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义和桑高将那朵染血的白莲花捡了回来。他们悄悄的埋在了后院,就好像这样,那个少女便能一直陪着他们。
而在知道那个女帝身边的小宫女被丞相处死后,胡太监便惊惶的觉得,丞相说不定察觉到了什么,万一追查下来,他岂不是要被连累?于是连忙将桑高赶走,以后都不许少年再靠近武备库。
尉迟承成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后院新埋的莲花冢旁,悄悄的烧着纸钱。
桑高的表情很苍白和疲倦,俊美的脸庞显得十分憔悴,而安义满脸泪痕,眼睛一直都是肿着的。自从遇到了阿简,他们的生活都因她改变了许多。她如今一走,一时叫人一片茫然,不知前路去向,又像是心中被挖去了一块,以往在一起的回忆有多快乐温暖,如今就有多冰冷凄凉,并且还有些许的兔死狐悲——他们两个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因为某个大人物的随便一个念头,就人头落地?
他们长久的站立在那连一块墓碑都不敢立起的土丘旁,桑高不知道安义表情麻木的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像是丢失了魂魄一样,满脑子都是那天夜里,少女在夜空下,灯火中回眸望向他的灿烂笑容、手心柔软的触感、温暖的温度,还有……那天她在宫门前,被侍卫们包围后,回头望向他们的那一眼。
她那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她惶惑吗?害怕吗?是不是希望他们能够保护她?就像当初,她曾为了他们以命相搏一样?
他们与她那样亲密,他们就站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那时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带走,与他们越来越远,直到再也无法回来。
他们无法保护她。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猝不及防,突如其来,以至于让人无法接受,觉得毫无缓冲和心理准备——一个那么美好鲜活的人,竟会这样突然不见。
安义总是觉得,如果那天他没有邀请阿简一起出宫,也许她就不会死。
但桑高说,既然所有的宫女內侍都被处死了,阿简就算留下,也逃不掉。
安义想不明白,为什么女帝没有救下她,他也想不明白,在丞相眼中,他们这些內侍的命,究竟算不算命。
“阿简又不是偷溜出宫的!”他因为某种不仅仅只是悲伤和愤怒的情绪,颤抖着说:“她说陛下一直都对她很好的……她也说过,她出宫陛下是同意的!”
“但是陛下也无法反对丞相。”桑高说,“处死那么多人是丞相的意见,陛下恐怕也无法阻止。”
安义断言道:“那就是陛下没用。”
桑高惊愕道:“安义?!”
“她明明是皇帝,可是却连自己亲近的宫女都护不住,难道还不够没用吗?”安义却涨红了脸,陷入了某种汹涌的负面情绪之中,难以自拔:“弱小就是没用!”
他想到阿简每次提起女帝,语气都是那样的熟稔和充满了信赖——她是那样的相信女帝可以保护她,他们也那样的相信,阿简会是安全的。
但原来,站在天下姐姐的人,也会是靠不住的。
把命交给其他人,实在是太不可靠了。
桑高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似乎有些不对,连忙压低了声音急促道:“安义,别说这种话!难道你在怨恨皇帝吗?”
“不,我怨恨我自己。”安义转过头来盯着他,表情令桑高觉得有些陌生,而且脊背发凉。“莲花很美,可是纯洁柔弱就是无用,随便谁都能把它摘下,让它溅满鲜血,将它随意丢弃和踩踏……莲花过得这么痛苦,人为什么要做莲花?”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所以莲花枯萎衰败了,我们就只能把它捡回来偷偷埋在这里,悄悄地哭,可如果我有权势……我就可以禁止所有的人伤害莲花,我就可以让它常开不败。”
尉迟承成听到这里,才悄无声息的落在了他们的身后,直到开口的时候,才将两个少年猛然惊动。
他声音低沉道:“安义,桑高?”
“谁?!”
见桑高下意识的摆出了应敌的架势,尉迟承成大概便知道了他的基础如何,又有几斤几两。
而当有人询问他的身份,尉迟承成下意识的便想要回答说,我是谁谁谁的暗卫,但他最后还是反应了过来,改口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让我来看看你们如今的情况。”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们的朋友,曾经对陛下说起过你们。”
两个少年没有说话,虽然他们对男人的突然出现产生了本能的戒备,但没有怀疑他的身份——因为他的理由合情合理,只是,这不意味着安义和桑高就会心存感激。
他们表情好像在说:“看了以后呢?又能怎么样?”
