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徽醒来的时候,大雨仍未停歇,天地间一片嘈杂之声。
被雨水淋透的袍服仍旧是紧贴在周身,却不似方才那般寒意侵骨。
意识方一回笼,李容徽便猛然自床板上坐起身来,指尖骤然收紧,却只抓了个空,没曾握住他晕厥之前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
李容徽心中骤紧,强忍下了高热后脑内的昏沉之感,只迅速抬起眼来,警惕地举目四顾。
他身处于一座陌生而荒败的殿宇中,身下的拔步牙床破败得?近乎只剩下几块勉强可以躺人的木板,而不远处的槅扇也早已腐朽,原本镂刻着花鸟山水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个硕大的空洞,正不住地往殿内送着刮骨的寒风。
殿内没有炭火,唯一能够避寒的东西,是披覆在他身上的,一件绣金丝的兔绒斗篷,精致而温暖,沾染了一些淡淡的香气。
清雅而宁和。
李容徽眉心紧蹙,翻身自床板上下来,任由那件斗篷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无声滑落,坠在脏污的地面上。
他只独自俯下身去,警惕地屏息一寸寸往破败的门扉靠近。
随着他步履渐近,槅扇上那个破口也渐渐在他眼前放大,清晰地透出了庭院中的场景。
在离他最远的一处回廊上,一名身姿纤细的小姑娘正独自立在廊下,一壁垫足往雨地里张望,一壁轻轻搓着手指,往掌心里呵着热气。
露月的天气里,她只着了一件并不十分?厚实的缎面锦裙,冻得一张柔白的小脸都褪了血色,只鼻尖上仍有些微微发?红,一双墨玉般的杏花眸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潮意。
慌乱又不安。
——她在等谁?
李容徽眸中暗潮微涌,也不推开腐朽的槅扇弄出声响,只自一旁落尽了竹篾纸的长窗里逾窗出去,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一步步,向着背对着他的小姑娘而去。
雨声嘈杂,寒风刮骨,小姑娘只顾着拢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直至他都走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了,她也仍旧没有回过身来,只焦切地望着重重雨幕中,殿门的方向。
——棠音此刻正不安地回想着方才车里的情形。
方才在车辇中,冷静下来之后,她看着躺在车内生死不知的少年,第一个想起的,却是惊鸿一瞥见,那双色泽迴异于中原人的眼睛。
继而,宫内的种种传闻转瞬便占据了她的脑海,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后怕。
皇七子李容徽,出身不祥,不受圣上宠爱,自幼便养成了阴冷凶戾,喜怒无常的性子。
听闻曾有一名服侍他的小宦官,只是因为冬日里端来的茶水稍凉了一些,他便直接剁下那人的手腕,还将其丢下枯井,每日投些残羹剩饭,全当猪狗一样养着。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难怪,她在路上一连问了数名宫娥宦官,都是一听到他的名号,便煞白着脸连连推脱,死活都不肯沾上半点关系。
以至于,只能就近寻了个偏僻的宫室,自己守着,让檀香独自去太医院里请御医去了。
可如今檀香都走了一盏茶的时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思量间,李容徽已无声无息地行至她的身后,微寒的眸光顺势落于她的颈上。
淡月色的领口外,小姑娘瓷白的颈纤细得?如?一段柔软的花枝,只消轻轻一折,便能无声无息地断在掌心里。
“小姐——”
思绪未定,前院的方向豁然转来一阵沉闷的殿门开启深想,继而脚步声杂乱而来。
李容徽眸色一寒,迅速退回了房中,只透过槅扇上那块空洞,警惕地往外望去。
只见一名侍女打着伞快步走上前来,而身后则跟着一名走得略有些气喘的御医,看方向,是直直往内殿跟前来了。
而垫足等在廊檐下的小姑娘也看见了,杏花眸里微微一亮,也不顾还在落雨,三步并作两步,便往那两人跟前走去:“檀香——”
檀香忙快走几步以伞庇住了自家小姐,而棠音只唤了一声,便转过目光看向那老者,慌乱道:“方才我出宫的时候,在路边遇到了七皇子。他倒在雨地里生死不知,我便与自己的侍女将他挪到了这座废殿里,如?今人还没醒,也不知道——”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叹道:“你快去看看吧。”
御医应了一声,抬步往废殿里走,而一旁的檀香也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看了棠音身上的锦裙一眼,放低了嗓音颤声开口:“小姐,您身上的斗篷哪去了?”
李容徽看着御医一步步走上前来,方想退入殿内之中,倏然听这样一句话入耳,步子便微微一顿,缓缓停住了。
他背身立于门扉之后,视线缓缓落于地面上那件绣金丝的兔绒斗篷上,良久不动。
室内昏暗,天顶上的阴影无声降下,遮蔽了他面上的神?情,辨不出喜怒。
“那件斗篷——”庭院中,棠音觉出冷意,纤细身子于朔风冷雨里有些微颤,但神?思也骤然清醒了许多,自然明白,将自己的衣裳给了外男,传出去并不好听。
她迟疑着想——既然如今御医已来了,自己是不是也该将衣裳给拿回来,以防旁人多话。
她这般想着,便也下意识地回过身去,看向内殿的方向。
御医此刻方走到回廊下,还未来得及收伞。
而内殿的槅扇仍旧紧紧掩着,维持着她自殿内出来时的景象。带些雨意的冷风却自槅扇上的破口中倒灌进去,带起一片玄色的衣角。
棠音微愣一愣,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了,旋即面色一白,只慌忙回过身去,带着檀香紧步往门外走:“我们还是快些回府吧,等回府了,我再与你分?说。”
檀香略微迟疑一下,但是见自家小姐已走出了数步,忙也紧步追了上去,与她一道,快步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