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肖南回帮李元元将梅树移到了山谷前的一片山坡上。
那是桃止山南坡上一片迎风向阳的小山岗,坑挖在一片砂石中,旁边是几颗歪歪扭扭的小松,正对着入谷的山门。
梅树最好在秋末冬初的时候移栽,可李元元的这一棵已经半死不活,肖南回觉得是时候死马当活马医了。
起先对方觉得她选的地方不好,那块地都是半沙半岩的砂土,又迎着风口,只怕到了冬天北风都会从这里灌进来。
但她告诉李元元:梅树不怕土壤贫瘠、寒风吹拂,只怕肥伤积水、憋闷封闭,能捱过寒冬的梅树才能开出花来。
李元元认定这是夙平川不学无术、又灌输给她的歪理,但最终也还是默认了这棵树的新址,只将剑还留在了老地方。
桃止梅开,是好兆头。她这样宽慰对方。
说等到来年下雪的时候,就能知晓这梅树是不是栽活了。李元元却只是扛着锄头一声不吭地走下了山坡,她跟上去、又踏上回山谷的那条泥巴小径时,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
夕阳的光温暖而柔软,山谷里的一切都金灿灿、毛茸茸的,罗合与丁未翔正在那石头房前的土灶旁忙活着,锅气一团团升起,在长了苔藓的石阶前聚着不散。
李元元只瞥了一眼,便冷哼一声。
“不堪重用。”
肖南回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罗合她是不大了解,至于丁未翔,常年同他主子出门在外,做口吃的的手艺总还是过关的罢?然而看如今这架势,却也入不了这老妪的眼。
“怎么?可是觉得我倚老卖老、欺负后生?”
肖南回下意识摇摇头,随后又不由得点点头,对方也不恼、理所当然道。
“我不是倚老卖老,你若早认识我几十年就会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欺负前辈的。”
这她倒是信的,只不过丁未翔毕竟不是普通后辈。
“丁中尉好歹也是安道院出身,若非前辈执意要他去喂鸡,他怕是宁可挨上几刀也不愿意去做这种事的。”
李元元熟练将鸡圈的柴门关好,清点着回圈的母鸡。
“这种事是哪种事?谢黎那老不死的向来很会那些沽名钓誉的把戏,他们安道院的刀客便比喂鸡的高贵吗?任他什么英雄好汉、个中高手,到头来不还是要吃喝拉撒睡。”
肖南回附和着干笑两声,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此话在理,就是不知怎么地听着让人有些下不来台。
她不声不响地将背后负着的柴秧一一码放整齐,转身要去灶台前帮手时,却被李元元叫住。
“干什么去?”
想起丁未翔的下场,她连忙表态。
“前辈不是说此处不养闲人?我这便去帮个手......”
“不急。”怪脾气的老妪嘿嘿一笑,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你帮了我的忙,允许你提个条件。”
“帮忙?”肖南回语气迟缓、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忙?”
“当然是那棵树!”
李元元眉毛一挑,明明只是在嗔怪,却看起来好似生了大气一般。
不远处的丁未翔在灶台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肖南回有些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私下送礼走关系拍马屁、结果被同僚现场抓包的阴险小人。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起先她也并没有怀着什么目的,只是觉得对方那段故事听起来令人唏嘘,而她作为平弦曾经的主人、也算同已故的梅若骨有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如今见到她的故人,若能为之纾解一二,也算是尽了同为武者的一份心意。
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对方将那棵已经半枯的树看得比想象中重要的多。
沉默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道。
“那树是死是活还不好说,前辈要不要先多留意阵子......”
李元元却显然不想听这话。
“你最好祈祷它能活,它若死了,我定是要找你算账。左右你都赖不掉,不如现下提个条件,省的日后说我占你便宜。”
这是什么帮忙变欠账的逻辑?姚易说得对,管闲事的人总是容易死的早。
她心中一阵泛苦,嘴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总不能真的厚脸皮提些要求,只能哼唧道。
“晚辈倒也没什么心愿......”
对方似乎打定主意不想让她说完,突然开口问道。
“以前可学过剑法?”
