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被通缉。”
陆旗感叹道。
人一辈子都不见得有一次被全世界追逐的精力,但他现在确实是有了这种经历。广播不断播放,催命似的,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校园。接受了熊沛玲命令的学生很多都摔得不成人样,没来得及站起来回到寝室入眠,所以横七竖八地躺在楼梯上或走廊中,一副爬行到一半的模样。
冉惠小心翼翼想要避开,但还是踩到了其中一个人的腿上,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惊呼。
“我……我看到好多……摔下来的……”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像在询问陆旗,“是你做的吗?”
“不是。”
陆旗头也不回。
冉惠倒不是想要刨根问底,她似乎只是想要个明确点的回答。听完这个回答,她便跟在陆旗后面,丝毫不在意自己踩在同校同学的身上,连惊叫也不发出,只是闷头放快了脚步。他们正在往所谓的医务室跑,路过的教室都门窗紧闭,走廊上留有血迹,一具、两具……总共三具尸体都趴在地面上。
地上的尸体都是女性,她们是被冉惠和镜子控制的空壳,之前追逐陆旗时,有不少受了伤。她们的身体素质毕竟还是人类,就算再强行用已经断掉或者扭到的手脚试图行走,也没办法及时返回宿舍。所以,一到入夜,她们只能和躺在舞蹈室门口的学生一样陷入强制睡眠。
她们的身上原本就有一些伤痕,但不致命,夺取她们性命的是巨大的切割伤——有些身体甚至直接被斩成了两半。切面比较整齐,看得出是力气很大的夜巡者所为。没想到,它们并不把过了点还在外游荡的学生当作自己人,而是当作了必须训导的对象。
今夜又出了陆旗的事情,它们恐怕更暴躁了。
“唔……唔唔……唔……”
冉惠虽然很用力捂住了嘴巴,但心脏还砰砰跳个不停,她平复了嘴里含糊不清的干呕声音后,才开口问道,“怎么会……我,我出门的时候,看到我的舍友都像死掉一样睡在床上……怎么摇晃也不起来骂我。我以前没有夜起过,这里……这里到底是……?”
“很难说清楚。”
陆旗喘着气回答,今天上下爬楼太多,体力流失得厉害。在这个空间里,时间过得飞快,等同于他几乎没得到任何休息,长期下去是坚持不了的,“你可以把它们当做人偶,别在意就行了,因为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
就连冉惠自己,也是不真实的产物,真正的冉惠在外面,里面的只是她的一部分记忆构建的内容罢了。
冉惠露出了茫然至极的神情,陆旗忽然有点好奇了,如果这里的角色认识到自己不是真实的,算不算出bug?
会怎么样?
不过多半也不会怎么样……
陆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抹去,推开医务室的门。
里面很暗,但风的流向却很是杂乱,只能看见一道白色的帘子高高挂起。地上到处都是打碎了的器皿,玻璃反射着尖锐的冷光。陆旗瞥了一眼满地流光,忽然喝道:“冉惠,绳子!”
“嗯?啊——啊!”
冉惠下意识拽紧了自己手中的绳索。
漆黑的房间当中顿时出现了好几条悬挂的漆黑绳索,它们摇摇晃晃,发出好像惨嚎一样的风声。就在绳索出现的一刻,医务室内白色的幕帘震动起来,接着,被什么东西撕裂。庞大的身躯气势汹汹地冲向陆旗与冉惠,然后被那些绳索绞紧。
是和夜巡者有点相似的外表,怪物的身体表面生满了脓疮,许多脓包还被挤破了,喷出恶心的不明液体。但是绳子完全限制不住它的行动,只让它停滞一瞬。接着,冉惠的手开始颤抖,那些绳子被绷断。
白裙悄无声息地出现,黑色的头发如同锐矛,从四面八方刺入怪物的身体。
“这这这这个小妹妹是谁?!”
