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条远不如随随警觉,捧着酒壶,挎着包袱上了犊车,她?一看天色还早,便对舆人道?:“劳驾再去趟西市,我?替鹿娘子买些丝线。”
这自?然是借口,替自?己?扯几尺价廉物美的鱼子缬做裙子才是真的。
齐王对鹿娘子的宠爱有?目共睹,舆人自?然不会说什么,驱车直奔西市。
桓明珪为?了掩人耳目,与亲随阿翰挤在一辆赁来的青帷小马车里,着实有?些辛苦。
他只盼着那婢女尽快回家,好叫他得知佳人的住处,谁知跟了一路,前头那辆犊车又拐进了西市。
阿翰忍不住埋怨:“这对主?仆也真是,这么喜欢逛……”
剩下半句话叫桓明珪瞪了回去。
青帷犊车进了市坊,在十字街西边的街口停下,那一溜都是卖丝线、布匹、绸缎的店肆。
桓明珪也命舆人找个隐蔽处将车停下,对阿翰道?:“你去跟着那青衣。”
阿翰生怕叫那婢女察觉,只得佯装问价买东西,待那婢女终于尽兴,他赔进去不少月钱,手上提的东西都能撑起个货担了。
那无良的主?人还笑他:“这一趟收获颇丰么。”
一边说着,一边不见?外地拿起一包蜜酿枣子,兀自?吃起来。
犊车总算驶出市坊,往城南行去。
桓明珪顿时振奋起来,枣子也不吃了,揩净了手,靠在车窗上,透过稀疏的布帷往外张望。
车马人眼逐渐稀少,那犊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着都快到外郭城了,阿翰诧异道?:“看那女郎的衣着、车马、仆从,不像是住在城南的人呐……”
桓明珪用扇子抵着下颌思忖道?:“城南不止有?贫人,还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庄园。”
阿翰恍然大悟:“莫非……”
话未出口便咽了回去,他觑着主?人的脸色,不敢再说话。
桓明珪却不以为?然,他一早便猜到女子身份。她?的车马服用看着不甚起眼,仔细一瞧却颇为?不俗,京城宅门里却没有?这号人物,肯定不是大家闺秀。
可若说是教坊女子,身上又不带脂粉气,那么多半就是官宦人家的侍妾或外宅了——那样一个人沦落到给人做侍妾
外宅,想必是身世?凄惨的缘故,他越发唏嘘怜惜起来。
阿翰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大……大王,仆看那位娘子似乎是梳着妇人发髻,若是已经有?了人家可怎么办?”
桓明珪轻嗤一声:“你想说她?是哪位府上的侍妾吧?”
阿翰摸摸后脑勺:“大王真是洞若观火。”
桓明珪笑着道?:“若她?真是哪家的侍妾或外宅,反而好办了。大不了我?倾家荡产恳求她?夫主?割爱。”
阿翰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气,说不定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其实也不必倾家荡产,对那些高?门权贵来说,互赠侍妾美婢是常有?的事,豫章王虽无实权,却很得天子的青睐,与齐王私交甚笃,他铁了心要?那女子,这长安城里恐怕还没人敢拂他的面子。
他点点头:“若那女子是良民,反而不能以财势相逼了。”
桓明珪听了这话,用折扇在长随脑袋上轻敲了一下,笑骂道?:“把?你家大王当什么人了,以为?我?是陈王那蠢物?会做那等有?辱斯文的事?”
需要?用财势逼迫女子就范,对他这样的风流纨绔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他豫章王可是长安城的瑰宝,想一亲他芳泽的女郎可以从明德门排到新安门。
车轮继续辘辘地往前滚。天色渐渐向晚,暮色笼罩四野,远处传来寒鸦声声,周遭越发凄清了。
前头的青帷车终于逐渐慢下来,停在一处园宅前。
宅子规模很大,但看起来很有?些年头,墙垣多有?缺口,乌头门上的铺首、铜钉都生出了铜绿,门前白灯笼在风里摇曳,简直不像活人居处。
青衣婢女下车叩门,不多时门便从内打开?,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和着黄昏呼号的北风,听着越发瘆人。
阿翰打了个寒噤:“大王,这宅子怎么阴森森的,咱们该不会遇上狐魅、艳鬼了吧?”
话音未落,头顶上又挨了一下。
“传奇看多了吧?”桓明珪道?,“就算是奇遇,遇的也是仙。”
他嘴上说着笑话,神情却有?些凝重:“你知道?那是谁的园子?”
亲随道?:“小的不知。”
“寿安公?主?。”桓明珪道?。
“寿……”亲随
打了个哆嗦,“亲娘哎!那咱们遇上的真是……不对啊,大王,那位不是大王的姑祖母么,没道?理来勾大王你老人家……”
桓明珪拈开?折扇,“啪”一下拍在亲随的嘴上:“胡说什么,这山池早易主?了,一年前齐王在边关大捷,天子把?这山池院赐给了他。”
亲随松了一口气,随即大骇:“那这女郎不就是……齐王殿下不是为?了那位……”
他往东指了指:“一直不近女色的吗?”