肖南回一愣,没想到这对话竟向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而去。
军营出身的,不像江湖中的武者贵精不贵博,需懂得随手提起一样东西便能杀敌的本领,所以不能说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但多多少少都要会使上一点。
可要她在折剑门老前辈面前说出学过剑这件事,她还当真有些说不出口。
“略知一二。”
老妪不语,扔来一把铁剑,随手抽出一支差不多粗细长短的柴秧,便示意她出招来。
肖南回哭笑不得,想起那夙平川当初也是丢了一根树枝给她就要切磋,当真是尽得真传、一脉相承。
“请前辈赐教了。”
她话音还未落地,对方已然攻了过来,路数是同夙平川当日一般的疾锐多变,却明显更为内敛、变幻更为难测。
她聚气凝神,刚拆了三招,便教对方一个转身斜掠追锋、将手中铁剑挑落在地。
肖南回讪讪抱拳、还未来得及认输,对方已然下了结论。
“这点水准,一二都谈不上。”
这话若是换个江湖中有些头面的人听了,定要觉得下不来台。
莫说比武切磋,本就是个交流增进的仪式,前辈大多会给后辈留些余地。便是高手之间对决,也常讲究一个“礼”字,否则便是赢了也容易落人话柄、得个恃才傲物、不讲武德的坏名声。
可也有人压根不管这些、更不在意所谓名声。眼前这位便是了。
肖南回整理一番表情,忍气吞声道。
“是我学艺粗陋,让前辈见笑了。”
对方显然对她的认输也没什么成就感,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她离开。
“不过若是让我几天,出去混也能自称是个用剑的了。”
李元元慢悠悠地说着,边说边用眼偷瞄她的神色,竟有种孩子气的探究。
肖南回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的丁未翔突然咳嗽一声,飞快朝她递了个眼色。
她从来不知这面瘫呆板的侍卫竟也有如此灵活的眼神,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李元元是要传她剑法。
她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迷茫。
从小到大,她想过学刀、学箭、甚至学槊,唯独没有想过学剑。因为她太想赢了,要想在兵营中立足,她必须要赢。要想在战场上活命,她更加要赢。
所以她使得最好的是枪法,次之是箭法。前者是肖准亲自教的她,后者是她私下下功夫最多的技艺。
剑不是取胜最快的兵器,而学成者往往也不以杀敌为目的。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会有想要学剑的一天。
那李元元怎会瞧不出她脸上纠结的神色,上前几步、脚尖一勾,那落地的铁剑便又回到她手里,随后她手腕一转,那已经锈了铁剑竟发出一声清脆剑鸣,没入一旁的一株樟树树干中。
“折剑门剑法以变幻为长,从入门到小成少说也要十年,便是童子功也十有九折,成材者寥寥无几。你并非我门中人,我也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只当还你人情,传你一套我自创的剑法,也不算坏了师门规矩。我这人耐心不好,便只等你十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说罢,那李元元抬脚便向院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从平弦折断以来,她像是失了羽的鹰隼、折了角的岩羊,没有了飞翔跳跃的能力。
或许剑并不是最适合她的兵器,但她的手中不能没有兵器。
四步、五步、六步......她的掌心沁出汗来。
那夜在斗辰岭的山路上,如果她能使出精湛绝伦的剑法,是否就能杀了那燕紫、为伯劳报了仇?
她知晓伯劳、杜鹃、陈叔都不会再回来了。但她还有其他想要守护的人。如果有朝一日,她又遇到昔日情形,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再次发生吗?
七步、八步、九步......她阖上双眼、内心却收获了长久的平静。
从此往后的每一日她并不一定要伴剑而行,但此时此刻她需要有握剑的能力和勇气。
握剑的理由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她想要拥有保护别人的能力。
夕阳正好,小小石头房旁炊烟袅袅,吃了食的鸡们在鸡圈里聒噪着,远方山坡上羊群一片云一样缓缓而下......
她上前一步、奋力拔出了那把插在樟木中的铁剑,用袖子郑重擦去了剑上的那层薄尘。
“有劳前辈了。”
李元元终于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转过身来。
“想好了?”