冉惠往后跳了一步,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手中绳索差点脱落。失去了控制的悬挂绳索立即消失,那肉山般的肥胖躯体掉落在了地上。白裙少女无言回头看了冉惠一眼,便专心用黑发包住肉山,将其完全吃掉。地面上只剩下了脓水和血液的混合物,陆旗拉开白色幕帘,还好,冉惠躺过的那张床还是干净的。
他取出镜子,让熊沛玲躺在病床上。
熊沛玲的表情依旧十分呆滞,冉惠小心翼翼凑过来,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熊沛玲的脸已经几近全毁,十几道血线几乎将她的脸变成了被切割的一块蛋糕。她病恹恹的模样只要是个人看了都会觉得惨,陆旗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堆酒精瓶塞进包里,然后将便携医疗箱丢给冉惠:“你会包扎吗?帮她包一下,不会失血过多死掉就行。”
“啊?!会倒是会……但……”
“那你照顾她。”陆旗说,“拜托了。”
他的语气当中有种不由拒绝的味道,冉惠愣了一下,点头应下。她翻出纱布和绷带,有些笨拙地帮熊沛玲处理还在流血的伤口。
……
……
广播的声音停止了。
夜色当中的学校又陷入死寂,不知为何,陆旗总觉得今夜的月色比之前要红许多。鲜红的月光将所照之处接连染红,如同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红毯。陆旗走过红毯,向着美术室的方向前进。
陆旗眯起双眼。
有一间相当大的教室里亮着灯,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但走近了才发现,根本是灯火通明。里面的白炽灯很卖力地散发出光芒,但周围却安静异常,完全没有夜巡者来找麻烦。究其根本,应该是找麻烦的都已经被解决了吧——
陆旗低下头,踢开了一截肉块。这似乎是那肉山怪物的身体部分之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肢解得如此完美,甚至都分不太出来这是哪部分掉下来的肉了。在肉块之上,许多白色的生物正在爬动,它们不过指甲盖大,却很肥美,看上去像放大了很多号的蛆虫。
蛆虫们附在满地肉块上,要不了多久就吃掉了一大半。
旁边雪白的墙壁上也涂满了彩绘,美术室的门紧闭着,被脓水和血水糊了满门板。门上唯一能窥视到里面情况的玻璃窗口被染脏,此刻什么都看不见。
陆旗牵着无言的手,无言好像对蛆虫们有些感兴趣,黑发将一只肥美的蛆虫卷起。
她的头发渐渐收紧,但虫子的身躯却没有被挤压爆裂。白色的虫子在黑发当中蠕动,忽然变得扁平,接着,一只浑身雪白的乌鸦振翅从黑发的钳制当中飞出,锐利的翅膀甚至削掉几缕黑发——黑发落在地上,便溶解成了焦黑色的粘稠液体,只要有蛆虫沾上,就立即化作灰烬。
“纸?”
陆旗愣了一瞬,看向盘旋后下坠的白色乌鸦,它的喙看起来十分锐利,但无言生了气,立即将它撕成碎片。
碎片上有股古怪的味道,像是墨香,又像是颜料的香气。
咯吱。
美术室的门露出一条缝隙,白炽灯光照亮了一片范围。从缝隙当中露出的是尹舒的脸,他微微笑着:“陆旗,这么晚了,怎么你还没有睡?”
“要是能睡着就好了。”
陆旗摇了摇头,好像真的很困扰。
隔着遍布整个走廊的肉块和蛆虫,他们之间的氛围可以算是诡异。尹舒看起来在笑,表情却极为不自然,僵硬得像是套着一层无法看清的面具。陆旗也不多与他说话,无言的黑发径直刺向尹舒!
