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湿气的海风迎面拂过脸颊,客轮破开滚滚海浪,海雾中的碧色小岛在海平线另一端若隐若现。
千愿坐在座位上,胃里翻山倒海,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旁边的阿姨注意到她,给她塞了一片晕船药,她捂着额头,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好心阿姨问她:“小姑娘自己出来玩啊?家里人没有陪着你吗?”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阿姨叔叔都纷纷望了过来。千愿今年十九,无论是外表还是年龄在这些人面前都尚未成熟,和小孩子也没太大差别,当下就有人操心起来。
“妹子,你走到哪里都要和家里人报备一下啊,小女孩一个人在外头要注意安全。”
“小妹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不要自己单独去有危险的地方,在海边的时候站远一点,前不久有个新闻……”
一帮热情似火的叔叔阿姨围着她唠嗑,千愿本就不舒服,这下被围在中间,数人的焦点都在她身上,脸色瞬间更白了,羽绒服中后背的衣服上都浸了点点冷汗。
这是她和崽崽聊天时从不会感受到的生理反应——这些天顺畅自然地和崽崽聊天,差点让她忘记了自己的社恐。
千愿脑袋耷拉着,嘴上嗫嚅着道谢,心里已经开始想念自家的崽了。
下午时终于成功登岛,她头重脚轻地下了船,终于缓过来,提了提围巾,睁眼环顾这座岛屿。
少女头上戴着羽绒服帽子,半张脸被挡在毛茸茸的围巾后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乖巧又无害。同船的乘客中恰巧有一群结伴来拍摄的发烧友,见她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带着摄影包和装备跑出来,热心开口。
“我们要去月亮湾旁边的露营点,你准备去哪,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千愿迟疑了一下,虽然目的地相同,却还是摇头拒绝了。
她已经习惯了在外面独来独往,即便有时候多一个同伴而行的人会方便许多。
来之前千愿就已经在岛屿上定好了位于月亮湾附近的住宿,坐大巴抵达地点,将背着的大包小包一一放下。
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还放着她的游戏头盔——这一次不知道要出门在外几天,千愿犹豫过后,还是把头盔带上了。
这是她之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摄影是她的工作,没有人会在工作的时候带上游戏设备,更何况vr头盔与连接线很占空间,出行时携带并不方便。
外面的空气潮湿,天空隐有乌云,千愿没有选择立刻出门拍摄,在房间里找出插座,链接头盔。
游戏头盔上的显示灯亮了起来,代表开关机状态的那一格是良好的莹绿色,代表网络信号状态的那一格是刺眼的红色。
那红色的小灯在开机后一闪一闪,千愿紧张地注视它,看着它慢慢黯淡下去。
——头盔对于网络信号要求高,而这里的信号不足以支撑游戏运行。
千愿有些小失望,但也没太意外,把游戏头盔重新用衣服包好放入背包,开始整理她的摄影设备。
等到下午,她背着摄影包出了门。
这是个四面环海的岛屿,附近有大片大片海滩。千愿没有去海边拍摄,顺着环岛路一路上山。
分明是冬天,马路两旁却仍然郁郁葱葱,嫩黄与莹白的野花点缀于茂密草丛之间。路旁偶尔会横着斑驳陈旧的小推车与木箱,她或站或蹲,耐心找准角度与光线,将这些场景一一用摄影机记录。
爬上一处山顶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千愿有些气喘,将摄像机架好,眯起眼睛望向太阳,等待日落前最为耀眼的光线。
日头渐渐隐入云层里,从缝隙之间最后映下一线阳光。
赤金色的光辉洒向大地,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出灿烂似火的云层,海边的小渔村被镀上一层金色描边,落日下的参天大树都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有海鸥掠过天际,冬日的海风吹起头发。
她按下快门。
绝佳的画面在相机中定格,千愿直起身,望着这场堪称壮阔的日落。
这座位于海上的岛屿不大,却有很多值得一览的景观。夜晚时优美如画的银河,山顶云雾缭绕的湖泊,一望无际的嫩绿牧草,叮咚流水与嶙峋岩石……那都是十分震撼又漂亮的景象,也都值得摄影师一一认真用相片将它们永存。
千愿却低头望向脚底的村庄。
小村落里的人不多,日落而归的渔民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荫蔽小路上,从遥远的山顶只能隐约看见身影,与一顶顶编织而成的草帽。
一座大城的优美风光中也包含了它的子民,她忽然很想抱着相机跑下去,站在村庄外,询问他们能否为他们拍一张照。
但光是被人注视着都会忍不住害怕到手指轻颤的摄影师,又该怎么稳稳当当地按下快门,怎么能拍出具有灵魂的人像作品。
千愿收起装备,那个先前轻轻浅浅冒出了尖的念头再次浮上脑海,出现得莫名其妙,却比第一次更为强烈。
……如果崽崽在这里就好了,她想。
简大花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地和抱着脑袋蹲在角落长蘑菇的a09号对视。
他确实意识到了岑寒这小子这几天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能不对劲到这种程度。
其实简大花很早就发现了岑寒的异样——那天从酒馆回去时他尚能隐忍,第二天出现,就明显带上了一种不知缘由的焦躁。简大花本以为这年纪尚轻、“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心理抗压能力不太行,但随着时间过去,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如果单单被那么冷嘲热讽几句都会崩溃好几天,那岑寒怎么可能一个人撑到现在。
想起之前那杯味道美味又令人怀念的果酒,向来懒得操心闲事的雇佣兵终于好心一回,提着酒不请自来。
——结果他就看见,那向来冷漠沉静的少年坐在轮椅上,面对着茶几上的东西,像是难以承受地弯着腰,手肘抵着大腿,手掌死死抵着眉骨,大半张脸都被掩在阴影之下。
简大花的目光僵硬地在他身上上下一转,头一回感到三观破裂的震撼,站在门口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轮椅上的少年终于回过神,直起身,侧脸往门口偏了偏。
那是一个极为细微的弧度,简大花甚至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见血色淡薄到泛白的嘴唇。
“有事吗?”
