看过她,她却一蹦一跳的,很是自在轻松。
她后来觉得自己可能是对这个大哥哥有好感了……也可能是太有好感了。
总之,那一场黑夜里的邂逅与奔逃是惊心动魄的,那片红影浮光是璀璨的,他牵过她的手是温暖的,还有他回头来找她时的从天而降是华丽的,一切的一切,她都记住了,也无法遗忘。
时光再荏苒,她这一记,仿佛也要固执地记到地老天荒。
第三天清晨,郁桐的发病沉睡期结束,她终于醒了。因为时间太早,十八楼甜品铺的大堂里还是跟她来的那晚一样安静,一个客人都没有。门外大街上的人嘴里都哈出白气,行色匆匆,缩肩搓手地忙着赶路上学或者上班。这个时间通常很少有人会进店来吃甜品,所以这个时间也通常只会有一个人看店。
这天,看店的人是阿伊。
十八楼里原来有三名店员,最近有一个人辞职了,就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二十出头的清秀帅哥,大家都喊他小卓,另一个就是阿伊。此刻的阿伊正趴在柜台上,懒洋洋地画着什么。
郁桐从翻身下床到冲进甜品铺大堂,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她急速搜索,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阵失望——她没有看到刘靖初。她慢慢地走到柜台前面喊:“姐姐?”
阿伊以为有客人,头也不抬地问:“嗯,客人要点什么?”
郁桐说:“姐姐,是我。”
阿伊闻声抬头一看,顿时笑了:“哎哟!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郁桐问?:“姐姐,我那天晚上来的时候,跟我说话的就是你吧?”
阿伊脸圆圆的,眉眼弯弯,总是给人特别容易亲近的感觉。她说:“你还记得啊?我老板说你有可能醒来什么都忘了,我还担心你不认账,不报我的恩呢。”
郁桐一愣:“呃,报恩?”
阿伊笑着拍了拍郁桐的肩膀:“跟你开玩笑的,不会要你报恩的,放心吧。”她又问,“不过你得告诉姐姐,那晚追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唐为影视公司的大公子唐柏楼!我在八卦杂志见过他,觉着挺像的,我老板好像也跟他认识,可老板就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告诉姐姐,你为什么要躲唐柏楼啊?”
郁桐想了想,顺着她的话问道:“他认识唐柏楼?……那你们老板现在人呢?”
阿伊说:“现在还早。我们这儿上午一般客人不多,老板通常都是下午才来的。”
郁桐又问:“老板他在这里多久了?”
阿伊说:“多久?怎么着也有三五年了吧。这儿的上一任老板叫薄安,我们老板当初是给薄安打工的,后来薄安不干了,老板就把铺子顶下来自己做。你不知道吗?你不是对面的学生?”
郁桐嘀咕道:“我是……我应该知道吗?”
阿伊说:“c大很多人都知道咱们十八楼的,很多人大学四年都在这儿进进出出,对咱们老板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尤其是女生。听说啊,老板因为人长得帅还特别受女生关注,可就是……”
郁桐问:“可就是什么?”
向来多嘴的阿伊继续说:“可就是老板年轻的时候记录不怎么好。他本来也是c大的学生,后来犯事被开除了,据说还差点坐牢……那些小女生私底下都说,老板是只可远观不能靠近的……哎,我干吗跟你说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跟唐柏楼怎么回事呢!”
郁桐应付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点误会,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又指着柜台上摊开的海报问,“姐姐,你这是在写什么?”
阿伊说:“店里缺人,老板要我弄一张招聘海报贴在门口。”
郁桐把海报上写着的招聘条件看了又看,开口问:“姐姐,要不你们请我吧?”
