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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傍晚六点,徐升带着汤执下车,在暮色中走入徐茵的灵堂。

堂梁上挂着白帷,徐茵年轻时的照片摆在黑色的祭桌正中央,照片旁放着祭品和香炉,堂中充溢着浓郁的烟和蜡烛燃烧的气味。

徐升一踏进门,道士便开始诵经。

徐鹤甫坐在灵堂的斜角,身后站着他最亲近的两个秘书。

坐在棺木旁替徐茵守灵的亲戚纷纷抬起头,向门口看来。

汤执一眼望去,众人皆神色木然,像是坐得很累了,碍于徐鹤甫在场,才得做好样子,不敢松懈。

徐升给母亲点了香,跪在绛色的软垫上,西服下摆皱起了一些,头微微垂下,背挺得很直。

他在昏暗的灵堂中央跪了一会儿,道士唱停了,徐谨靠近他,将他搀起来。

汤执站在后头,有些游离地盯着徐升的背,不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徐升站直后,回过头来,看了汤执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徐谨的太太立刻靠近汤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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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婿也要谢吊。”她低声说。她似乎操持这一次守灵,利索地把两支香递到汤执手里。

她体态丰腴,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长裙,面貌比徐家的其他人和善一些,替汤执点了香。

紫红色长香的触感有些粗糙,顶端飘起袅袅的细烟,散发出呛人的熏香气。

道士们又唱了起来。

诵经声像一大片呢喃,撑**由黑白两色构成的灵堂,四周的亲戚如惨白的蜡像制成,萎靡不振地散在各处。

汤执依照徐升的做法,给徐升的亡母点香跪拜,而后与徐升一道,走到了灵柩旁。

两名小辈从黑色的高椅上站起来,给他们让了位置,其中一名汤执认得,是不久前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徐彦露。

她冷冰冰地瞪了瞪汤执,没说什么便走开了。

灵柩放得很高,但高不过人。

徐升没有马上坐下,他站在灵柩旁,安静地低下头,凝视棺中的母亲。汤执站在他身边,也静默着望了一眼。

徐茵躺在灵柩中,穿了一身素雅的裙装,眼睛松弛地闭着,像睡着了一般。

汤执与她见过两次面。

一次和徐可渝注册结婚,一次是举办婚礼。注册结婚之前,徐茵和汤执聊了片刻。

徐茵说话低慢,让汤执觉得是个温和的人,并不像徐升说得那么敏锐。

那时候徐升对汤执比现在还要无情和公事公办得多,可能是为了警告汤执不要露馅,一直盯着汤执,害得汤执很紧张,什么谈话内容都没记住,只记得她要自己待徐可渝好。

只是直到现在,徐茵去世了,汤执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待徐可渝好,也不清楚那时他结婚的表现,到底有没有让她和徐升都感到满意。

徐升大约是不满意的,汤执胡乱地走神,猜想。因为徐升要求比较高,容易不满。

入殓师给徐茵画了柔美的妆,让她看上去与生前无异。

也许是由于太瘦了,她的眼眶凹陷,颧骨有点突出,仍有些病容。

徐可渝的颧骨像徐茵。

汤执突然想,而后偏过头,看了看徐升。

徐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漠然地站着。

在座的亲戚无一不偷偷注视他,就像谁看他看得最久,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一般。

徐升仿若未曾发觉,唇角微微下垂,专注地看着徐茵,背则绷得很直。

或许是察觉到汤执的眼神,他终于撤回目光,看了看汤执,静了两秒,对汤执说:“坐吧。”

他们在冷硬的高椅上坐下,守了一会儿灵。

道士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他们又唱了几轮,天全暗了,屋外一片漆黑。

灵堂里只有蜡烛的光,有些长蜡烛外罩着玻璃罩子,有些短的没有,夜色从门口与床边透进来,晕开昏暗的房里高低错落的烛光。

到七点半,徐鹤甫要走了。

他在秘书的搀扶下起身,将徐升叫到一旁,单独和他说了几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过了十二点,你就回去睡吧。你母亲也不想你守得太累。”

说这一句话时,徐鹤甫并未压低音量,灵堂里不少人都听见了。

徐升没说什么,目送徐鹤甫离开,又坐回了汤执身边。

徐升的坐姿板板正正,重新将眼神投向灵柩的方向。

汤执余光见他坐好了,忍不住转头看他。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徐升深刻的五官,他下颌微收,气质肃穆,不过看不出太多难过。

