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委员丢失的几十块钱,两天后找到。没人偷走,收缴上来的时候他忙着交作业,顺手夹进了一旁的书里。
一场乌龙就此告终,陶惠“嫌疑”洗清,吴馨婕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生活委员到讲台前说完这事,一时间,班上众人纷纷朝第一组打量。
吴馨婕和王玥不自在地绷起脸,眼神看书看左右看窗外看各种地方,就是不看陶惠。
同样,也压根没有道歉。
陶惠周围的同学们生出同情,天平倾斜,以前和她没交情的,对她态度也好了起来。陶惠却仍然独来独往,尤其一到放学走得极快,也远远地避着煎饼摊不肯靠近。
这种事谁劝都不管用,孟悠不好说太多,每次经过摊前都会照顾陶妈妈的生意。哪怕和江敬逍一群人刚吃过饭,也会再买两个饼尝尝。
几次下来,混了个脸熟。
这天晚自习上到一半,教室里安安静静。手机在课桌里震了几次,孟悠做着作业没看,一直到课间才拿出来。
消息是林桉发的。
——【巷子口那个煎饼摊出事了,我记得是你朋友家开的吧?】
——【摊子被砸了,那阿姨好像进医院了。】
孟悠一惊,顾不上往桌肚藏,直愣愣拿着手机回头:“陶惠!”
陶惠:“啊?”
“你妈好像出事了!”孟悠把短信给她看。
陶惠脸色一变,笔一扔就要往外跑。
孟悠拉住她,写了张假条拜托班长签字,加上井蓝,三个人火急火燎出去。
到校门外,一边拦车,孟悠给林桉打电话,陶惠也在和她妈妈联系,只是一直没有回应,消息没回,电话也没人接。
林桉那边先通,孟悠问事情怎么回事。
他说:“大猛他们出来找我的时候经过那看见的,几个醉醺醺的混混在摊子上闹事,那阿姨被弄伤,摊子也砸了,旁边店的老板打电话报警,警察来把人带走才消停。”
“那阿姨呢?”
“弄伤了好像,应该去医院处理伤口了吧。”
孟悠说知道了,道过谢,电话一挂,转达给陶惠。
井蓝握着陶惠的手,感觉冰冰凉凉,除了安慰别无他法:“应该不会有大事,肯定没问题。”
拦下车,陶妈妈的电话打通。
陶惠喊了声妈,追问发生什么事,那边还不肯说。
她急道:“我都知道了!我现在出学校了,你在哪?……什么时候还管上课不上课,我请假了,你别管!你告诉我你在哪……”
孟悠和井蓝听着不敢插话,前面司机频频朝后看来,孟悠只好道:“师傅,先开出这条街,马上就问清地址。”
车子向前驶动。
陶妈妈在第二人民医院,她们打车过去。陶妈妈手臂划出一道痕,出血不少,好在不是特别严重,医生清理完,包扎伤口,她们到的时候陶妈妈正在挂水。
一见人,陶惠直冲过去,脸绷得死紧:“好好的怎么会被砸?”
陶妈妈痛得脸色微白:“哎哟,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喝得醉醺醺的。”
“都跟你说了,晚上上课以后你就收摊,你就是不听我的!”
“才七点嘞,那么早收摊,后面还有好几个小时,哪能回去。”
“那几个小时又没什么人,能卖多少?大晚上,你就非要出了事才开心……”
陶惠气汹汹地数落,眼里的担心同样明明白白。
陶妈妈念念叨叨,说几个小时生意不能不做,孟悠和井蓝在旁不好插话,亲眼见着陶惠别开头,眼角微微发红。
等她们说完,孟悠和井蓝才开口叫人:“阿姨好。”
陶妈妈忙不迭朝她们笑:“你们是惠惠的同学?好像见过好几次了,别客气别客气。”
说话间,医生开好药单拿来。陶妈妈一看,心疼:“这药膏怎么这么贵哟……”
“贵什么贵。”陶惠一把抢过,二话不说要去缴费。
陶妈妈把钱包给她:“拿这个去,你身上又没钱!”