宋江城如今没有对安义和桑高下手,大约是想要捏在手里,充当人质,好能威胁女帝一直听话。于是尉迟承成道:“我可以带你们离开。”
闻言,两个少年的神色才终于有了变化,他们对视了一眼,但还是没人说话。
尉迟承成道:“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选择要不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等了片刻,然后安义开口道:“我不走。”
他的眼眸里燃烧起了对权势的渴望:“我要留在宫里。”
他是个阉人,离宫之后能做什么?科举是不可能的,残缺之身也不可能投身军伍,难道他就永远只能当一粒尘埃?
只有留在宫里,他才能往上爬——他已经入了内书房,他已经学会了读书写字……
他没有忘记,他曾对女孩说过,他要去当司礼监秉笔太监!
而尉迟承成虽然想完成女帝的愿望,但也不觉得这两个小太监的性命是自己的责任。安义自己不想离开,他也不能告诉他,他们已经被宋江城盯上了。
因为他们不可能明白,自己两个小太监,怎么会被丞相当做人质,除非尉迟承成告诉他们,他们的那个宫女朋友就是女帝。
但知道这件事情,只会让他们陷入更危险的情境之中而已。
他想,安义留下也行,既然宋江城想要用他们威胁宋简,他一时半会大约不会有性命之虞。这时,桑高犹豫了片刻,想到了这男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们身旁的身手,不禁问道:“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厉害?”
尉迟承成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学?”
“……嗯。”
“那么,你要跟我走么?”
闻言,桑高迟疑着看向了安义。
他想习武,却又担心自己离开安义,会让他们两人分散。
虽说没有进入内书房,但桑高也能识字写字,若是能留在宫里,也不一定就一直是粗使太监,说不定还能帮上安义的忙,彼此互相扶持。
感觉到了他的想法,安义说:“别管我,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我想去。”
“好,那你就去。”安义干脆道:“习武好啊,出去之后,就不会有人能随随便便的伤害你了。”
“可是你……”
“别管我,去做我们各自想做的事情吧。”往日总是桑高稳重的照顾着孩子气的安义,但如今,安义却反而显得成熟更多。他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安慰桑高道:“再说了,如果你也能变得这么厉害,你也可以随时进宫来看我,对不对?”
两个少年紧紧的握住了彼此的手,见状,尉迟承成可不想无止境的耗在这里,他催促道:“你们决定好了么?”
最终,桑高决定跟他走,而安义决定留下。
尉迟承成忽然有些莫名的想到,他今天对三个人提出了同样的邀请,最终好歹有一个人同意接受了。
而临别前,安义盯着桑高,一字一句的嘱咐道:“记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以后绝不要再为鱼肉!”
尉迟承成看到了他的决心——为了不被任人宰割,而发誓要成为刀俎的决心。
但桑高和安义不同,他不想自己为鱼肉,也不想为刀俎去将别人当做鱼肉。
尉迟承成有些自嘲的心想,没想到他这辈子杀人如麻,最后收的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徒弟,却是个柔善之人。
桑高最后带走了一捧莲花冢上的土,装进香囊里,挂在了腰间。
尉迟承成将他带离了皇宫后,对他说:“离开了皇宫,成为我的弟子后,你不能再用以前的姓名。”
之前,桑高虽然跟着胡太监习武,但对方并不允许他拜师,如今,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道:“请师父赐名。”
望着他,尉迟承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头:“那你,就叫夜吧。”
……
这些事情,传到千里之外的琛王封地,还需要额外花上一些时日。
一开始,是宋如晦传来的消息先到,她发出了信鸽,找到了重云,寄来了纸条,上面写着:尉迟叔叔离开宋江城身边了!!
然后宫内的消息后到——女帝身体不适,在佛母诞辰日那夜生了重病,此后一直在寝宫内修养,甚至无法上朝。之前宋江城还让太后临朝听政做做样子,但如今他借口皇帝已经大婚亲政,虽然重病不起,后宫却已不宜干政,于是朝中大事,如今皆由丞相一人独断。
重云虽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两件事情一串,他便知道宫内绝对发生了巨变。
他立刻赶了回去,确认了宋简的平安后,又带着对宋江城的满心愤懑回来,再次找到了宋崇凛。
“你,快点开始准备清君侧!”
宋崇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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