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圭袖着个小匣子,先是去祖母房里探望一番。
老太太施救及时,现在已经是能说话了,只是半边身子还是酥麻,使不得一点劲。陈圭吩咐了伺候的丫鬟们,以后要每天记得给老太太揉揉手脚,有助于康复,还防止肌肉萎缩。当然这最后一点,说来她们也听不懂,总归二爷吩咐下来了,自然要照着办。
母亲张氏也在这里,同二太太一起,陪着老太太说话解闷儿。林若晴这些天,因为陈家闹着要分家,她是外人,为了避嫌,好些天没出院子。听得老太太害了大病,昨天就来瞧了,扑扑掉了一通眼泪。这样心地好的丫头,又长得乖巧可人,没人不疼的。就是林氏,现在成了过街老鼠,累得林若晴在府里存不下身,她每每想到这里,也是觉得寄人篱下的孤苦。
陈圭多少有些知道她的感受,见着她,怕安慰更让人感伤,只是对她笑笑,当没事儿人一样叫了声“若晴妹妹”。
林若晴见是陈圭来了,叫了声哥哥,自己退到一边去。现在陈圭同林氏翻了脸,他俩的处境,又要比早些日子,流言四起的时候,更为尴尬。
这些问题,不是陈圭说两句话可以消散的。他只得收了心,先给祖母捏了捏肩膀。老太太已经是可以说话,就是精神还不足,说会儿子话就累。见是陈圭来,她就觉得病好了几分,心里只想着他多留一会儿,嘴里却赶着他去做事。
老太君只是身子不能动,心还是那颗七窍心,自然知道轻重缓急。陈圭看着眼前的祖母,眼窝子深陷,一点也不见往日那个福气老太太的影子,呆在这里也心酸,就借着送母亲回院子,早早辞了去。
只是心里想着,势必要用心寻访,有无专治中风的好大夫,请到府里来,给祖母好好调理。
张氏让人给爱儿上点心,陈圭摸着脑袋有些尴尬,就算掌了家,他在母亲眼里也是个孩子,老是惦记着他有没有饿着。他现在是众人巴结的对象,屋里就没有缺吃的时候,但是母亲的好意,自然也要接受。
张氏见他心思都不在点心上,猜得他有话说,就使了个话儿,叫周围都退下,才笑着问道:“我的儿,有什么话不可说的?”
陈圭从袖中拿出那个小匣子,递给张氏。张氏打开一看,满满一匣子首饰珠花,都是她拿出去当的,不想儿子这么快给她赎回来。
张氏一腔心里,满世界就只个陈圭,是她亲儿。舍不得他受一点苦,嗔怪道:“就是赚了点小钱,再做了本钱就是,又拿去赎这些死物做甚?”
陈圭只是笑,没多做解释。张氏的苦心,他哪里不知道。大宅门里难做人,为着他这个没有父亲的,张氏甘愿做了透明人。这么多年,好容易眼见着儿子要出头了,按理说也该喘口气,抬抬腰了。
陈圭掌了家,张氏也很少出院子,开始陈圭以为是她性格使然。后来见着三婶,每次出门都一副珠光宝气的样子,才反应过来,张氏为了帮他筹银子,将些贵重的首饰尽数当光。必然是怕这样出门,累得儿子被人说三道四,才继续做了她的透明人儿。
王伦刚返了利钱,陈圭就派了能信的青松,去将张氏的首饰赎出来。
陈圭见母亲没有在意匣子里多出的一只银镯子,献宝一样挑出来,递给张氏。
张氏只当是儿子送的礼物,虽是个不值钱的银镯子,也是个心意,拿起来左右看,爱不释手戴在腕上。
陈圭见她没发现镯子的玄机,心里夸青松眼力好。亲自扭动了镯子上雕得那只麒麟,左转三圈,镯子一弹,露出内里的中空部分来。
里面一张黄油纸,拉出来一看,是某钱庄带密印的折子。整整二万八千两,正是张氏交给陈圭的半生积蓄。
陈圭料得张氏要问,不如自己说出来,“儿子赚了些钱,就将本钱还了母亲,也好让母亲知道儿子涨了些本事。索性都存了钱庄,密记是母亲惯带的那支凤钗。”他说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说是他赚了钱,不如说是人家王伦眼光好。
张氏对陈圭,向来是百分百信任。儿子即说赚了钱,她便信,也不问到底是赚了多少,只不住夸陈圭能干,能读的书,也会经营。
陈小哥,装了个三十岁的灵魂,拿着人王伦赚的钱,在母亲面前卖好,张氏的信任,让他这老脸赫然。心里想着,哪日还是要学那些穿越前辈,想些生钱的法子才好呢。像王伦这次抓住的机会,也不是回回都有,还是要有能长赚钱的营生才好。
他这样想着,又坐了一会儿,陈培那边通知去。
果然大兄好本事,听说昨夜林氏在屋子里又砸了一通家具。早上还是交出只箱子给陈培。谢氏心眼细,要去数数单据,看看是否对得住数,被陈培一把拉住,只说这些都要尽数烧了,不管三婶给多给少,总归陈府对外放得债,是全都没有了!