时间是有的,海报上也写明了,出于优先为在校学生提供机会的原则,十八楼招聘两名临时工,薪资以小时计算。郁桐学的专业是服装设计,她的班级所在的艺术设计学院是c大的一所半独立分院。他们
是第一届接受灵活教学的学生,学院对课时的安排比较宽松,更多的是给学生安排实践的机会。除了在十八楼打工,郁桐每周三和周六还要到一间服装工作室当学徒。
郁桐在这里工作的机会是刘靖初亲自给的。郁桐身家清白,也没有不良嗜好,拿出来的成绩单张张都挺漂亮,而且也有在餐厅做临时工的经验,再加上她自己很渴望得到这份工作,热情与斗志兼备,求职的发言也有条有理,刘靖初并没有过多犹豫便决定聘用她。事情敲定,郁桐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份工作的确解了郁桐的燃眉之急。这几年她很少向妈妈要钱,因为害怕妈妈会因为金钱而在唐家人面前抬不起头。她的生活费都是她课余打工挣的,学费则是用的爸爸生前的一点积蓄。上一份兼职结束以后,她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了。十八楼的招工海报上标明的薪资待遇的确很吸引她,这也是她应聘的主要原因,可是,她也知道,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之后,有一段时间郁桐时常都会去紫滨路旁的那栋老房子。
那是一个古老而腐朽的院落,早已经被人遗忘了,但那里斑驳的墙壁和灰白的砖瓦比世间任何一种繁华都更能安定人心。郁桐喜欢那里,尤其喜欢站在房前的空地上看江。当然,她看江,也等人。
救她的那个大哥哥说,那里是他的秘密基地,他管那里叫“望江别墅”。
既然那里是秘密基地,那他就一定还会去吧。她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除了等,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段时间,刘靖初很少去“望江别墅”,郁桐连去几天都是失望而归。有一天离开时,她决定给他留一张字条,似乎觉得有千言万语,可又不知道从哪里写起,最后便只写了一句话:大哥哥,谢谢你。
几天之后,当郁桐再去“望江别墅”时,她发现那张字条上多了三个字:不客气。
她立刻高兴地再加了一行: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她等啊等,等了好几天,还是没见着人,但总算等来了字条上的回复:小胖妹,我叫刘靖初。
她写:不要喊我小胖妹,我不胖。
他又写:我懂,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生都不喜欢别人说她胖,哪怕那就是事实。那我还是叫你小矮子吧。
被别人说矮和胖都是女生的大忌,可是郁桐一点都不生气。被刘靖初喊小胖妹、小矮子,她竟然反而觉得有一种被宠溺的温暖。他们开始用这种你来我往的文字方式交流起来,她后来还索性用了一个作业本来替换那张纸。
那一年的春天,有很多愉快和不愉快的时间,郁桐都是在“望江别墅”度过的。她总是坐在有“沙沙”的风吹树叶声的老房子前,下笔也是“沙沙”的,一不留神就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字,好像写信似的。
大哥哥,我十五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吃生日蛋糕,可是它们都太贵了,我舍不得买。
大哥哥,我参加化学竞赛拿奖了,是特等奖。但是有人不服气,还造谣说我作弊。呵呵,我直接一把火把造谣那人的化学书烧了!当然,他不知道是我干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痛快呢!
大哥哥,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我妈妈跟我的后父吵架。我后父那个人脾气很坏,仗着自己有钱就自命不凡,唯我独尊。吵架的时候他还推了我妈妈,差点害她摔一跤。哼!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我冲出去,抓着他的胳膊就咬,还踢了他两脚。他想打我,可我跑了,他根本就抓不到我!