陶惠去取药,孟悠和井蓝在输液大厅陪陶妈妈说话,等了好久没回来。
“要不要去看看?”
孟悠起身:“我去吧。”留下井蓝作陪。
缴费窗口和药房找了一圈,都没见人,孟悠沿着走廊出去,不多时,在出口处的花坛前找到陶惠。
满天星斗,陶惠坐在阶梯最低层,塑料袋装着药品放在腿上。她拿出钱包里皱巴巴的纸币,一张张展平,然后重新叠好装回玫红色的包里。
每一张纸币都沾着油光。
每一张都是陶妈妈卖煎饼所得,是她用自己粗糙油腻的手,为自己和陶惠挣来的生活。
孟悠原本要过去,可是看着陶惠,看她取完药坐在那,安安静静为妈妈整理剩下的钱,孟悠停住了脚。
阶梯上的陶惠微佝着背,啜泣声小得快要听不见。她抬手轻抹眼角,吸着鼻子,慢条斯理地将钱币抚平,侧脸安静又温柔。
巷口的煎饼摊收摊三日再度出现。
一大早,上学的孟悠经过摊前,陶惠和陶妈妈两人一同在摊后忙碌,她微微愣了愣。
陶惠神色自若,冲她一笑:“这么早?吃早饭了没,买饼吗?”
“……啊。”孟悠滞顿着点了下头,旋即用力一笑,“买,我要一张。”又补充,“两张,两张吧。”
“好嘞,很快。”陶惠应下,拿起两张摊好的饼刷上油,递给陶妈妈。
陶妈妈手还没全好,单手忙碌,心情却十分好,弯起的嘴角一直不曾放平。
陶惠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在家经常干活。
孟悠驻足于摊前,不多说,不多问,静静地看她忙活,等待饼熟。
板上飘起香气,陶惠压着面团,又来了个同班同学。
孟悠顺着看过去,就听陶惠问:“吃饼吗?”
那同学被问得意外,起初有些尴尬,然而陶惠态度坦然,便也应承:“好啊,要一个!”
其后经过几个认识的同学,陶惠皆如此。她笑吟吟地问,要去前面吃早饭的同学闻着香味,顺手都会买一个尝尝。
一时间左右都是认识的人。孟悠付了钱,接过两张热腾腾的饼,和其他打过招呼,对陶惠道:“我进去了,你什么时候去教室?”
陶惠看时间:“还早。早读前十分钟我再进去。”
孟悠点头,不耽误她搓面团,先一步去教室。
人陆续来齐,这天教室里飘着一股浓浓的煎饼香。课间组长收作业,经过陶惠桌前,还夸:“那煎饼好好吃哦!”
写着作业的陶惠闻言便笑:“是吧?”
直到放学,收拾好东西的陶惠马上又赶着去摊子帮忙。
井蓝说起还觉诧异,不过也开心:“她能想开就好了。”
“是啊。”孟悠被她挽着胳膊,手里拎着另一张饼。
到第二家小卖部,十二班那群刺头都在。
和江敬逍对视,孟悠下意识移开眼,掩下心里那一丝丝异样。
他问:“拿着什么?”
她半开玩笑道:“早上买的,本来想给你,但是你没来。”递过去,“现在吃?”
江敬逍接过饼,二话不说品尝起来。
孟悠一愣,在他送到嘴边之前慌忙拿走。
“……这都冷了,你还往嘴里塞,怎么给你什么你都吃?”
江敬逍一脸平静。
他就是喜欢你嘛,听你的话。
郑老叔调侃的话语在耳边响起。
刚压下去的微妙情绪又浮上来,孟悠把煎饼用塑料袋裹住,扔进一旁垃圾桶,低声说:“都硬了不能吃了,我逗你玩的。”
即使不看他,也感受得到身侧他的视线。
他还是那般语调:“哦。”
孟悠第一次感到烦躁,不是不高兴生气的那种烦,而是被一种理不清的情绪裹挟着,让人晕乎乎,还有一点慌乱。
在小卖部待了一会,一群人去吃饭。孟悠和江敬逍不知不觉又走在最后。
经过煎饼摊,她和井蓝远远同陶惠打了声招呼。
江敬逍打量着她的侧脸,忽然问:“你想妈妈吗?”