陈家要烧债单了!
陈培派出去的人,在高邮贴了告示,怕人不懂,留了下人在告示前解释给不识字的人听。
又给了说书讲评的人些银子,满高邮的酒楼茶馆里说。那说书的收了钱,再说这事儿也不见人做过,实在新鲜,就用心帮陈府讲了。
一时间整个高邮,上至官宦之家,下至屠夫走卒,轿夫打更的,没有不知道陈家要烧掉债据的事情。有念它好的,赞一声,果然是积年行善的人家,你看看人家的气度,真真大户人家;也有背后笑着傻的,或说虚伪的——眼见着陈家要倒了,驴打滚儿没有了靠山收不回来,不如烧了,卖近邻一个好!
任凭人言,陈家要烧债据的事,随着口口相传的议论,还是尽人皆知,也算是达到了两兄弟的目的。
除了那些将信将疑的借债的人呢,还有那游手无赖,不管借钱没借,热闹也是要看的,都向着陈府涌来。一些本不想同陈府再有牵连的乡宦世家,遇着个明事理的主事人,叹两声,陈氏子不窝里斗了,这样齐心协力起来,陈家哪里就能倒了?心里想着,不免打点着礼物,让内眷去看望陈家老太君。
一时陈府门前,竟是再没有这般热闹。遇着精明的小生意人,干脆在陈府门前不远处,支起了棚子,卖些零嘴与吃食,并些不要钱的大锅茶水。待到人群涌来,没有不花钱买几个钱的,到让卖零嘴的赚了个满盆。
午时刚到,陈家两兄弟一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人群里发出一阵低呼。
不管陈家要如何了,凭心而论,这两个陈氏子,还是一表人才,让人心生好感的。再加上要烧掉债据,做散财童子的光环笼罩在他俩头上,自然怎么看,怎么顺眼。
现在陈圭怎么说顶着个继承人的名称,理当由他开口,他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众目睽睽之下,烧了账本,债据,陈家不是债主了,自然没有人再欠陈家的钱,或者说欠陈家三太太的钱。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高举形式主义大旗,凡是公开场合,没有不见讲话发言的。诺大的会场上千人,陈圭上辈子也发过言,自然不怵眼前这些乡里乡亲,他顺顺嗓子,首先叫了声:“乡亲们好!”比较没趣的是,下面显然不会有穿越同行,回他一句“领导好”,反而有人见他说话,壮起胆子问了句:“听说陈家要烧债据,二少爷,这果然是真的么?”
陈圭顺着声音望去,发言的是穿着寒酸的老汉,黝黑的脸庞,略微佝偻的后背,莫不在提醒陈圭,这可能就是一位高利贷的苦主,而不是跟着瞎起哄的无赖!
他挂上他的招牌笑,尽量用温和爽朗的声音回道:“老人家,若是不信,您可以亲自上来,验验真假!”