尹舒的脸色一变,接着竟然直接敞开了美术室的大门。
霎时,无数雪白的蛇从他身后窜出,一口咬住刺来的黑矛。这些蛇完全不畏惧黑发刺穿它们单薄的身体,就在被洞穿的刹那,白蛇变作了猛虎,向着无言的头咬来!少女娇小的脸顿时被猛虎的血盆大口吞入喉咙当中,猛虎落地时,少女无头的躯体仍站在原地。
切面没有流出血来。
猛虎的嘴巴开始突兀的融化,焦黑的液体从它的嘴巴当中落下,逐渐汇聚成一颗黑色的头颅。那头颅的模样有七分像还没有被雕琢好的泥塑,黑色的脑袋转动几圈,接着猛然扑向老虎,甚至反倒将老虎即将完全融化的脑袋咬住了。
陆旗冲进了美术室,他抓住尹舒的衣襟,将对方推倒在地。
蛇从黑矛的缝隙里钻出,咬住了他的肩膀和手臂,接着马上变化成虎——陆旗的膝盖重重击打在尹舒的腹部,让他无法从地上起来,然后单手按下了打火机。
轰!
瞬间,火舌从中窜出,半空中的虎化作黑色的灰烬,纷纷跌落地面。然而被咬开的伤口却没有愈合,流着货真价实的血。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尹舒咳嗽两声,旋即笑起来,“等等,我没有恶意,别这么紧张。”
“我觉得还是把可疑人士放倒比较好。”
陆旗的膝盖深深顶进尹舒柔软的腹部,一点力都没留。
尹舒双手举起,平躺在地面上。
美术室里很亮,一样就能看清楚里面的布置。杂乱的桌子上到处都摆放着颜料、画笔和污浊的垃圾,各式各样的石膏像也摆在桌面之上,在白炽灯光下显得倒是没那么可怕——只是,诡异的是,它们都拥有着同一张脸。那张脸不属于陆旗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完美至极,就如同所有美好之处都集合在了一起般,即使是不懂得雕塑的陆旗也想要赞叹出声。
影子流动着,一个瘦高的人影出现在一人高的画板面前,从画板上卸下了美术室当中唯一的一张彩绘画。
毁掉它!
谈影很清楚自己的目的。
然而,就在这极端混乱的时刻,有声音突兀插入——那是一道莫名其妙的音乐声,听起来完全是乐器们杂乱演奏而发出的噪音。陆旗压着尹舒的手没有放开,反倒让尹舒身上的骨头都嘎吱作响起来。那音乐是来自于他身后的背包里,他很清楚地明白这件事……
“无言,吃掉包里那东西……!”
陆旗毫不犹豫喊道。
无言吞掉了纸片怪物们,黑发不假思索地扎入背包,从可怜的包中拖出了那个精致八音盒。八音盒的零件落了一地,但陆旗仍然能听到那音乐声萦绕耳边。乱七八糟的曲调逐渐回到正轨,听上去只是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音乐而已。
“陆旗,让你的小妹妹放下八音盒,然后让你的影子放下画。如果它们不照做,那么请你自杀。”
“陆旗,停下,住手。放开尹舒。”
一道又一道熟悉的女声忽然传来。陆旗的眼神变得茫然混沌,接着,他开口重复:“无言,放下八音盒。谈影……不要对画做任何事情。”
无言并不是完全没有判断意识的个体,她的黑发刺穿八音盒盒身,停在半空,眼中露出夹杂着迷茫的情绪。盒子发出吱吱响声,好似悲鸣,又仿佛一种无言的反抗——但陆旗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他竟然松开了尹舒,摇摇晃晃地取下了背包,接着,从里面取出了一柄锋利的水果刀。
水果刀的刀刃对准了陆旗的喉咙,他自己的手微微颤抖,然而,陆旗知道,这柄刀中蕴含的力度可不小。
割下去就麻烦了。
无言明显有些慌神,她后退一步,黑发将八音盒放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解。
水果刀还放在陆旗脖颈侧面,无言探出黑发想要夺刀,但女声幽幽传来:
“让她不要靠近。”
“不要靠近。”
陆旗复述了一遍。
无言歪着头,更加不解,但她依稀可以意识到是有人捣鬼,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火气。
尹舒因痛而扭曲的脸稍微恢复了平静,被无言瞪视也没能让他特别恐慌。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黑色的小物件,看上去像是对讲机之类的东西,女声正是由此传来,“不要让你的怪物们轻举妄动。现在用刀割开你的皮肤,让它们看看轻举妄动的下场。”