孟悠不妨一愣。
“……”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
她也从没提过。
这样的话题,好像也就只有他们两个能聊。
孟悠垂眸迈开步子,很久以后才说:“……想。”
“悠悠,你帮我看看。”
井蓝偷偷在桌底下刷手机。
“嗯?”做作业的孟悠停笔,“怎么了?”
“我想给我妈买个礼物,过几天她生日,你说我选什么好?”井蓝把手机往孟悠那边挪。
孟悠想起来,刚才一起去吃饭,在饭桌上她确实提过选礼物的事。
井蓝滑动图片:“你看,这个丝巾我觉得花色不错,但是现在好像没法带。选项链吧我买的肯定比不上我爸买的,或者鞋子,你觉得怎么样?”
孟悠垂眸,声音略微低沉:“都挺好的。”
井蓝兀自说得起劲。
末了,选了半天还是没拿定主意,井蓝叹气,收起手机:“算了,我再看看别的。”
孟悠笑笑,点头。
两人继续做作业,井蓝难得静下来写试卷,写到一半题目不会做,用胳膊肘碰孟悠:“悠悠,这道题……”
一转头,却见孟悠盯着书本发呆。
她做事一向专注,尤其学习的时候。井蓝碰碰她:“你怎么了?”
孟悠猛地回神,笑得僵硬:“没事……哪道题不会,我教你。”
井蓝指给她看:“这里。”
孟悠凑过去,小声讲解,而后两人各自做题。
中途井蓝几次看向孟悠,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到放学,没等井蓝和她多说,去体育馆练球早一节课离校的楚恒打来电话。
井蓝讲完电话抬头,孟悠已经走了。
到店里碰面,井蓝顺嘴问起:“孟悠有没经过这?”
林桉说:“没啊,怎么。你们不是同桌?”
“她刚刚走得快,我没来得及让她等我。”
“反正你们又不顺路咯。”
井蓝道:“我看她今天心情不好嘛,一晚上都在发呆。”
江敬逍冷不丁插嘴:“心情不好?”
井蓝一顿,点头:“嗯。”
“为什么?”
“不知道啊。”井蓝也奇怪,“我想给我妈挑礼物,让她帮我选,然后她就好像有心事一样,边做作业边发呆。”
人都不在,这会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楚恒安慰两句,一群人走出店。
江敬逍轻轻蹙眉,没做声。
孟悠侧躺面朝窗的那一侧,静静看着浓沉的夜空发呆。
轻叹一声,裹紧被子,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
拿起一看,有些意外。
这个点,江敬逍打电话给她……?
孟悠撑着枕头接通:“喂?”
“睡了吗?”
“还没。”
“下来。”
“啊?”
“我在楼下。”江敬逍那端有风的声音,“穿好衣服外套,我在楼下等你。”
没等孟悠多问,电话挂断。
对着手机看了半晌,孟悠心里莫名,但还是坐起身换衣服。
十分钟后,孟悠穿好衣服下楼,院门前,江敬逍跨坐在摩托车上,朝她看。
她走过去:“你怎么回来了?”
江敬逍把头盔递给她:“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等她接头盔。
“……”孟悠无法,戴好头盔,坐上车后座。
江敬逍调转车头,“嗡”地一下开出去。
夜风凛冽,孟悠缩着肩躲在江敬逍背后,他一直开,她的声音费劲地从头盔传出去:“我们去哪里?”