陈培一拍手,果然就有下人抬着个大红木箱子出来,放在两位少爷的脚下。
陈圭亲自开了锁,掀开箱子,那老汉挤出人群,果然要亲自来看。陈圭猜得一般的老汉不识字,又问了借钱人的名字,在一堆子债据中翻出那张写着“章怀”的字据,上面写着,借钱一百二十九两。
念给他听了,怕他不信,又交到他手里,让他去问众人。人群中自然有识字的,章老汉一连问了几人,都同陈圭念的分毫不差。
这下章老汉放信了,捧着那张单子,老泪横流,就要给两位陈家少爷下跪。陈圭自然赶紧拉住他,章老汉哭倒在地上,用那黑乎乎的手,拽着陈圭的青衣,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都怨老汉家的那小子……不学好,被人教会了赌钱,欠了巨债……现在他娘在床上躺着,他总算是知道些悔恨……两位陈家少爷大德,三太太大德,老太君……大德啊!”
章老汉的债据被证实是真的,这下人群激动起来。有那欠了债的,都要涌上来看看,才能放心。也有仿佛在梦里的,不信陈家舍得将这些外债一把火烧掉,一时间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陈圭忙让人拦着,声音拔了几个调子,才堪堪将情绪激动的众人,声音给盖住:“乡亲们,债据是不用看了。这一把大火下去,大伙儿只需记得,再无人欠我陈家一文钱!若有那不知耻的骗子,冒充陈家人的名头,再拿了什么狗屁债据来讨债,只管乱棒子打出去!”
陈圭此言一出,人群闹得更加厉害,大多数都是不相信的质疑——至多以为陈家要为老夫人积积福分,要免了一些债,听着二少爷的口气,竟是要全烧光?
这样的傻事,怎么会有人做?
大家眼中,一家子犯了傻的陈家,陈培本来脾气就不见得好,见难得做回好事,偏要被人质疑,心里就有些不爽快,又被这样人群聚集的污浊气味,熏得难受,对着陈圭说了句“交给你了”,竟自回府去了!
陈圭有时实在是搞不懂这个大兄的想法,说他不在意声名这些外物,又要使了手段来夺取继承人的位子。你要说他在意吧,偏偏这种场合,连出风头,立威望的机会都不要。说声走,果然片刻不留。
事情摆在面前,容不得陈圭多分心,他见乡亲不信,自然用事实说话是好的。亲自从青松手里接过火把,往泼了油的债据里一点,连同那只大箱子,串起的火苗三两下就将整个箱子吞噬!
冒起的滚滚烟呛得人咳嗽,却通没有一个人往后退一步。待得那火苗,都渐渐小了下去,人群才渐渐反应过来。
有人开始低低的哭,有人在庆祝背上的那一座债山,突然没有了的轻松。
当然看热闹的,都在说果然没见过陈家这样宽厚的人家,看那一箱子债据,不知值多少呢,说烧也就烧了!
派人留心着前门的林氏,听得下人来报,债据果真都烧掉了,当时就想晕倒,只觉得被人挖去心头一大块肉,生生要吐出口心血来!
林若晴是侄女,不好说得什么。陈惜就是林氏亲女,也觉得母亲放高利贷,不怎么好。只是见到母亲这样心痛,又有些怪陈圭有些不顾他人来。
至于一手促成了整个事件发生的大导演陈圭,则是望着人群的反应不一,有些失神。
这样烧掉债据,对着一些确实因为困难借了高利贷的人,肯定是福音。至于对那些欠了债的赌鬼,这样突然的惊喜,会不会让他们认为,世上多是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从而愈发变本加厉起来……这些想法,闪过一瞬就被陈圭赶出脑外——
大乱将起,且将陈家护好再言其它吧!
(-第一卷终-)
这文写到这里,第一卷终了。狐狸写够了人生的第一个十万字。狐狸有了更多的读者,而那些最开始,在这书几万字,甚至断更时候,依然收藏了漕运的读者,有多少还在等着狐狸继续讲故事?
感谢新老朋友的支持!狐狸拜谢!
一不小心,又感性了,我不是文青,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