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是东风服装厂的吴厂长,当年孟丽云来拿瑕疵成衣时遇到过,中年男女中的女人孟丽云有点眼熟,想了几秒钟,名字好像都已滚到舌头尖了,却愣是说不出到底是哪几个字。
中年男子满脸殷勤的笑意,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和吴厂长说:“这厂子现在也就这点儿地皮……您看我其实是想做点好事……”
吴厂长铁青着一张脸,孟丽云怀疑老爷子要把几个高档礼品袋砸中年男子的脑袋上。
孟丽云看到了那对中年男女,他们当然也看到了她。
男子住了言语,女人则在打量孟丽云几眼之后露出点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头和男子悄声说了两句,男子也打量起孟丽云,顿了几秒钟,从吴厂长手里拿回礼品袋,依旧殷勤地笑着,说:“吴厂长,既然您有客人,那我下回再来。”
吴厂长重重地哼一声,脸上就差写个“滚”字。
孟丽云往厂长办公室去,那俩人往楼梯这边来,两边擦身而过,女人掀起眼皮再次从头到尾将孟丽云打量一通,脸上浮现出一点得意的神情。
哎哟,孟丽云想起来了,这不是娄玉芬吗!
以前住在沈星河家隔壁,闹得沈星河爸妈差点离婚的那位,娄玉芬当年在孟丽云的摊位上买了一件衬衣然后穿着去沈慧珍面前挑事儿,那个面露得意的样子可不就是眼前这样。
娄玉芬那神情几乎是明晃晃笑孟丽云穿的土,不过孟丽云可没兴趣和娄玉芬掰扯,假装不认识,径直朝吴厂长走过去。
娄玉芬还想喊住孟丽云,旁边男人不耐烦,已经下楼去,娄玉芬只得追上去。
“吴厂长,您好,我是丽人服装的孟丽云。”孟丽云先做个自我介绍。
娄玉芬他们已经下楼,吴厂长脸色好歹缓和了些,背着双手,问:“孟同志有什么事?我们厂已经停产了。”
“我知道。”孟丽云点点头,斟酌着措辞,说:“我听说厂里在处理资产——”
孟丽云在方小桃那里了解过吴厂长,这老爷子是当初真正着手创建厂子的人,本来八年前就退休,但是因为厂里的经营每况愈下,架不住职工们的请求又返聘回来。
然而东风服装厂处处都是老问题,首先厂里的工人关系套关系,业务好的不一定职务高,管事儿的不一定懂行,再则运行体制就那样,大家偶尔有个好点子,那得先开会讨论再步步审批,等流程走完……黄花菜都凉了。
厂里先是裁掉临时工和合同工,再后来正式工也发不起工资,吴厂长也想过很多办法,但是个人的力量难以抗衡积弊的制度,更无法在时代的洪流中逆行,现在街道已经决定卖掉厂子,一部分补偿工人,一部分还欠的材料款以及银行债务。
一手创建的厂子要卖掉还债,吴厂长心里想必并不好受,所以孟丽云尽量说得委婉些。
然而还是不晓得哪个字眼犯了吴厂长的冲,这位老厂长眉毛都要跳起来,含着怒意质问孟丽云,“怎么,你也是来走后.门的?我告诉你,我吴长清绝不会做损害集体利益的事!”
孟丽云愣了下,不过心里很快就转过弯儿——合着娄玉芬那俩人是来走后.门的。
东风服装厂只是个街道小厂子,在变卖这件事上主要做主的是厂方和街道,上级部门只负责审批,换句话说,卖价多少、怎么卖、卖给谁,厂方有很大的决定权。
娄玉芬他们估计是想买厂,但是又不肯正经出价,想贱价买好货,所以搁这儿走歪路来了。
难怪吴厂长气成这样。
“不是,您误会了。”老爷子都生气了,孟丽云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确实对东风服装厂有兴趣,今天过来就是想了解下情况,看适不适合我。”
吴厂长臭着脸打量孟丽云,大约是想辨别这话的真假,似乎是思索了几秒钟,突然说道:“你来我们厂里拿过瑕疵衬衣干投机倒把。”
是肯定句不是问句。
这下,孟丽云可惊讶了。
首先,老爷子记性是真的好,再则——
“您当时就看穿了?”孟丽云当时用了点小聪明冒充吴厂长的亲戚,这才在仓管那里领到货,那天提着货离开厂门口时被吴厂长叫住,结果只是吴厂长的孙子要还甜妞的发夹。
当时还以为是运气好没被发现呢,现在看来只是老爷子临时改变主意放过了她。
孟丽云十分好奇,问道:“您当时为什么没有揭穿呢?”