在我妈妈再婚之前,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却不像现在这样复杂。那时,我妈妈总说没有安全感,她希望能遇到一个人可以承担她和我的未来。她遇到我后父的时候,以为他就是她在找的那种人。
我妈妈并不虚荣,是因为我后父有钱,所以她接受了他的追求,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抱着要嫁入豪门的想法,这是有区别的,你懂吗?她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
可是,大哥哥,我总觉得,总有一天,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比如金钱、地位,还有她的丈夫,都会离她而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她失去那些的时候,她会庆幸还有我,她是怎么都不会失去我的。我希望能让她明白,我才是那个真正可以给她安全感的人,我才是她的靠山。
那个作业本总共有三十页纸,后来全都写满了,其中超过二十页都是郁桐写的。原本她跟刘靖初也互留了电话号码,可她还是喜欢写信。她喜欢那种静静梳理心思的感觉,更喜欢写完之后期待回信时的那种心怀暗涌的感觉。更何况,文字是可以永久保存的。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或许更不容易失去,她最害怕失去了。
她曾经失去过陪伴自己长大的布娃娃,失去过枕头边的睡前读物《安徒生童话》,失去过从小学开始攒下来的各种奖状,还失去过偶像亲自签名回寄的明信片,这一类的失去总是令她痛哭流涕。
她也曾经失去过奶奶说要留给她当嫁妆的那间老平房,失去过承诺跟她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好朋友,还失去过那个喜欢被她拔走白头发、总在憧憬着喜福盈门、四世同堂的爸爸,这一类的失去,则令她欲哭无泪。
失去得多了,再巨大的失去都不能打击她,可是,再微小的失去也会令她害怕,因为她所拥有的已经不多了。
遇见刘靖初,在那时的她看来,是一种过分华丽的拥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在黑夜里流浪的人,或许也有着跟自己一样的孤独吧?一个觉得没有人和自己同路的人,或许也是不如意的吧?对郁桐而言,刘靖初的身上有一种神秘感,这份神秘感就是她想接近他的理由,她很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最开始,刘靖初似乎并不怎么热衷于搭理郁桐的心事,作业本上的留言,他看一半忘一半,回复也都很简短。直到郁桐开始说她的母亲和后父,那些温柔的语句背后暗藏的锋利才吸引了他。
渐渐地,他也愿意说说他自己了。他的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很少回家,父子感情疏远到爸爸连他的生日都记不清楚了。而他妈妈则是一个摸麻将比拿锅铲更频繁的人,有时即便他夜不归家她也察觉不到。他喜欢用野狼来形容自己,说自己是一匹困了就在荒原中独睡,饿了就奋力觅食,被攻击了就疯狂反扑的野狼。
他跟郁桐不一样,他也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多,可是他认为,既然拥有的都已经太少了,失去还能有多少?
他说,他并不怎么害怕失去,这世间有很多别人看重的东西他都可以看轻。
那时,郁桐觉得大哥哥真是既坚强又豁达,她即便只是看信,见不到人,也觉得字里行间都有光芒在闪。她好奇地问他:大哥哥,难道就没有一样东西是你在意的吗?失去任何东西你都不害怕?
刘靖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那时告诉她,自己就是因为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总是得罪人,所以他几乎没有朋友。
郁桐就说:那我来做你的朋友吧?我是跟你同路的人呢。
又说到“同路”这个概念,刘靖初看着都笑了,他回复道:这位有着百折不挠、积极正气的性格的小朋友,你怎么会跟我是同路人呢?你最好也别跟我同路,因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这样的人。
郁桐当时的回复是这样的:可是,我喜欢你啊!
郁桐就那样坦坦荡荡地把那几个字在作业本上写出来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还想把那句话涂掉。她甚至想:也许涂掉了,他还是可以看出轮廓来,干脆把整页纸撕掉好了。可是她转念又想:何必呢?
喜欢就是喜欢了,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也许是这段你来我往的陪伴感动了她,也许是在他站在孔明灯下迎接她的时候,在他牵着她逆风奔逃的时候,她就已经心动了,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但能说清楚来龙去脉的,就不是爱情了。