她将手中铁剑呈于胸前,眼神坚定。
“想好了。”
老妪笑了,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那把铁剑上轻轻一碾,那剑竟一分为二,成为两把薄而锋利的双生剑。
“此双剑无名,却是依照解甲之剑所造。解甲剑剑身二尺七寸,剑柄三寸五分,却只得十一两四钱的重量,剑锋薄如蝉衣,至刚至柔,未灌注气力时可依附于女子肌肤而不将其划伤,运气而动便可削金断石。”
李元元收了笑容,周身气场瞬间变了,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在她掌中竟生生溢出一股迫人的杀气。
“看好了,我只做一遍。”
“此剑法名唤拆魂,统共只有一十三招。一十三招中又只有一招为杀招,是为魂之所在,须得以退为进、舍生而取义也。”
老妪说罢,提剑而舞。
伴随她身法越行越快、手中剑影越舞越疾,周遭闲散恬淡的田园野景似乎渐渐模糊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山川无极、河海无垠的磅礴气象。
短短一十三招,招招看似平庸无奇,却返虚入浑、大巧若拙,招式与招式之间首尾相衔、处处通络,剑气流转之通畅、近乎浑然天成。
肖南回看得目不转睛、心中暗暗咋舌。
李元元使的尚且不是折剑门中剑法,其招式之精妙,怕是夙平川那小子连一成也没能学了去。
行至最后一招,对方步法一变、转眼已行至她面前。那柄锈剑贴着她的颈下两寸、肋下三分、内股脚踝、最后沿脊骨而上、天顶而出、最终回到她手中,又与那另一半铁剑合而为一。
从疾行到静止,不过须臾之间。
李元元缓缓收手、又顺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汗,又变回了那村野农妇的样子,找了个劈柴的墩子一屁股坐下,打起蒲扇来。
“来。”
肖南回敛气凝神、提剑而起。
她凭记忆飞快舞起手中的剑,生怕一个懈怠便将方才领悟到的精妙之处弄丢了。挥洒汗水间,已入无人之境。
不知何时,最后一丝暮光也已沉入山头。
男子的声音于剑鸣中低低响起。
“为何教她?”
李元元余光一瞥,便见男子一身粗布衣裳立在柴火垛旁,明明也在这乡村野岭之中,却有种同周遭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李元元讨厌这种气质,更讨厌对方的身份。
“都说天成的皇帝早慧而精于心计,竟连这点缘由都猜不到吗?”
她知他是皇帝,语气中却无半点恭敬之意,也不比叫丁未翔去喂鸡时好到哪里去。
然而尽管她有意试探挑衅,对方却无半点恼意,甚至连惊讶也无。
起先她以为对方只是深藏不露,随后才发现:他是当真没有将她话中的情绪当回事,语气温和平淡得就像是在陪阿婆聊天的晚生。
“前辈心意,晚辈怎敢妄自揣测。”
她终于收起那带刺的语气,只眉间的褶皱还深深刻在那里、抚也抚不平。
“猜不到就对了,因为没有缘由。”老妪终于收回目光,懒散地用蒲扇拍打着身上的蚊子,“纵是她眼光差了些、资质也平平,老娘我向来是想教谁便教谁,不想教的便是磕破头也没用。”
夙未轻轻颔首,显然从中听出了什么。
“她并非有意对您不敬,只是自小在战场上磨砺,千军万马之中几尺锋芒毫无用武之地,远不如一挺能够杀敌致胜,难免会对剑术有所看轻。”
“习枪有什么好?徒增暴戾之气罢了。关键时刻还不顶用,否则又怎会......”李元元说到这里猛地一顿,许久随后才勉强压下情绪、恹恹说道,“人得向前看。更何况,教她枪法的师父早死了吧?”
夙未难得诧得一顿,随后才轻轻摇头道。
“他还活着。只是......只是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老妪粗哼一声,根本也不探究这话中深意。
“那便是了。瞧她虽犹豫了一阵,最终却也并未抗拒,我便知她已拜别先前师门,是个没人护着的野鸽子。”
男子眉梢轻抬,语气突然便冷了下来。
“她是天成将士,自然有天成来护。”
李元元察觉对方变化,转头迎上。
“我那徒儿也算天成将士,教人虏到岭西寨子里的时候,怎不见有人护他?”