吴厂长没回答,手背在微微佝偻的背后,问:“你们家那小妞妞现在该十多岁了吧?”
“十五岁了,9月开学就是高中生。”孟丽云由衷地说:“您的记性可真好,不但记得我,还记得我们家甜妞。”
“我当然记得。”吴厂长爽朗又得意地一笑。
那孩子令人印象深刻。
首先长得福气团团,打眼就招人稀罕,那会儿瞧着也就四五岁,就这么个小孩儿,肯把金贵的钙奶饼干分给不认识的孩子,更难得的是捡到大团.结能追着上来还钱,还能说出“不是我的我不要”这样的话。
足以可见,这孩子家风良好,家里的大人肯定不是钻在钱眼里的人。
吴厂长几乎从来不给亲戚便利到厂里拿货,所以当时仓管很快就回过味儿去向他请示。不过吴厂长叫住孟丽云,看到孟丽云牵着的是那个小妞妞,原来这就是小妞妞的家长,也就罢了。
那批瑕疵衬衣本来就不好处理,卖给孟丽云并不损害厂里的利益,至于投机倒把,只能说有些政策不一定全对。
吴厂长虚指着孟丽云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当时没揭穿你吗?就是因为你们家那小妞妞。”说着走进办公室,“孟同志,坐下谈吧。”
嘿,老爷子刚才对着娄玉芬俩人可是差点动手,这会儿竟然带着慈祥的笑意亲自给泡上茶了!
孟丽云心道,甜妞啊,你的面子可太大啦!
……
谈了大半个小时,孟丽云和吴厂长告辞。
原路坐公交车来,现在就还是坐公交车回。
孟丽云才出了厂大门口站在马路牙子上准备过马路,“嘟——”一辆汽车驶过来猛然刹住,喇叭声惊得树上的鸟都飞了。
打眼一瞧,竟然是娄玉芬那俩货,娄玉芬坐在驾驶位,旁边副驾驶坐着中年男子。
“我记得你叫孟丽云是吧?”娄玉芬这会儿竟然态度挺好,对孟丽云笑道:“咱们好多年没见了,今天遇见也是缘分,走,我请你吃饭,吃哪家随你挑!”
哟,这款姐的气势。
不过孟丽云想翻白眼儿,娄玉芬这一副要叙旧的样子,叙什么旧,叙她当年想拆散人家家庭?
“不了,我还有事。”孟丽云笑笑,言简意赅地拒绝了。
“哎,你是不是想买东风服装厂啊?”
娄玉芬被拒绝了脸上也没啥尴尬,大概本来就没诚意,不过随口一说。
孟丽云光笑不说话。
“孟总,雷好啊。”这时候,副驾驶的中年男子开腔了,“我是玫瑰服装的总经理李学友。”
玫瑰服装孟丽云知道的,今年初才在山岚市开第一家店,卖的是中高档服装,但是价格却只有别的店三分之二的样子,最特别的是不论一个款多受人欢迎都绝对不会卖第二件,价格低而且穿着不会跟人撞款式,从开了店生意就很火爆,到现在已经达到了四家店的规模。
孟丽云收下名片,随口问:“李总是广东人吗?”
刚才跟吴厂长说话是山岚口音的普通话,这一会儿又带着点粤语腔了。
“不系啦。”李学友挥挥手,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上用红线穿着的金珠子晃得人眼睛瞎,“我经常和香港人做生意,我们玫瑰服装很多服装是进口的高档货。”
闲聊两句,李学友用和吴厂长说话的那种“我为你考虑”的语气说:“孟同志,你们女同志不懂,我跟你说啊,这个厂子鸟不拉屎位置偏僻,运输上就不划算,四个轮子的不像四个蹄子的吃草就行,这一上路就是烧钱,多跑就得多烧钱啊,而且你看那厂里就两栋青砖小破楼,连个宿舍都没有,我今天看了下,这厂子买来没啥用。”
孟丽云简直要听笑了,这是打量她傻呢?嫌货才是买货人,这李学友把东风服装厂贬的一文不值,正好说明他很想要这个厂。
而且听听,还看不起女人呢。
孟丽云这下可是连客套都懒得了,淡淡地说句“我得回家了,回见。”
李学友也是个人才,脸皮是不存在的,马上就换套说辞,“孟总,你看我这车,十几万买的。”
在这个城镇职工普遍几十百把块收入的年代,十几万买辆车是绝对的奢侈,十足地豪横。
孟丽云:“噢。”
“我想买这个厂就是洒洒水,别人争不过我的。”
孟丽云噢都懒得噢,转身就往公交站走。
李学友还没啥,娄玉芬给气坏了,孟丽云这不是看不起他们吗!
十年前孟丽云和沈慧珍看不起她就算了,到了现在凭什么呀,这孟丽云凭什么这么嚣张?