所谓年少轻狂,会因一朵花开而微笑,会因一个微笑而欢喜,一阵风就把心吹动了,一场雨就把树苗浇灌成了大树。而年少轻狂,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整个世界轻而易举就可以满满当当。郁桐觉得那时的她大概就是如此,就连对方写在纸上的一句话、一个字,都能令她爱不释手。
六年后的她,是为十八楼而来的,也是为他而来的。
只是,他已经不认得她了。
她想起自己前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中学时曾经一度因为竞赛而将她视为眼中钉,好几次算计陷害她的一个同级女生,忽然与她重遇,她还以为对方只是来向她问路的外地游客,后来才在对方的自我介绍里隐约回想起了一点当年的往事。对方对她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临走又奚落了她一番,她都是微笑着面对的。她忍着没有告诉对方,她之所以没有认出对方,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
她想,刘靖初对她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所以,即便偶尔也在某个瞬间有过一点冲动,相认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她还是忍住了。
她想,画面可能会是这样的:她把自己所能记得的全部细节都说给他听,盼着能唤醒他的记忆,还一遍遍如乞求般地问他“你还记得吗?你想起来了吗?你再想想啊”……最后,他终于恍然大悟,尴尬地对她笑了笑,说“哦,原来是你啊,我差点忘记了”,然后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他会继续沉默,而她也会发现,自己的存在对他而言其实并不比一个陌生人重要。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如此苦心孤诣去毁了自己的骄傲呢?她的自尊心似乎撑不起她这样的“壮举”。
有些话她不想说出来,是因为她害怕他再拒绝她一次。
在刘靖初眼里,郁桐这个新员工很能干,也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她不仅能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完做好,对额外的工作和紧急情况也都能处理。原本跟她一起被聘用的还有一个c大计算机学院的男生,但是那个男生不仅做事笨手笨脚,而且爱偷懒,没几天就被炒掉了。炒掉那个男生以后,刘靖初不打算再请人了,因为郁桐的工作能力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有她,加上阿伊、小卓,已经足够了。
但阿伊和小卓暗地里也是有议论的,说郁桐的性格有点孤僻,人倒是个好人,勤恳,也踏实,只是有点难亲近,就像一只蜗牛,蜗牛虽然没有杀伤力,可是只要被人碰一碰,就会缩进壳里。
刘靖初觉得用“蜗牛”来形容郁桐倒很贴切,勤勤恳恳的郁桐他是看见了的,背着“小房子”缓慢前进的郁桐他也是看见了的。
就在郁桐加入十八楼之后的第二个星期,恰逢月末,刘靖初倒也有想故意碰一碰“蜗牛”的心态。他告诉郁桐说,他和阿伊、小卓每到月末就会跟城里的义工组织一起去安澜院,帮助里面收容的孤寡和残障人士,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他问郁桐要不要也加入进来。郁桐的回答并不意外,她说她不参加,因为那天是周六,她还要到工作室跟师父学习,还有很重要的会要开。
周六那天,刘靖初他们随大队伍浩浩荡荡去了安澜院。大概中午一点不到,他们去了之后发现后勤的办公室门口堆放着很多衣服,都是全新的,只是
款式都过于浮夸,不太适合日常穿着。
他们好奇一问,后勤组的人说,衣服是半个小时之前一个叫郁桐的女学生捐赠的。安澜院的人对她的出现不无惊讶,问她是不是跟今天要来的义工社一起的,她说不是。那么大、那么重的两袋衣服,她自己一个人连拖带扛,弄得非常吃力,在门口还摔了一跤。她又说衣服都是她在工作室的学员或者设计师的练习作品,还说自己很忙,是趁着午饭时间赶过来的,得立刻赶回工作室。工作室跟安澜院分别在这座城市的南北两端,她舍不得打车,又是搭地铁,又是坐公交车,来回折腾得够呛。
阿伊第二天一上班就忍不住拉着小卓议论:“你说她到底跟咱们是有多大的隔阂啊?她明知道我们要去安澜院,自己又没时间,没力气,还非得逞能,一个人把事情全扛了。”
小卓也说:“可不是嘛,明明一样是做善事、献爱心,她出个声,让咱们帮着带一下不就行了?难不成我们还会拒绝她?”
阿伊吐吐舌头说:“是挺怪的。”
小卓又说:“你都不知道,我有一天早上跟她打招呼,她竟然当我是透明的,笑都不跟我笑一个。”
阿伊开玩笑说:“嘁,你长得不帅,人家干吗对你笑?”
小卓说:“呸!我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统观整个十八楼,能比我帅的也就……”他看见刘靖初过来了,忙说,“也就是咱们老板了。”
刘靖初微微一笑,问:“在聊什么?我能加入吗?”