汤执觉得徐升看灵柩的模样,像整间灵堂里与徐茵关系最浅的一个人。

仿佛只在飞机上缅怀徐茵伤几个小时,就足够他将悲伤收起来,锁回名为徐升情绪的密室中。

汤执没看多久,徐升便像提醒似的瞥了汤执一眼。汤执愣了愣,把眼神移开了。

徐鹤甫走后,徐家剩余的亲戚一个接着一个找借口作鸟兽散。

九点过半时,只剩了徐谨一家。

徐彦露和徐明悟坐在灵柩对面,看上去都十分不耐烦。徐明悟频频看手机,被徐谨清嗓提醒,瞪了几眼,不情不愿地坐正了。

房里没人说话,静得出奇。

灵堂四周摆满了亲友送来的花圈,白菊与夜露的香味混杂着,压过了烟气。

道士唱唱停停,又熬过近两个小时。徐彦露和徐明悟终于得到了徐谨的同意,也向徐升告辞了。

汤执看他们走出去,嗅着花香发呆,忽然听见徐升的手机震了震,转头去看,徐升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出去接电话了。

不知为何,徐升一出去,徐谨也站了起来,颇有些紧张地跟了出去。

汤执没动,仍旧坐着,没多久,原坐在对面的徐太太忽而站起来,走到汤执身旁坐下了,友善地对他点点头,说:“节哀。”

汤执也朝她点了点头。

她坐在汤执身边,先问了问汤执右手的纱布是怎么回事,汤执说:“自己削水果割伤了。”

徐太太惊讶地低语“怎么还要自己削水果”,汤执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沉默少时,她用关心的语气问汤执:“可渝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汤执也不是太清楚,便笼统地说,“和以前差不多。”

“噢。”她点点头,右手按在左手手腕上戴着的绿莹莹的翡翠手镯上。

翡翠成色很好,像有碧水在流动,衬得她的手腕白而丰润。

隔了半分钟,她问汤执:“你和可渝是怎么认识的?”

“同学,”汤执说,怕回答太短让她觉得不礼貌,又补充,“高中同学。”

她对汤执点点头:“恋爱也那么多年了?”

“差不多,很久了。”汤执一边说,边注意到她用右手的拇指按着翡翠,下意识地摩擦着。

她看着汤执,好似有些迟疑,像忖量了一番,才试探着问:“我听说,可渝是以死相逼,她哥哥才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汤执盯着她,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轻蹙眉头,叹了口气:“她哥哥就是这样,有时候不太通情理。连自己的婚姻,也能当作讨欢心的筹码,何况妹妹的呢。”

汤执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她或许是会错了意,又问汤执:“他把你带在身边,也没让你接触什么生意上的事吧?”

汤执想了想,再对她点点头,她便说:“那你每天都干什么呢?”

“待在酒店,”汤执顺着她说,“或者等在外面。”

徐太太做出惋惜的模样,又静了下来。

半晌,她告诉汤执:“小汤,舅妈老实跟你说几句,你别太往心里去。我听说,上次徐升去看了你母亲一次,她就把遗嘱改了,将原来给可渝的一半股份,也给了徐升。”

汤执和她对视了一眼,动了动嘴唇,说:“是么。”

“我不知道。”汤执说得慢吞吞的,向她透露出了一丝无助。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汤执,接着道:“可是茵茵生前,我去看她,她明明总说最大的遗憾,就是可渝,要多给可渝留点东西。”

徐太太双眼皮很深,但眼皮有些下塌,让她显出少许老态。

她的声音很柔滑,带着人近中年的沙质。也许是灵堂太幽暗,烛光太摇曳,汤执听着听着,开始走神。

“……也不知道可渝究竟是怎么出的事,”她忽然转了话题,眉头又皱紧了些,沉吟着暗示,“徐升那个助理,倒是又伤得不重。”

汤执心里没有什么感觉,装作纯真又难过地对徐太太道:“好像是因为可渝没系安全带。”

徐太太看了汤执一会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小汤,你刚大学毕业,没接触过太多社会。你哥哥这个人……你还是要留点心眼,就当是为了可渝。”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中写着的全是为汤执好,叫人不得不信服。

不过汤执停顿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徐升。

汤执“嗯”了一声,她又抬起手,按着汤执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像一个慈母安慰她的孩子。

然而汤执很难接受这一类肢体碰触,她抚摸汤执的样子,只让汤执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异样的不适强烈地上涌着,催汤执礼貌地把徐太太推开,但汤执想听听她还想说什么,强行将难受压了下去。

忍了小半分钟,她确实开口了。

“小汤,舅妈知道你很难,”她轻声说,“你和可渝恋爱,他反对得那么厉害,好不容易结了婚,可渝又出事了……现在他把你带在身边,一个月看不了可渝几次……”

汤执作出了失落的模样,低下了头。

她得到汤执的鼓励,将手滑到汤执的手臂上,轻轻按在汤执肘间,轻声细语道:“小汤,你给舅妈留个电话吧,要是难受了,就给舅妈打电话。舅妈有时候煲汤,也给你送一份。”

道士们又唱了起来,在诵经声里,汤执拿出手机,记下了她的号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汤执存好号码,要收起手机的时候,她的手还是在汤执手臂上放着。

她低着头,看着汤执屏幕上的小狗相片,用另一只手指着,或许是为了让汤执听得更清楚,凑到了汤执耳边,轻笑着说:“小汤,你喜欢小狗啊——”

“——舅妈,你在干什么。”

徐升低而冷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汤执抬头,才发现徐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他登时松了一大口气,而徐太太的手也终于挪开了。

她回身看徐升,声调微微扬起,像有些紧张地说:“喔,我和小汤聊了聊可渝。”

“是吗。”徐升冷淡地看着她。

“当然,”她说,而后又四顾,问徐升,“你舅舅呢?”