桓明珪若有?所思:“许是有?什么缘故吧。”
他抚着下颌道?:“没想到是他的人,这倒有?些棘手了。”
“也不曾听说齐王殿下纳妾,那就是外宅了,殿下与大王交好,不过一个女子,想来只要?大王一提,他就会割爱的。”
桓明珪回想起青龙寺和东宫梅花宴上桓煊反常的态度,眉头皱了起来:“难说。”
顿了顿道?:“无论如何,先探探他口风再说。”
说着一撩车帷,向與人道?:“将车驱到那座宅园前停下。”
亲随目瞪口呆,这是一夜都等不及,就要?上门去讨人?!
他皱着脸道?:“大王这就去拜访?什么也没准备……”
桓明珪笑道?:“来都来了,先去蹭一顿晚膳再说。”
……
却说午后桓煊带着随随去了齐王府。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王府,不过桓煊自?然没有?带她?参观的意思,一入大门,便叫舆人径直将车驱往马厩。
马厩位于王府的校场旁,和武库在一处,弓马可以一起挑选,很方便。
桓煊先带着她?去挑弓。两人到得武库,桓煊命侍卫打开?贮放弓箭的房间。
随随环顾四周,屋子里有?百来张弓,下了弓弦存放在弓韬中?,墙角堆着箭箙,她?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是上千支,与她?在河朔的武库不能比——这也不奇怪,王府武库里的兵器是供护卫之用,是有?定额的,存多了便有?意图篡逆的嫌疑。
别看他如今风光,一旦他交出虎符,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帝后在世?时或许不会闹出兄弟阋墙的事,太子登基后可就难说了。
正思忖着,忽听桓煊问道?:“你原先用的是什么弓?几钧的?”
随随道?:“民女用的是阿耶传下的弓,只知道?是荆条做的,也不知是什么弓。”
她?未曾受伤的时候可以开?一石长弓,女子的膂力与男子相比天然处于劣势,她?也并不以力量见?长,将功夫全用在了技巧上,她?的“百步穿杨”是用数倍于旁人的刻苦换来的。
桓煊捏了捏她?的右臂,从墙边架子上拿出一个弓韬,抽出弓,上好弦,和自?己?的玉韘(音射,勾弦用的扳指)一起递给她?:“拉拉看。”
随随将玉韘套在右手拇指上,故意套反了方向。
桓煊拉过她?的手,替她?正过来:“是这样戴的。”
她?的手比一般女子大些,手指修长,骨节微显,指腹和手掌带着薄茧。
桓煊一向不多看她?的手,因为?和阮月微春葱似柔若无骨的手太不一样。
但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双手虽不柔,却匀称修长有?力度,十分赏心悦目。
他莫名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情不自?禁用这双手触碰他的脊背,那种颤栗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此刻想起来还觉胸腔发紧。
他突然像被滚水烫了一下,松开?她?的手,冷下脸:“大小不合适,改日叫人打两个给你。”
他松手的作很突兀,配合着黑脸,随随只当又是这双与他心上人大相迳庭的手碍了他的眼,没放在心上。
她?左手持弓,右手勾了勾弓弦,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弦拉开?,随即一松。
弓弦发出“砰”一声响,兀自?震颤不止。
这是张两钧弓,她?虽能左右开?弓,但习用左手,右臂的力量稍弱一些,加之右肩有?伤,又比往日弱一些,不过两三?钧的弓尚能应付。
桓煊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女子膂力不能与男子相比,他没想到这猎户女轻轻松松便拉开?了两钧弓。
他沉吟片刻,又拿起另一把?弓,上了弦递给她?:“再试试这把?。”
随随试了试,这把?约有?四钧,她?拉开?便有?些勉强,肩膀微微颤抖。
桓煊接过弓道?:“你肩头有?伤,四钧的勉强,你从三?钧弓里挑一把?。”
随随选了把?柘木乌漆弓,试了试,颇为?趁手,便道
?:“多谢殿下赏赐。”
挑完长弓,桓煊又替她?挑了张马上用的角弓,交给内侍收好,拿起一个装满箭的箭箙,对随随道?:“我?带你去校场试弓。”
两人来到校场,桓煊让侍卫树好射侯,让随随在二十丈外站定,递了一支羽箭给她?:“试试。”
随随道?了谢接过来,弯弓搭箭,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瞄准射侯中?间所绘的“鹄”,果断引弓发箭。
只听“啪”一声响,羽箭破空,声如裂帛,去势迅疾,然而却向左偏离了些许,未射中?侯心的鹄。
一旁观射的侍卫情不自?禁发出懊恼的呼声。
这一箭自?是随随有?意射偏的。
她?脸上没什么懊恼之色,对桓煊道?:“民女箭术不精。”
桓煊瞥了她?一眼,微微诧异。她?的射艺已比他料想的好,更难得的是不骄不躁的沉着淡定。
他颔首道?:“准头不错,只是姿势不太对,你用的是胡人控弦之法?,适合骑射,步射却是用中?国法?更相宜。”
说着对侍卫道?:“取我?的繁弱弓来。”
那侍卫小跑着走开?,不一会儿?,取了一把?雕弓来。
桓煊接过上好弦的长弓,又往后退了十来步,搭箭勾线,几乎没见?他怎么瞄准,羽箭已“嗖”一声离弦,呼啸着向射侯飞去。
侍卫疾奔过去查看,高?声喊道?:“此箭获!”