夙未视线对上刘元元,眸中是一片难以撼动的冷漠。
“那便要问,他是如何不济,竟让人算计、最终沦落到那般地步的。”
空气中有片刻的安静,许久李元元先移开了视线。
“我李元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徒弟,便是夙平川。他就是再不济,也还是我徒儿。你封他一个左将军,多半是瞧在他父亲的面上,可你当他是真的愚钝吗?”她说到这里轻笑一声,竟有种难以言说的无奈,“他是若骨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还不是他那老子藏了心思,要我以性命起誓,绝不能将所学倾尽授予他。否则以他的天赋,如今便已是折剑门的门主了。”
夙未也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篇。
“太锋利的剑是要出鞘的,总是比那钝些的刀先折断。只有刃开的次了些,才能让握刀的手生出计较,虽然不会是最得力的那一把,但总归是能在剑鞘里安稳一生。这便是做父亲的道理,而不是做王爷的道理。”
李元元再次无声的笑了笑,裂开的嘴角边有几分轻嘲。
“你倒是会讲话。”说罢她顿了顿,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樟树下练剑的女子身影,“就是不知你这样会讲话的人,是怎么看上那个又直又倔的丫头的。”
夙未不语,眉梢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望着樟树下舞剑的女子,直到夜幕降临,星斗漫天。
柴门小院里,半干的艾草在炉膛子里噼啪作响,溢出阵阵青烟、驱赶着夏末愈发疯狂的蚊虫。
肖南回摸着肚子,意犹未尽地叹着气。
她再次觉得李元元的话真的太对了。养鸡可真是门值得尊敬的手艺。什么宝刀名剑、绝世功法,都比不上这一锅现炖的菌子鸡汤。
罗合还在用那木勺子刮锅底,刮着刮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对上对面男子那双眼,不由自主地便低下头去、手中勺子也讪讪放下。
这两人间分明有些不对劲,只是不知白日里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肖南回眯着眼揣测着,冷不丁面前又多了一碗鸡汤,几乎还是满的。
她诧异抬头,对方轻描淡写道。
“我不喝,你喝吧。”
一旁的丁未翔见状,连忙把自己的汤推到男子面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元元不耐烦地打断。
“一碗汤而已,推来让去地给谁看?传出去岂不是要编排我折剑门苛待客人?”
丁未翔立刻低下头不说话了,李元元看一眼罗合,后者连忙起身、将先前镇在井中的竹筒拎了上来,倒出里面沉淀过后的清冽酒液。
李元元端起眼前的酒碗,碗中清亮的酒水映出头顶星月。
“饮了这一巡,便算是我李元元的客人了。往后途径终天,可以不必绕路,我借道给你们,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言罢,她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罗合见状紧随其后,肖南回也从善如流。
丁未翔没动,局促担忧的余光落在沉默的男子身上。
那厢李元元已皱起眉来。
“有酒有肉,夫复何求?磨磨蹭蹭地忒不爽快!”
丁未翔还在犹疑,肖南回已眼疾手快、将身旁人面前那杯酒揽到自己面前。
她可还记得,当初在别梦窟是谁宁可渴死也不愿意喝那一坛果酒的。况且眼下情况特殊,她又怎知他喝了酒后是否会变得像那邹思防一般不受控制?
便是丁未翔不受控制也好过他不受控制。
肖南回心下不由得一阵点头。色丘经历过的事她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他酒量不好,我来代劳吧。”
说完她刚要凑过头去喝,冷不丁旁边伸过一只手,将她手中那杯酒生生截了去。
她愕然转头,他已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丁未翔大惊失色,罗合嘴中那从她碗里偷的半截鸡翅膀也应声落地,唯有李元元丝毫不觉有异、反而大笑起来。
“夙平川那小子从前总是嫌我这酒难入口,愣是从未同我这当师父的对饮过,我还以为夙家的男人都是这般挑剔难伺候,如今看来却也不是这么回事嘛!”
李元元的大嗓门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眼前一会是白石村里那简陋的酒垆,一会又是单将飞手里提着的那验过八遍毒的食盒子。
今晚真是邪了门了,先是一碗鸡汤让来让去,如今一杯劣酒抢来抢去。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紧张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
“你不是不能......”