前面的他仍然不回答。
快半个小时,车越开越偏僻,最后在郊区停下。
四周一片稻田,孟悠摘掉头盔下车,懵然:“你带我来这……”
江敬逍从车座下的储物空间拿出一袋东西。
“这是……”孟悠近前,看清一愣。
是一袋金银纸钱。
“市区不能烧祭品。”江敬逍说了这一句就不再多言,默默递给她一只打火机。
这里看到的月亮和在魏家看到的不一样,明月高悬,撒下澄白的光。他们站在道路旁的田埂边上,一眼望去,树木在很远的地方。
路灯照不开这一片黑,昏昏暗暗的,光也变得模糊。
孟悠没说话,江敬逍倚在车旁,同样不言语。
许久,她缓缓蹲下,打开那袋东西。
“你特地准备的?”她问。
江敬逍没答。
孟悠沉沉呼出一口气,动手将一张张黄色的纸撕开。倒一圈水酒把要烧的东西围起,孟悠用打火机点燃,光霎时映红她的面容。
她有点怕火,但这一刻,火燃烧起来的这刻,她一动不动,没有往后挪分毫。
那场火灾过去快有一年。
孟悠被江明救出,只是除了她,折返救援的江明,和让她先走的孟婵娟,都没能活着出来。
孟悠还记得那天,她做完作业,去仓库里帮孟婵娟搬那一袋袋衣服。孟婵娟用衣袖为她擦汗,说晚上回去给她做好吃的。
结果就没了然后。
她沉默地往火里扔金银元宝,火苗舔舐,一下就烧成灰烬。
“想哭就哭吧。”
车旁的江敬逍忽然说。
孟悠没有掉眼泪,只是看着火光有点愣愣的,半晌,她道:“我妈妈从小就教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沮丧,不要气馁,实在憋不住了可以哭,但不能把哭当做唯一的解决途径。”
“那么多年,她从来没抱怨过,小学初中的时候,她风里雨里每天早出晚归,出去摆摊,冬天手冻出冻疮,干起活来还是干脆利索。”
“我也不喜欢哭。但是刚进医院的那段时间,实在忍不住,我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哭。背上疼,心里疼,可哭完,擦干净眼泪,第二天还是要好好打针吃药,好好地恢复。”
“……我知道她在天上看着我。”
江敬逍侧目,看着火堆旁的她,喉咙紧了紧。
她来魏家这么久,每天都高高兴兴,好像从来不会难过一样。
别人都不知道。
而他也一直忘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她是真的遍体鳞伤。
江敬逍缓缓提步,在她身旁蹲下。
他拿起黄纸放进火堆,说:“小时候我和我爸很亲。”
“每次他回来,我都提前几个小时在门口等,谁劝都没用。他总是叫我阿逍,然后把我举得很高,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变的,我和他开始经常吵架,一见面就吵。”
江敬逍的脸被火光照映:“就在出事前一天,我们还吵了一架。我对他说,你以后别回来了。”
孟悠一愣。
江敬逍眉目低沉,声音也低沉:“后来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他低下头,又往火堆里放了两个金银元宝,“我经常想,如果那天没有说那句话该多好。”
“你……”
喉咙微动,孟悠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明白了他自暴自弃的原因。
他是在乎江明的。没有不在乎,所有争吵都是因为在意。
然而江明,却是那样带着他怨怼伤人的话语离开。
良久,孟悠长长抒气,郁结的胸口有所舒缓。
“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她忽然问。
江敬逍:“嗯?”
“我妈妈给我起名叫悠,因为她说,人生很长,路要慢慢走。但是路再长也总会走完。溺于痛苦,自暴自弃都没有用。”
孟悠的语气别样温柔,像一双抚过伤口的手,轻轻把所有泛起的痛楚,一点一点抹平。
江敬逍听到她说——
“要好好地过啊,江敬逍。我们都要认真地生活,将来有一天,和他们在终点相见。”
远处鸟儿振翅,扑簌簌飞向天际。
漆黑的田埂之上,火光摇晃,他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像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此刻相互依靠。
回去的风比来时柔和许多。
江敬逍习惯性开得快,孟悠揪着他的衣服,不免有些紧张。
开进城区,拐过弯停下等红灯,后头的孟悠找着空开口:“开慢一点。”
他默了默,“知道了。”
肩后安静片刻,响起她温软嗓音:“阿逍……”
他一顿。
孟悠微微凑前,小心地问:“我可以这样叫吗?”
江敬逍绷着背默不做声,数秒后,红灯变绿。
久久未等到答案,孟悠有些遗憾。
下一秒,车开动,风迎面灌来。
带来他略微沙哑的声音——
“……可以。”
风钻进头盔,但并不冷。
孟悠滞顿几秒,在他背后扬起唇角,手往前些许,矜持地轻轻搂住他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