桓煊微挑下颌,偏头看了眼随随:“看清楚了么?”
齐王平日里一直端着老成持重的架子,偶尔流露出这样的孩子气,倒有?些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影子。
随随见?他这模样便忍不住弯起嘴角:“殿下好箭法?。”
桓煊微挑下颌,淡淡道?:“近来已有?些生疏了。”
他别过头去,把?弓下了弦,抛给侍卫:“收好”。
转头对随随偏了偏头:“走吧,带你去挑马。”
齐王府的马厩中?养了数百匹良马,从矮小温和的果下马、蜀马,到骨壮筋粗的汗血宝马、八尺龙骊,应有?尽有?。
武将没有?不爱马的,随随也不例外,一见?这么多好马,眼睛顿时更亮了,双颊也因兴奋泛起红晕。
桓煊不经意瞥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女子在他面前柔情似水有?之,风情万种有?之,但从未露出这种稚子般纯粹快乐的神情,他心里突然生出种无关的痒意,像是被羽毛拂了一下,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
随随的心神全叫马吸引了去,丝毫没察觉男人的目光。
桓煊定了定神道?:“可曾骑过马?”
随随点点头,桓煊不以为?怪,边塞之民多习骑射,她?又是猎户女,会骑马也是常事。
他吩咐了内侍几句,将她?带到一个格外干净的马厩前,里面只有?十数匹马,从五尺驹到八尺龙都有?,全都颇为?神骏,毛色油亮,膘肥体壮,只一匹玄马除外。
那匹马比其它马瘦了一圈,毛色干枯泛黄,犹如干草,看着有?些羸病之态。
桓煊对随随道?:“可从中?挑一匹。”
随随也不同他客气,毫不犹豫地指向那匹消瘦的玄马:“民女可以要?这匹么?”
桓煊挑了挑眉:“为?何挑这匹?我?既让你随便挑,无论挑哪匹都可以,不必选羸马。”
随随摇摇头:“民女就要?这匹。”
无论骨相还是眼中?的神采,这匹马都是整个厩中?最好的,与她?在魏博的爱马“蹑影”不相上下,她?的蹑影恰好也是匹玄马,乍一看还生得有?点像。
既然桓煊放话让她?挑,她?也不会同他客气,径自?挑了最好的。
桓煊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你会相马?”
随随仍是摇头:“这匹马和民女家中?养过那匹生得有?点像,民女看它面善。”
桓煊不禁哑然失笑,这匹玄马是从前日从蓬莱宫送来的,今岁贡马中?的翘楚——他的战马腿脚受了伤,他本打算将这匹马驯服后留作自?己?的坐骑。
这猎户女竟以这样的理由将他最好的一匹马挑了去,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亲口答应之事,齐王自?不会翻悔,只是微挑下颌:“这是孤所有?战马中?最好的一匹,你还想要?么?”
说的是想不想,实则是在问她?敢不敢。
本来随随是无可无不可,这些都是好马,挑哪匹都行,可他这么一说,随随反倒被他勾起了小性子,非要?这匹不可了。
她?有?什么不敢,
言简意赅道?:“想。”
“好。”桓煊扬起嘴角。
这猎户女有?一说一的干脆性子,却是他喜欢的。便是在时也是如此,得趣就是得趣,不会扭捏作态,也不会刻意逢迎,甚合他心意。
一旁的马倌却知道?这是匹难得的宝马,慌忙道?:“启禀殿下,此马性烈难驯,恐怕会伤到娘子。”
桓煊却对马倌道?:“牵出来。”
马倌吓得冷汗直冒,方才说那马性烈难驯,却不是他找借口,这马折腾得犹如羸马,正是因为?性子极烈。
他真怕这美娇娘有?个三?长两短。
可是齐王殿下有?命,哪有?他一个马倌置喙的道?理,他只得将马从厩中?牵出,带到校场上。
桓煊顿住脚步,撩起眼皮,略带挑衅地看了眼随随:“你若能驯服它,这匹马便是你的。怕么?”
随随从马倌手上接过缰绳,回头冲他嫣然一笑,便算作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在明天(3月16日)23点,间隔比较久,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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