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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黑土(下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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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土(下1)

洪武十三年春,燕王引大军北伐,高丽拒王于奔狼原,缚徐达旧部列于阵前。燕王退避三舍。

人类也许是世间最残忍的动物,最先进、最卑鄙的手段都用在自相残杀上。历史上不过了了几句,每一个字却透满殷红。奔狼原,这个名不见闻于中原的荒野,命中注定要见证这流血漂杵的一幕。它不能也无法选择,如同当年的牧野,巨鹿。只能用自己的黑土地埋葬死者,在来年春天开出满山遍野的断肠草。摇曳的春风中,诉说一个个哀婉或悲壮的故事。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一天相遇,燕王率大军不战而退。

第二天、第三天,未等高丽人发动,震北军就退了。沿途,将所有收集到的木料全部带走。留给崔浩雾水满头。

第四天,震北军在一无名缓坡上扎营,不再退让,与高丽军南北对峙。崔浩命前部压俘虏试探来攻,震北军在铁丝网后瞄准高丽人开火,高丽人无法突破重重铁丝网,丢下几百具尸体狼狈后退,震北军趁机救回了一批战俘。

此后,战争成胶着状态。震北军顾及自己同胞安全,不能全力进攻,高丽人亦无法突破震北军防线。高丽老帅崔浩一筹莫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坚硬的铁块,要花费多少力气,才能打成铁丝。而震北军此次扎营用的铁丝网,如果是手打的话,估计高丽举国的铁匠一年也生产不出这许。他不知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出一个突破障碍的办法。而明军将领的指挥能力,在战斗中明显提高,一日好上一日。

第七日夜,高丽大将朴哲元领军劫营,不小心碰响了震北军铁丝网上暗中挂下的銮铃,“叮叮当当”铃声大作,巡夜将士在玻璃灯罩的牛油大蜡和特制烟花的照明下,渐次攒射,杀敌三千。

第八日晨,朱棣遣俘虏奉朴哲元头还于高丽。名玻璃灯罩的大蜡为探照灯,特制烟花为照明弹,赏造灯者白银一千。探照灯,乃巧匠刘威所设计,聚数支牛油大蜡于大玻璃灯罩内,三面环以铜镜,只留一面透光。透光侧,百步之内明如白昼。

第八日夜,高丽大营反被震北军所劫。大明骑步兵师长王浩领一团人马趁夜来袭,不入高丽营寨,围着大营开枪。崔浩不知明军虚实,下令各营严守。王浩命人四下用掷弹筒投掷手雷,焚数十帐。

第十日,金山阿里海不顾脱古思帖木儿严禁出兵之命,率纳哈出旧部七万渡辽河。在震北军大营东五里下寨。有先前怀柔之役被俘,后因伤被放回的蒙古人在军中盛传大明火炮之威,诸军踌躇不敢前,作壁上观。

第十一日,负责外出劫明军粮道的高丽万夫长李忠与震北军后勤旅遭遇,旅长铁鹰以铁链结辎重车为城,士卒在“城”内分批放排枪。又以手雷密集投掷,惊高丽战马。双方激战至日落,高丽军渐疲,有辽东马贼苏策宇前来助战,叫嚣呐喊,现于高丽人身后。高丽军腹背受敌,溃。铁鹰命部下追杀二十余里,获马匹辎重无数。李忠仅带百余骑逃回。崔浩大怒,斩之。

苏策宇,字子行。乃徐达旧部,最早是个不起眼的马倌。洪武初,徐达北伐兵败,子行与二十余人于乱军中逃得性命。南归路断,流落草原之上,成为马贼,劫掠为生,纵横于东蒙及辽东。后徐达残部陆续来投,渐渐成为辽东第一马贼。子行善于养马、相马,精通骑射。曾于十日内率众连劫蒙古贵族四十余家,威震草原,一时间蒙古贵族之间赌咒盟誓皆以苏某之名。去年,斥候团长王飞雨乔装入辽,追寻多日,终于如愿,传以燕王之缴。策宇接信,曰:“苦盼多年,终得此日,天不负我”,一军皆恸。

铁鹰约苏策宇同归燕王帐下,策宇婉拒,言将送大礼一份给燕王。铁鹰不能勉强,以燕王之名,赠策宇手雷五百,并教其使用之法。

第十三日,北辽女直诸部(女真、锡伯、达斡尔、赫哲、鄂伦春、鄂温克、克尔克孜等),率众十余万来援高丽,渡辽河,立寨于震北军西。三路大军互为犄角,只留南归一路给朱棣。

第十四日,营外的硝烟还未散,崔浩命亲兵叫来自己的儿子崔骏哲,将一封书信交给他,命他带亲兵护卫归国。“把这封信交给你的叔叔,无论辽东之战结果如何,你不要再回来了”。这一瞬间,崔骏哲发现自己的父亲在几日内,突然苍老。

“父亲大人,我们不是有二十万人马吗,眼前不过是小小的挫折,您何必叹气”。

“你不用管了,此战很快就将结束。辽东不再是原来的辽东。告诉你的叔叔,如果此战失败,在没有造出和明朝一样的火器之前,不要轻言复仇二字。”