“……”
一阵微痛传来,陆旗的手控制着刀,在自己的脖颈上留下一道伤痕。温热的血立即流下,这让无言紧张了起来,即使是谈影,脸色也变得凝重。
那女声是孟优扬的声音,他绝不会记错。
“孟优扬?”他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我……我没有任何目的。”不知为何,孟优扬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只是一个交易。”
“交易?我应该没有妨碍你。”
“别说那么多废话了!”女声忽然尖锐道,“我、我也是没办法……”
一副被人用枪顶着的样子啊。
陆旗咂了咂舌,看起来,尹舒才是这事情的主体。他看向似笑非笑的尹舒,对方手中握着那个黑色的对讲机,“孟优扬,闭嘴。”
“但……但是……”
女声显然有一丝无措。
尹舒皱起眉毛,对讲机的对面传来一阵噪音,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接着,孟优扬开口了:“我……我知道了……”
啪。尹舒将对讲机放在了其中一张桌子上。
他摊开双手看着陆旗,就像是某种嘲讽的方式一样。接着,他自如地走了过去,从僵硬的谈影手中取走画。画上是一个侧脸看着世人的男子,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的脸是由无数细小的纸碎片拼接而成,纸片又被颜料上色,构成了这幅“彩绘”。
陆旗感觉到拿着刀的手似乎松动了一些,只要没有继续用语言控制,他就能做出正常的行动。
尹舒的目光扫过他。
“孟优扬。”
“我……我在,不准、不准伤害尹舒,不准跟着他。”
尹舒对着陆旗比划了一个手势,微微一笑,“让他留在这里。”
“留在……留在美术室里,不可以出去。”
尹舒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满的神色,“错了!是让他留在学校里,永远留在学校里!不要去想什么毁掉校规!”
“好,好的……永远留在学校里。”孟优扬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这样可以吗?”
尹舒没有答话。
他表情阴沉,捧着那纸碎片拼接的彩绘走近陆旗,“我觉得你很好。”
“谢谢,我也觉得我很好。”
陆旗面色不变,回答道。
“所以你不该想着找到离开学校的办法。”尹舒说着,摇了摇头,“这样不太好。”
“是吗?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人不能一辈子呆在学校。”
“但我有喜欢的人在学校里。”尹舒抱着那彩绘,嘻嘻笑了起来,“你看,我和它定下契约后,它就把学长永远保存了下来。”
他将那人像展示给陆旗。彩绘当中是个出色的美男子,但表情不算安详,反倒像是痛苦——陆旗想起那些八卦逸闻,尹舒给某位学长告过白,然后被无情羞辱了。
还以为是小白花,结果他其实是疯子啊。
“如果你要毁掉它们,我的学长也会被毁掉,我该怎么办?”
尹舒好似喃喃自语,双目茫然,“对了,对了,不然干脆这样……孟优扬,让他自杀。让他自杀。”
“啊?我……这个……陆旗,不准动,然后……”
砰!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了尹舒的脸上,他愣了一瞬,手中的画掉落地面。白色的蛇立即从画中窜出,接着遇到陆旗丢下的打火机,化作灰烬。打火机落在画面上,只能灼烧那些变化出的猛兽,却没法伤害到画本身。但这也足够,尹舒摇摇晃晃,碰倒了桌上的对讲机。
“陆旗!不准攻击尹舒!……有,有用吗?”
拳头击打的声音再次传来,孟优扬发出了惊呼。
“……”
身后传来嘎吱声音,是无言咀嚼掉了硬邦邦的八音盒。象征着某种力量的特殊器物已经进入了她的肚子里。
陆旗没有任何反应。
看也知道了,他的双耳正流着鲜血,血液滴落双肩,染湿布料。只要听不到当然就没什么办法了,尹舒傻眼似的望着他,一时都忘记了去捡画。
陆旗手中的水果刀狠狠刺穿尹舒的手掌,“神经病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