少年开口,连往常的简哥都没心思叫了,声线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许久没能好好休息一样。
简大花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就看见等不到回答的岑寒安静一会,将头偏了回去,拿起了桌上的东西。
顶着一对毛绒长耳、极具少女心的小玩偶被穿着黑白连衣装的少年握在手中,他的手指轻轻抚着玩偶的耳朵,动作小心又轻柔。
“……我没什么事,”
见识多广的雇佣兵艰涩地开口,他被眼前所见的景象震撼,说话的态度都不知不觉变了,干笑几声:“倒是你,哈哈,在家里穿得……穿得还挺有童趣嘛。”
岑寒抬起眼,终于看了过来。
简大花微微一惊。
他的眼底已经没有了之前那重新燃起的隐隐生机,是死寂一片的漆黑,半点光都映不进去。雇佣兵脸上明显的震惊都无法让他如冰的表情融化分毫,他低低“嗯”了一声,又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我记得订单的交货日期还没到。”
他的反应太过平静冷淡,旁人的目光对他而言宛如不存在。那神态气场能够让想要笑话他的人都无法开口——更何况简大花不是为了冷嘲热讽而来。
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年如果可靠,可以成为他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的摇钱树,自然要小心呵护。
在旁人印象中凶神恶煞的雇佣兵定下心神,强迫自己接受了这外表冷淡的小子竟喜欢毛茸茸的违和设定。他换上了一副温良和蔼的模样,扯过一张椅子,在桌子对面坐下——这间家具布设朴素简单的公寓并没有可以坐的沙发。
然后他把手中的酒瓶“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撸了把自己的寸头,颇为文艺道:“小子,一个人生什么闷气呢?来,干了这瓶酒,让烦恼忧愁都烟消云散吧!”
……喝酒。
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什么隐藏在脑海深处的神经,岑寒的瞳仁颤了颤,反射性地拧起眉。
“我不能喝酒。”
“——不能喝酒?”简大花跟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高高扬起眉梢,但岑寒的表情实在太过笃定。他狐疑地摸着酒瓶,半信半疑道:“你对酒精过敏?”
“……”
岑寒不知为何沉默了下来。
不,他并非对酒精过敏。
就如她当初叮嘱他“幼崽不能喝酒”,但他和“幼崽”这个词分明毫无关联一样。
自那天后,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
每天都出现的小礼物就这样消失不见,连带着送出礼物的那个人一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生活里彻底失踪了。
一点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带温度的空气却灼伤了肺部和喉咙,让呼吸与开口说话这件事情都变得困难至极。连续多天彻夜不眠让他的脸色看上去竟染上了一丝丝死灰,眼睛已经被那劣质的晶膜刺伤到痛苦难忍。
“多谢。”他知道对方的来意,尽量礼貌地开口,却难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我没事,订单会按时完成,不用担心。”
雇佣兵又坐了一会儿,见他真的没有开口的欲望,便起身离开。那两瓶啤酒仍放在桌上,长耳玩偶软绒的触感贴着掌心,岑寒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停止了长蘑菇的a09迈着紧张的小碎步走过来——它在这几天中看到了一些不太友好的画面,这让小小的机器人内心有了一片不大的阴影。
但最深处的潜意识中,它又莫名其妙地坚定相信,这位新的主人是个好人,一定不会伤害它。
【主人……】
显示屏上跳出两个字,岑寒瞥了一眼,漠不关心地收回视线。
他的瞳仁深处倒映出那两瓶酒。
酒液在瓶身内轻轻颤抖,岑寒伸手拨开瓶盖。
黑色的毛绒袖口映入视野一角,他的齿尖抵住唇角,终于仰起头,辛辣的酒液入喉。
……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什么幼崽,所以无法让她长留吗。
苦涩难言的滋味泛上舌根,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捂住眼睛,沉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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