“舅舅想走了,”徐升垂着眼,客气地告诉她,“在外面等你。”

徐太太愣了愣,站起来,快速和徐升告别,小步向外走去。

徐升目送她走出门,才回头,面无表情地直视汤执。

汤执有点可怜地看着徐升,想问徐升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碍于灵堂有其他人在,没有说出口。

徐升可能是看他实在很惨,脸上渐渐有了一点温度,坐到汤执身边,没有看汤执,说:“再守二十分钟。”

汤执低声问徐升:“不守整夜了吗。”

徐升静了静,抬眼看了片刻灵柩,很轻也很低地说:“不守了。”

到了十二点,徐升准时带汤执离开灵堂。

汤执回头看了一眼,徐茵的灵堂在黑夜里散着点点的烛光,里头又传出了诵经声,动静很大、很热闹,但堂里显得孤独。

坐上了车,他们慢慢离开了祖宅,沿着山道往上开。

汤执坐在前面,他知道徐升很不喜欢自己转头看,但还是转过去看了一眼。

徐升本来在发呆,余光或许注意到汤执的动作,抬眼看了看。

两人眼神接触在一起,徐升这次好像没生气,看着汤执,过了几秒,移开了眼睛,低头拿着手机,不知干了什么,汤执的手机震了震。

汤执拿出来看,徐升给他发:“转回去。”

汤执觉得面对面却不说话只发信息的徐升怪怪的,又有点好笑,听话转回身。

发了徐升一大堆徐升让他不要发的奇奇怪怪的表情,从后视镜里看到徐升偷偷打开短信,没回复他。

到了家里,管家接过徐升的外套,他们一起沉默地往楼上走。

汤执回房间便去洗漱了,擦着头发出来,忽然看见徐升送他的小企鹅还在茶几上摆着,就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下。

小企鹅还是干干净净的,塑料片的上色上的不怎么均匀,背上的深蓝色深深浅浅。

汤执打开开关,把它放到大理石台面上,小企鹅叽叽嘎嘎地往前走,最后无声地掉落在地毯上,双脚还在前后地摆。

汤执把企鹅关掉了,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觉得自己其实好像没办法太喜欢徐升送他的企鹅,但是拿在手里,也不会想要丢掉。

打算上床睡觉的时候,汤执接到了徐升的电话。

徐升问他“在自己房间干什么”。

汤执支支吾吾,徐升说“过来”,就把电话挂了。

汤执披上一件外套,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敲开徐升的房门。

徐升开了门,脸色不是很好看地往里走。

汤执觉得他有点不高兴,又不知道为什么,试探着跟上去,伸出左手握住徐升,指腹轻轻碰着徐升微热的手心。

汤执一点力气都没用,不过徐升还是被他拉停了。

徐升转过身,垂眼看着汤执,眼神有些生硬,但握紧了汤执。

汤执便本能地讨好地对他笑了一下,问他:“干嘛不高兴啊。”接着主动打小报告:“你出去的时候,徐太太和我说了不少事,可能想策反我。”

“还留了我的号码,说煲汤给我喝,”汤执说,“不太想喝。”

徐升视线向下看,手抬起来,碰了碰汤执的手肘,又隔了几秒钟,对汤执说:“许蓉碰你,你不喜欢,为什么不推开?”

“你不会拒绝吗?”徐升看着汤执,用很低的声音问。

汤执愣了愣,先是觉得徐升的质问莫名其妙,继而感到很不舒服和好笑。

徐升说得很简单,好像拒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好像他从来都是支持汤执拒绝的,从未沉默地旁观过。

但事实似乎并不是那样。

汤执不想和徐升争辩,没有回应徐升的质问,静静地着看了徐升几秒,想要把手抽出来,但徐升反应很快地抓紧了他,没让他逃。

“你干什么。”徐升眉头皱了起来。

“被你抓痛了。”汤执骗他。

汤执骗得很敷衍,但徐升看着他,短促地停顿之后,还是松开了手。

隔了几秒,他对汤执说:“我是说,如果以后你不喜欢别人碰你,就推开她。”

“这样啊,”汤执看着徐升,有些大脑发热,没克制住自己,说,“但是那时候徐可渝抱我,你好像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徐升看着他,好像怔了一下。

他看汤执的眼神,让汤执一下子想起来,他的母亲才刚刚去世,遗体还躺在半山腰的灵堂里。

汤执又有一点可怜徐升,和徐升对视了一小会儿,放软了态度,靠过去一些,低声说:“算了,我什么都没说,你忘记吧。”

徐升顿了顿,比汤执想象得快得多地接受了他的示弱,伸手抱住了他,说“好”。

今天很长!明天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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