阿伊跟小卓交换眼色:“嘿,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干活去了。”
刘靖初虽然一直没有参与在背后议论郁桐,但是,郁桐的不合群他也都是默默看在眼里的。
有一次,小卓想给自己的女朋友买一条裙子作为生日的惊喜,因为觉得郁桐的身材跟他女朋友的差不多,于是就想约郁桐一起逛街,做他的试衣模特。郁桐只用一句“我不跟男生一起逛街”就拒绝得死死的,让小卓尴尬得一整天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
还有一次,阿伊搬了新家,约大家下班去她家里吃饭。郁桐当时没有表态,大家都当她默认了,下班的时候她却要先走。阿伊喊住她,她有点迟钝地想了一下才说:“哦,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阿伊看外面还下着雨,又说:“那你到后院拿我的伞吧,一会儿我们坐老板的车,我和小卓挤一把伞就行。”郁桐看了看天,说:“不用了,我就在对面坐车。”说完不等阿伊再开口,她便顶着大雨朝对面的公交车站跑去了。阿伊站在那里,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
这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事,经历过一回两回的,阿伊和小卓渐渐就习惯了。每次想生气的时候,却又想到郁桐在工作上任劳任怨,他们又觉得对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了。
一开始,刘靖初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但后来终究还是没有忍耐得住,就在阿伊生日的时候。
那天,他为阿伊庆祝生日,带着他们三个去郊外的一个度假山庄吃烤全羊。他提前预订了两个房间,因为打算在山庄住一晚。
吃晚饭的时候,烤全羊还没吃几口,郁桐就站起来说她饱了,想回房休息。大家都有点纳闷,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说没有。吃完烤全羊,刘靖初他们都跟山庄里别的客人一起在草坪上玩杀人游戏,阿伊还回房间问郁桐要不要一起来玩,郁桐那时已经捂着被子蒙头大睡了。
游戏的中途,阿伊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说出了点急事,想找她帮忙,她得赶紧回城里去。
刘靖初只好又开车把阿伊送回城里。等他再回到山庄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他去敲郁桐房间的门,好一会儿房间里才传出马桶冲水的声音,郁桐应道:“谁啊?”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刘靖初说:“是我。我想跟你说一声,阿伊她有事回去了,今晚就你一个人住,不用给她留门,你把门锁好。”
郁桐说:“哦,知道了。”
刘靖初又问:“郁桐,你真没什么事吗?”
郁桐声音很轻地说?:“没有,我就是太困了,我睡了啊!”待她说完,门外便安静了下来。郁桐从门底的缝隙看见一道黑影慢慢移走,她“咚”地倒在床上,捂着肚子,又开始艰难地喘息起来。
她是生理痛,那一次痛得很厉害,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想睡也睡不着。直到天亮的时候她终于困得不行了,开始呼呼大睡。刘靖初和小卓看她迟迟不起床,敲门也不应,担心她出事,只好请求服务员用备用门卡开了门。
被叫醒以后的郁桐迷迷糊糊的,眼睛肿着,脸通红,手脚还发软,但她嘴里还是说自己没事。
后来刘靖初开车回城,车开到一半,郁桐有点晕车,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忍不住了,急忙喊刘靖初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呕吐。但她昨天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一边难受想吐,一边却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突然,她眼前一黑,人一栽,头往地上一撞,接着就几个小时不省人事。
那天刘靖初还约了一位酒店经理,原计划是中午一起吃饭,谈美食节合作的事宜,但是,为了送郁桐去医院,他失约了,得罪了那位经理。第二天,郁桐一到十八楼,他就把她喊到后院教训了一顿:“郁桐,你真觉得你在这儿需要面对的除了流水的客人,就只有冰箱里的食材和大厅的桌椅碗盘了?”
郁桐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刘靖初反问道:“你把小卓当什么?”
郁桐看了看远处忙活的小卓说:“同事吧。”
刘靖初说:“那阿伊呢?我呢?”
郁桐说:“同事。老板。”
刘靖初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更生气了:“那你能不能有一次不把你的同事们拒之门外?你在学校对你的同学也是这样吗?”
郁桐说:“我没有把谁拒之门外吧?”
刘靖初渐渐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说:“你不想和大家走得近,也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好,这是你的做人方式,是你的自由。但是,前天的事,你要是早一点出声,至于弄到自己虚弱昏倒?开个口真的有那么难?要不是因为你,我会失信于别人?”
郁桐恍然大悟:“哦,你是在怪我耽误了你做生意。”
刘靖初瞪着她:“郁桐!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既然来了十八楼,就得融入这个团队,不要让大家觉得你是你,我们是我们。你说吧,有哪一次阿伊跟小卓向你提要求你没有拒绝的?就算你要拒绝,态度软一点,别那么生硬,别弄得大家都尴尬,不行吗?”