“父亲……”。

“去吧,别再回来了,高丽才是我们的家。告诉你的父亲提防李氏父子,我们崔家虽是世代忠良,圣眷正隆,但难免小人忌妒。”

“父亲…….”崔骏哲鼻子忽地一酸,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优势占尽情况下,父亲言谈中竟要和自己做生死之别。

“去吧,别问太多了,取胜后,我自然回班师回故国”。崔浩不多说了,摆摆手让儿子退下。身为一军主帅,他永不能言败,但是,他心中却明了,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已经就输掉了,双方国力本来就不在一个等级上,自己只是存着几分侥幸之心,尽一各武夫之责而已。

掀开帐篷向远方望去,越来越低的蓝天几乎伸手就可以摸到。荒原上,没有被马蹄践踏过的土地上青草已经近一寸多高,纵使硝烟再弥漫,也掩盖不住那股淡淡的草香,高丽不产好马,而这里马匹遍地,高丽立国以来,几乎都没有拥过这么多铁骑。“如果再有十年,不,五年足以,这块土地将永远打上高丽人的印记。这么平整,这么肥沃。比起故国多山而贫瘠的土地,这里简直就是天府之国,可惜,时不我待啊。”他默默地想。

这次,本来以为明军人马少,自己可以凭人数优势,把这支明军歼灭在荒原上。这样,虽然论国力,高丽远不及大明,但至少三、五年内,明军不敢再出关外。等自己整合了辽北各部,再联合蒙古,足以和大明成鼎足之势。可惜,可惜,崔浩不住地摇头。眼前自己联合的这二十万大军,表面上困住了明军,实际上,却……。

“我上当了”,想到这,崔浩猛然惊醒。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圈套。三万多人,不进,不退,等着敌人集结,这着,真绝。他苦笑,自己等于把分散在辽东,辽北的各股势力全部喊了来,交到了震北军阵前,倒省了震北军以后四处征讨的麻烦,这个当,上大了。

眼前正是草原上青黄不接之际,蒙古人和女直诸部既然来了,高丽军就必需给他们提供补给,这二十万人马的消耗,就凭存在辽阳那点儿粮食,不出两个月,就会告盺。这时候是牲畜最瘦的时候,草原各部族都在闹粮荒,谁还有实力援助自己。日久,自己的军队必然因缺粮而溃,重蹈当年徐达覆辙,只是双方角色变换了一下。

够狠,他肚子里骂了一声,叫来亲兵,传令:“把李将军的人头取下来,和身体缝在一起,厚葬”。亲兵领命去了。

“时也,势也,运也,非战之罪。李忠,你别怨我,你还有葬身之地,这二十万人,恐怕都要做孤魂野鬼”。现在,崔浩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牌,就是明军俘虏,正是因为有了这批俘虏,震北军那不知能打多远的火炮,才从来没落在高丽人头上。相隔五里扎营,谁也不知道,五里是不是一个安全距离。白天,崔浩第一次见到了蒙古人口中谣传的,大明火炮不可思议的威力。在那时,凭借一个老将的经验,他清醒地认识到,此时胜负已分,自己老了,战争的方式已经变了。主题不再是白刃相接,代之的是火枪,大炮之间的对话。既然这些日子的对峙是一个圈套,那,一直鼓舞人心的安东守军大捷,是不是一个更大的阴谋,他不敢再往下想,眼前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五月的春雨上。各路人马能坚持到五月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五月,关外的雨季来临,连绵不断的春雨,能让明军的火器失灵。可即使粮草供得上,各路人马能坚持到吗?

那群蒙古人已经不配做成吉思汗的子孙,可女直诸部的鲜血…,崔浩眼前,白天女直诸部惨烈的一幕,一一浮现.

晨,女直诸部用罢战饭,在瓜尔佳,火查儿等勇士的带领下,进行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进攻。丰年,逐水草而居,荒年,则四处掠食。有力者生,最强者王,弱者死,这是马背上男儿的宿命。死于战阵之上,是女直男儿的荣耀。

就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女直诸部武士向震北军大营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脸上涂着牲畜的血,手中挥舞着巨剑,武士们一个个呼喝向前,如潮水般。

碰,一声巨响,武士们丢下无数尸体,如浪花般退回。血,在地上飞溅成河。愤怒的子弹追逐着面前的每一条生命。伴着战鼓的节奏,震北军的火枪声清脆而整齐,每次齐射,都有整整一片的女直勇士倒下。平素的训练,使震北军士兵不敢闭上眼睛,不能呕吐,尽管射击者自己都不愿目睹这血腥,还是机械地射击,装弹,射击。女直人,如同田地里被割的麦子一样倒下,只是今天挥舞镰刀的,是十八层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退出足足二里之遥,背后再没有子弹追来,女直人停住了脚步。带队者尽量聚拢起自己的部下。再次结阵,不甘心,武士的怒吼和战马嘶鸣混成一团。就在这时,沉寂了多日的震北军火炮开始了第一次发言,相隔数里,崔浩都感到整个大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伴着轰鸣与尖啸,天空忽地一暗,无数枚,铺天盖地,炮弹落入了聚拢在一起的女直人当中,落地之处,已不是人间,地狱之火熊熊燃烧,断臂,残肢,马的尸体,人的头颅,在空中飞舞,盘旋。

