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彻从容的表情在此刻凝了凝。
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不会游泳,却不知道他是根本不能下水。只要深度超过头顶,再透明清澈的水下世界就会变成一道深渊,黑黝黝的,会吃人。
虚幻的海草能缠住他的腿,深海里的每一份意识都随氧气流走,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黑暗里打着节拍。
像是溺亡的倒计时信号。
他半阖下眼,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怎么去想这些事。没有意义的伤害重温几百遍也没法让他克服恐惧。
只在此刻,想多了些。
最后的烟花会结束,在他藏好江樱的下一刻,就被人袭击了脖颈后,尖锐的冲击力让他昏倒,醒来后发现离海是如此近。
夹板上,藤原凉介坐在他身边,和他平视着。唯一的不同是,他没有被绑住双手。
他用刚坐的中文,蹩脚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和江樱有仇,而你离她太近了。”
“你应该站在我这边,和我一起,杀了她。”
林彻匪夷所思的看着他发狂的样子,生硬的拒绝,几番下来后,藤原凉介无奈又遗憾的吩咐手下,解开他的绳索。
“想清楚,”他好心劝着,长着一张任何人看了都不会特别记住的眉眼,“如果决定站在我这边,就拼命游上岸来找我。”
他在海里浸了多久?半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或者是更久,当所有的力气被用光时,林彻真以为自己就要死掉。
最后才是绝地反杀。
血流了他一手,滴滴落入平静的海面里,没一会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不见血腥。
回去治疗的一段时间里,林彻本以为自己并无大碍,直到梦里都是铺天盖地的海水时,令人眩晕呕吐的后遗症才接踵而来。
他怕海,想过很多方法去解决。看病,心理治疗以及妄图去考潜水证。
但都无疑,只是一遍遍的稳固了他的恐惧。
林彻缓着语气:“妈,我不怕。”
今时不同往日,需要忌惮的人是安和才对。
姜糖知晓他的固执,重重叹了口气道:“那你有想过被贝贝知道……”
“她还不知道这些事,”林彻坚定道:“如果可以,我会让她一辈子都不知道。”
姜糖揉揉眼,不算赞同。处于风暴中心,随时被吞没的小漩涡始终无法平静下去的。刻意的隐瞒,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她没办法劝好林彻,只能悠悠的提醒他:“你告他的动静闹的太大,又是公众人物,没办法屏蔽。”
“你不说,不代表江嘉树和江梨会不知道,”姜糖看着眉眼和自己有三分相似的儿子:“说不定,下一秒她就会知道这一切。”
几张彩色的照片被放在桌面上,江嘉树蹩眉的摘下金丝眼镜,坐在帝都分公司的会议室里,双手交握的放在桌面上,视线停在发散着热气的咖啡上。
在咖啡内所有的热气即将被消散前,厚重的门被秘书推开,指引着身后的人:“江小姐,江总在里面等你。”
“谢谢,”江樱笑笑,等身后的门被关上,才抬眸看向江嘉树:“哥哥?”
她又看了眼书架的位置:“姐姐没来吗?”
“只是我找你,”江嘉树言简意赅,招呼妹妹坐在面前后,把照片放到她的眼下。
江樱扫过,看到顾纯和安和的脸。
“贝贝,”江嘉树耐心道:“你找顾纯是有什么事吗?”
大意了,徐玖替她找人的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她不确定江嘉树的态度,只能试探的道:“毕竟是以前的朋友,想找她叙叙旧。”
“叙什么旧?”他问。
江樱睁大眼:“哥哥,你连我的**都要干涉了吗?”
“……”
江嘉树当然没这心思,但以往江樱的生活轨迹都很简单,几乎不需要操心。就算遇上什么事,她也都是毫无保留的来找他或者江梨。
从来没有过一个人闷不吭声的计划这么多,还学会满脸无辜的掩饰。
他沉默的评估着,向来今日江樱的表现少不了林彻平时的熏陶。
江嘉树对她没有太多的拐弯抹角,也没功夫听她敷衍自己,从抽屉里拿出第三张照片,放到桌面上,推给她。
江樱:“这是?”