娄玉芬今天穿的波点丝绸衬衣和大红色褶裙,配一双红色尖头高跟鞋,这一身是照着香港明星画报买的香港货,花了一千多,别说在山岚了,就是在广东穿上街,谁不多看一眼?
孟丽云呢,棉布衬衣黑裤子,挎着个公文皮包,再配着一双粗跟黑皮鞋,顶多就是个乡镇女老板的打扮,她怎么就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最可气的是,这一身土老帽的打扮,孟丽云穿着竟然还有点好看。
真是太嚣张了!
这要是孟丽云知道了,孟丽云肯定会说嚣张是没有,咱那是独立自信的气质啊。
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雨,今天天气凉爽得很,不过娄玉芬心里愤怒的小火苗挡不住啊,她手上猛打方向掉头,朝着孟丽云旁边的马路上那滩积水猛踩一脚油门。
“滋——”
听到后头猛然的刹车声和紧接着的一串乒乒乓乓,孟丽云回过头——
李学友和娄玉芬各自抱着自己的脑袋,俩人都龇牙咧嘴地下了车。
李学友铁青着脸,骂道:“你他妈发什么癫?喊你不要穿高跟鞋开车!”
娄玉芬额头上也撞了老大一个包,哆哆嗦嗦地说:“轮胎被,被钉子,扎了……”
孟丽云要去的公交站和李学友他们的车行方向是相反的,可是这一看,车子就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积水滩里,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时候,孟丽云要坐的公交车来啦,看到有小轿车停在前路上,只好打方向盘换个方向,可是这条路并不算宽,这个铁皮大家伙只好擦着小轿车过去。
哗啦一下,那一滩昨天晚上的大雨留下的积水,混着泥浆混着路上的垃圾,全糊在俩人身上啦!
孟丽云今天事情办得顺利,开开心心回了家。
家里就只有唐棠和星星在,狗子看到孟丽云回家,大尾巴摇得跟风车一样,唐棠在客厅接电话,孟丽云进门她刚好把听筒放下去。
“谁的电话?”孟丽云随口问。
“妈妈,张阿姨的电话。”唐棠把一张小纸片给孟丽云,说:“张红梅阿姨的电话,说是想谢谢你对郑诗诗的照顾,还说想见见我,问你下午方不方便。”
说完又小孩儿叹气,“张阿姨又要讲迷信了。”
这一说孟丽云就想笑,可不是,在张红梅眼里甜妞简直铁口直断无所不能,估计来感谢自个儿是顺便,想看看甜妞是真。
孟丽云拿起话筒给张红梅回拨过去,热情地邀请张红梅到家里来吃晚饭,张红梅也不是个矫情的人,当下就爽快地答应了。
家里晚上有客人,得办点像样的饭菜。
半下午的时候孟丽云出门,去菜市场买了两根黄瓜,半斤嫩豌豆,杀了一条两斤的青鱼,宰了几根带肉的正排骨,再去卤菜店买了三样荤素卤菜,一桌好菜就齐活了。
唐棠帮孟丽云洗了菜就被赶出厨房,索性给浇花壶灌上水浇花,一院子的花花草草,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浇水容易浇死,就得凉快的时候浇。
星星屈起两只前腿趴在厨房门口,大毛尾巴百无聊奈地甩来甩去。
房檐下掉下来一只大蜘蛛,狗子瞬间来了精神,蹭一下跳起来,直立起来试图用两只前爪抓蜘蛛。
蜘蛛也机灵着呢,身上吊着蛛丝就跟安全绳一样,唰唰唰就往上面爬,一阵微风吹过来,还飘悠悠荡起了秋千。
星星这狗子吧,聪明劲儿主要提现在贪吃上面,抓蜘蛛扑蝴蝶它是不行的,反正唐棠就没见它成功过。
不过这不妨碍狗子的积极性,吐着舌头吭哧吭哧,后腿直立蹦来蹦去,两只前爪一顿乱抓。
不好,扑到窗台的花盆上去了!
大的花盆还好重量够大,小小的用土陶罐装着的韭菜叶野花就惨啦,眼看就要掉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院门口嗖地冲进来一个人影,那人扔了手里原本提着的大包小包,就跟学校里的跳高一样,脚下一蹬,身子飞出去,而且两只手才伸长了,这才堪堪在土陶罐离地三四十公分的位置接住了。
速度之快,反应之敏捷,唐棠都给看呆了。
愣了几秒钟,唐棠回过神,赶紧打招呼:“张阿姨您来啦!”
张红梅双手捧着那个小小大陶罐,满脸的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声音有点抖,还有显而易见地激动,“你们知道这花……这花值多少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