只是一次三排连射,据震北军阵地二里之处,一条横向千百余步,纵向十余步的土地上,顷刻间就没有了活物。无数大坑呈现在哪里,坑里,黑色的泥土与红色的血凝成的泥巴散发着热汽,如魔鬼吞噬着生命的大口。哗,被打愣了的女直人只要还活着,无不选择了后逃,突如其来的阎罗面前,没人能保住尊严。

炮声过后,荒原恢复了沉寂。硝烟散处,可清晰地听见伤者的哀鸣,可清晰地看见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在片刻前,他们还在大声地呼喊。

低沉的号角从女直营中响起,在荒原上哽咽如歌。半个时辰后,女直诸部又整理好队伍,继续,走向他们同伴们的血染之地。这次,他们的马队分散开,排成纵列,期望火炮打来,只能打倒少数几人,其余的人可是趁火炮的间歇,冲上阵地,为死去的同伴复仇。

他们如愿了,明军稀稀落落打了几炮后,发现效果不明显,就停止了炮击。女直人一声呐喊,不再吝啬马力,拼命的冲上前。

战马嘶鸣着,极不情愿,但无法违背主人的意志冲向死亡。铁丝网,无情地挡住战马的脚步。只是一盘旋,一瞬间的停顿,已是生于死的交界。火枪,准确地响起,打进肉体,发出噗噗的声音,勇士从马背上落下,马落荒而逃。后边的勇士舍命冲上,不过是重复前者的命运。

蹬里藏身,在付出了无数条生命为代价后,终于有人学乖了。藏于马肚下冲到近前,挺直身子,奋力向铁丝网砍去,以一个生命为代价造成一个豁口。后面,有同伴策马从豁口一跃而过,落下,马倒,人被摔下,被子弹打成筛子。第二道铁丝网下,无数铁丝贴地纵横成绊马扣。冲过第一道铁丝网的武士只比同伴多前进了五米不到,死不瞑目。

“射马”,王浩大喝一声,明军迅速调整火枪射击角度,子弹构成的火网,先把马射倒,再夺走落在地上的武士之生命。

女直人引以为荣的骑射功夫,此刻完全失去了用途。偶而有骑手把弓箭射入明军阵内,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何况是精心打造的铠甲。渐渐地,火枪兵熟悉了自己,也熟悉了敌人,开枪越来越狠,把女直人压到了百步之外。百步之内,尸体一个个几乎摞了起来。

一边倒的屠杀进行了两个时辰,再付出了无数条生命后,女直人红着眼退下。只休息片刻,又从大寨中冲出一队队成纵列的步兵,举着大盾,护着弓箭手,缓缓向前。在他们身后,萨满摇着铃铛,为死者招魂,期待死者的鬼魂保佑生者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次,是女直武士最成功的一次进攻,一度攻入第一重铁丝网,但双方实力上的差距,不是勇气可以弥补。女直弓箭射程不如火枪,盾牌经几次射击,纷纷碎裂。暴露出来的人,就成了对手的靶子。付出了无数生命走到弓箭射程之内,剩下的弓箭手已经无法组织起一次像样的齐射。乱纷纷的弓箭打在明军的头盔上,如同搔痒痒般,连较深的痕迹都留不下。偶尔有人中彩,弓箭落在火枪手没有防御的手臂上,明军队伍中,立刻有人把伤者换下,送到医护营帐篷中,帐篷内,军医镇耀与陈士泰一个负责解毒,一个负责处理伤口,在女护士的协助下,有条不紊。而换上的火枪手终于等到了杀敌之机会,格外珍惜。

整个白天,女直人用血和生命试验着攻破明军大营的方法,浑不畏死。直到太阳再也看不下去这人间惨剧,躲入西山。本来同意从另一侧发起进攻的蒙古人没靠近明军大营一步,派人瞭望了一会,慌不急待地把营盘又后撤了三里。高丽人无奈,北面组织了几次进攻,结果不比女直人理想,明军先是把高丽人打退,趁其第二次进攻没有发动之机,打开一条通路,把自己的被俘虏同胞接进了大营。据混在其中的探子拼死送出的消息,俘虏进寨后就受到款待,好吃好喝,单独安排营寨休息。同一营的弟兄互相组合之后,很快大部分高丽探子就被抓出来砍掉。

当夜幕再次笼罩奔狼原时,三万多具尸体横在了明军大营外,女直大营中,萨满们忙碌着,用草药与巫术治疗伤者。有人提议趁夜色把死去的同伴遗体抢回,被族长们含泪制止,今天,女直已经牺牲了流了太多的血,不能再浪费生命。女直人恨,比起汉人战士的凶狠,他们更恨蒙古人的背信弃义,高丽人的软弱。

是夜,各部族长老聚集在中军大帐,踌躇,争论,谁也看不到取胜之机。就在这当口,巡营兵士恨恨上报,有明使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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