他捏起旁边安和的相片,移在了上边,重合。
“现在,你还有话问我吗?”
空气凝固着,江樱模糊得猜到两张照片的关系,顾纯说她不认识安和,但安和能准确叫出她的名字……只是脸不同,人一样。
江樱:“怎么会?”
“你不知道?江嘉树反问,在她茫然的眼神里道:“林彻毁了他的脸。”
他有意不带修饰的说,想顺带着测验一下这段时间来,江樱对林彻的态度。
江樱手垂下,搭在裙子上,看起来思绪重重。很多混乱的画面冲击来,她一会想到在油画馆内看到的,他没带任何感情的指使着手下惩戒着他人,寡淡得没温度。
一会又是那双棕色的琥珀眸,顶着张风流脸黏着她,一不高兴就要人哄,像个小公主,可爱又乖。
到底哪个是他真正的面孔?她的心跳因为焦虑跳得很快,像口沸腾的小锅,咕噜咕噜的快速冒着泡。
江樱缓着声:“那林彻呢?安和对他做了什么。”
江嘉树拿起凉的咖啡喝了一口,没有直接回答他,手搭在桌上,佛珠串抵在手腕上,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贝贝,绑架你的罪魁祸首是安和的父母。”
江樱脸色倏然发白,她不笨,仅仅一句就能像把零碎的小事件串起来。
——所以,在临川的最后一晚,林彻才要把她藏起来。
——所以,他才要让自己远离安和。
那么,和安和有仇的其实不是林彻?
江嘉树看着面前陡然难过的小妹妹,仿佛再度回到那个夏日,他本以为临川是最安全,最合适她休养的地方,才派人把她送回去。没想到,却是送到了另一个深渊里。
他本想好好隐藏这件事,不想让她再陷入恐惧里,反正她也真的对安和的存在不知情,因此才答应了那个少年的提议。
但是三年了,江樱也不再是虚弱,堪折的温室小花,她的心态也恢复得良好。更何况,从头到尾,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偏颇林彻。
江樱百分百信任林彻。
想到这,作为家里辈分最高的哥哥,江嘉树眼神更为复杂,这拢共才多少时间,那个小崽子就能哄得妹妹主动打破他用心给她建立的温室。
江嘉树唯一能做的,只是告诉她:“安和的家族在绑架案暴露后,主动把证据交给我们,他的父母就这么被抛弃,我们当年无意把事情继续闹大,才没追究后代。”
江樱关心的点不在这,她语气迫切:“哥哥,安和在临川没成功对我下手,他怎么可能安静这么久……”
“他和林彻在我离开后,消失的那一周,发生了什么?”
江嘉树:“他告诉了安和,你是他的未婚妻。”
……
……
江樱到现在,还能记得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多了门亲事时的心情,她眼睛刚好,回到家里,就直奔到江梨面前,很大声的质问:“你和哥哥不要我了吗?!我还没成年,你们就想把我推给别人?!就因为我没用,给你们拖了后腿?!”
一瞬间的崩溃和难过都是真实的,她太年幼,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她失明刚好,就有了这层婚约纽带。
直到后边才勉强说服自己,林彻哥哥是个很好的人,会定时送她喜欢的礼物,哥哥姐姐是为了保护她,既然家族里的事帮不上什么忙,那就在这件事配合一下吧……
原来,真正该委屈的人不是自己,是林彻才对。他做错了什么要顶着这个名头,让安和把愤怒和仇恨转移到他身上?