郁桐静默地听着,没作声。
刘靖初又问:“前天你都痛成那样了,为什么不吭声?怕尴尬?不好意思?”
郁桐不卑不亢地说:“不是。没什么尴尬的,人之常情而已。”
刘靖初问:“那是不想麻烦到别人?”看郁桐似乎有所思考,并不能立刻回答,他又接着问,“还是你觉得开口求人很没面子?你不信任我们?有防备?你觉得我们会冷漠到一点小事都要拒绝你?你讨厌我们?还是你觉得你自己很能干、很勇敢,一个人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
最后那句话倒是有点戳到郁桐心里了,她愣了一下,一时之间似乎有满腹的话想说,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安静地低着头,由着老板噼里啪啦地教训一顿。
刘靖初把话都说完了,后院里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只剩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了。慢慢地,郁桐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老板,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的理由,我只是……习惯了……”
这些年,郁桐已经习惯了有苦就藏,有痛不喊,把粉饰太平练成一种绝活,把不动声色当成一种修养,久而久之,就越发疲于应对外界的五光十色,只在自己习惯的世界里徜徉。
这些年,她的生活不是没有高低起落,不是没有好坏沉浮,但她都是一个人眼睁睁看着,日子来了,去了,就过了。
她风光时无人鼓掌,落魄也不求安慰。孤独成了来自她灵魂深处的一种常态,更像是一种血统。
这些年,她就是这样过来的?封闭自己,把孤独当习惯?习惯到,孤独而不自知?
刘靖初望着郁桐,她那张平静的面孔之下仿佛有他看不见的深渊,他的态度不知道怎么就软了,说:“那你以后最好也习惯一下,想想怎么和这里的人好好相处。作为老板,我可以不介意你跟别的员工之间保持距离,但如果还有像前天那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你一个人而拖累团队,我就……”
郁桐立刻接着说:“你就可以炒了我,我没话说。”
刘靖初有点哭笑不得:“你不是说很需要这份工作吗?怎么动不动就拿炒来说事呢?”
郁桐生硬地说:“我是需要,但是,我能不能留下,取决于你这个做老板的需不需要我这样的员工。”
刘靖初也用生硬的态度回答她:“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作为一个老板,我首先需要的就是一个态度恭敬的员工,你最好能学着怎样温和地与人相处,融入这个集体!”他说着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声音再次软下来,“我想,这样或许你也会更快乐吧。”
你觉得我不快乐吗?郁桐望着刘靖初,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刘靖初低头看屏幕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仿佛随之亮了起来。电话一接通,他似乎就不是刚才那个言辞犀利地教训员工的老板了,反而有点大男孩的天真雀跃。他问:“喂?你回来了?”
就那么几个字,郁桐竟然有点羡慕电话另一端与他交谈的人。
她抿了抿嘴,又听刘靖初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句?:“嗯,好的,七点,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这四个字像是一根针,突然在郁桐心里轻轻扎了一下,扎出一个小洞,缓缓地往外流着血。
那种疼痛感是温柔而绵密的,比一瞬间的排山倒海般的剧痛更能折磨人。她回想起当年的她在作业本上写下那句告白的话以后,她等了他三天,第三天的黄昏,她终于看见作业本上出现了一行简短的回复:你如果真的喜欢我,那以后就别再来“望江别墅”了,我也要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郁桐看着那句话哭了好久,哭到夜都深了,她还是坐在“望江别墅”前不肯回家。那次她没有再写信,而是鼓起勇气给刘靖初发了一条短信?:我想见一见你,大哥哥,我有很多话想当面跟你说。
她又补充道?:以后我每天放学都来“望江别墅”等你,等到你来为止。我们不见不散!
是的,六年前郁桐也说过那四个字——不见不散。
可是,她没有再见到他。
因为不见,所以不散。
因为遗憾,所以想念。
所以,她才会在六年后的今天,惊觉自己仍是六年前那个等在原地的小女孩。
所有的在劫难逃都可以被称为命中注定。所有说不见不散的人,或许,都有着一道关于等待的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