消失的那一周,就算不用江嘉树赘述,她都能想象的出……
他该过得有多难。
不敢细想,越想越想哭。
江樱见完江嘉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门一开,小可如以往一样的跑出来迎接她,没等到她伸手摸自己,它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进了客厅,小可才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好,摇着尾巴坐在她身边,一只腿搭在了她的膝盖上。
她到底是没忍住,哭了。
放在地上的包忽然发出几声振动,小可跑过去,用嘴叼着捡到江樱的身边,她不用打开来看,就知道是林彻发来的视频通话。
这两三天,他们都是在这个时间点固定视频。
她哭到一半,噎住,慌乱的抽了纸巾把眼泪擦干,又看了眼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这个点,平时在家里她已经洗过澡了。
不想让他多想,江樱又拿起包跑回房间,急急换了睡衣。
视频通话的声音早被掐断。
江樱回拨过去,没几声就被接起。
林彻垂眼看着镜头里的女人,分明是坐在满堂的亮光中,周身却像自带了暗色的光调,眉眼里没什么精神,脸蛋莹白,淡粉的唇微抿着。
他有些暴躁:“江贝贝,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给你发了很多的信息,你是不是都没打开来看?”林彻沉声数落着,表情还是冷冷的,换作旁人看了,也一定猜不出他顶着一张六亲不认的脸,竟然在说着撒娇的话。
江樱克制着眼皮上翻滚的酸意,努力把心里满满的难过给挤干,露出一丝笑容来。
她反复平稳心情的微表情,自然逃不过林彻的眼,他方才的大少爷脾气立马熄了,喉结上下滚动着:“我不怪你了。”
再仔细一看,发现眼圈有点可疑的红,他又补充着:“对不起。我不凶你了,你别不高兴。”
江樱:“我没不高兴。”
“你眼都红了,”他反复道。
她眨眨眼,低着声音道:“可能是刚刚洗脸,眼睛弄到水了。”
林彻定定的盯着她,看着她长睫微颤着,眼圈里到底没有积泪珠,微宽心下来,视线向下,滑到她的睡裙上的系扣,拧了眉:“贝贝,你的扣子。”
她低头查看,才发觉是刚才慌乱中,扣错了顺序。扣子从锁骨间一路错到末,只能从头来过。
江樱解下第一颗,淡粉色的毛茸睡衣往下滑了些,露出精致的锁骨,小窝里藏了半截阴影,领口越来越大,光影坠落在某处雪尖上。
她好像不觉得不妥,还打算继续。
“江樱。”
林彻眼深如海底。
到底是克制住了:“你好好穿。”
江樱反应过来,手停在衣襟处,走神归位,自己竟然当着他的面脱衣?
林彻清明的眼里慢慢裹上一层暧色,像浇了一杯烈酒。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任何的窘迫,转而笑笑,梨涡半露,没有停顿的把最后两颗扣子解开,白瓷的皮肤从暗色的睡衣下隔空散发着香香软软的气息。
“也不是不可以呀。”
“………”
“同学,”有人轻点了一下她的桌面。
江樱懵然的抬头,一双眼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欲语还休的泪花。
收卷的人也愣住,周围的目光也打量了过来,互相用眼神示意:系花怎么了?
“该交卷了,”他轻咳了一声,从她桌上拿走期末的答题卷。
江樱快速的把眼泪擦掉,吸了吸鼻子,把笔收回包里,在铃声响起后,快速的起身往后门离开。
她这几天总是容易走神,除了每晚能见到林彻时,才会开心些。
她一走,教室里还留着的几个同学面面相觑,江樱身上的注意力向来只多不少,又想到好几天没看到林彻学长来送她上早课,电光火石间,终于领悟了。
啊,原来是情伤啊。
不多时,校园论坛的帖子新增了一份投稿,言之凿凿的指名江樱被林彻甩了的事。
林彻本来的长相就偏渣男,寥寥几句,这事就快成了定论。
苏可馨转了帖子给她时,江樱刚结束最后一科的考试,她收拾完东西从教学楼走出来,就看到树下站着的人。
秘书很是尊敬的先打开了车门,等江樱走近了,才道:“江先生让我送你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