那厢李元元还在拉着罗合大笑着说些什么,似乎又要去挖什么底下埋的酒。
酒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身旁的人突然站起身来。
“今夜多谢门主美酒款待,日后定要相报。眼下先失陪了。”
不是这好好地喝着酒,又要失陪去哪里?
肖南回持续迷惑着,下一瞬已经被人一把拉起。她似乎看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灵魂还留在杯盘狼藉的桌旁,身体却已经三两步跨出了那院子,向着夜色中的山野而去。
“带你去个地方。”
她一会瞧瞧眼前人的背影,一会又扭头去看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还没有停下脚步,而身后丁未翔等人也没有追出来。
“去哪里?”
他仍然没有说话,身影与远山和星空化为一片。
渐渐地,农家灯火消失、鸡鸣犬吠声远去,四周只有星月余晖、虫鸣唧唧。
她望见远处的山峦在尽头屏风一样收起耸立在一起,而山前旷野之中,有一座沐浴在月光下的古塔。
他终于短暂停下,转过头看向她。
“去我小时候待过的地方。”
她望着那双眼睛,确认它的主人确实是喝醉了。
她以为他会变得比平时简单些、甚至像伯劳那样酒一上头便话多起来,可他却变得比平时更沉默了。
那具清冷克制的身体似乎已经掩饰不住他如风暴般复杂而动荡的灵魂,一种深藏于骨血中的黑暗透过那双漆黑的瞳仁溢了出来,危险的、带有侵略意味的、像无形的手一般,撩拨着她的每一分感知。
随即,他拉起她的手,走向那座黑暗尽头的古塔。
山野的晚风冷硬透衫,可不知为何却在接近那座塔时突然便停歇了。一股熟悉的、凛冽入骨的花香渐起、将她环绕包裹其中。
肖南回低下头去,只见朵朵洁白的花苞沉重地低垂着,在没有风的夜晚轻轻晃动着。这是曼陀罗花铺成的河海,而她此刻便站在这川流之中。
花海的尽头便是那座石头堆成的佛塔,风吹雨打之下外层的浮雕已经斑驳剥落,只剩光秃秃的塔身,缝隙处挤满了厚厚的苔藓。
塔身朝西的正中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勉强只能挤进半个人身。
他走上前,轻轻拂过那洞口处的石砖,一声沉闷响声过后,那入口处的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一道石门来。
他站在黑暗中向她伸出手,月光在他左手的佛骨舍利上跳着舞,圣洁而妖冶,带着一种充满矛盾的诱惑力、引人向往。
她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只手,跟着他走进阴暗腐朽的前方。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碰撞回荡、盘旋上升,许久都没有落地。
他仍是不说话,只有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萦绕在她面前不远处。
下一瞬,月光从头顶上方遥远的小窗投下,照亮了脚畔的半张石台。那石台有些低矮,台面上放着一盏落满灰尘的油灯。他走向它、凝视许久,随即轻轻俯身吹了一口气,擦亮一支火折凑近。
干涸凝结的油脂在温度的炙烤下融化,最终亮起一片微弱的光来。
她顺着那光亮抬头向四周望去,整个人突然顿住。
窄而破败的石阶顺着塔壁向上盘旋,直到那露出半个月亮的小窗,窗外的星河缓慢移动着,像是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我好像,来过这里......”
是的,她一定是来过这里。
否则她为何会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那么熟悉?可如果她真的来过这里,又怎么会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般情景。
“你知道我为何要同未翔约在此地相见吗?”
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离得很近,近到她有些不敢喘气、不敢大声说话。
“不是、不是因为折剑门的李元元吗?”
“自然是有她的原因。不过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地方。”
模模糊糊地,有什么深藏的记忆从脑海中翻涌出来。
她恍惚间看到一些破碎的片段,七八岁的男孩子,穿着有些不合身的衣衫,在一卷卷晦涩难懂的经卷中消磨着日夜......
“旁人修习佛法是在寺庙中,我修习佛法是在这里。”
对,她在梦里来过这。还在梦里见过他。
“我从小便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酒这类令人失控的东西他们从来不许我碰。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于是他们想起了这座塔。”
“所以你带我跑来这里,是怕自己喝了酒后会失控?”她的心轻轻悬起,不知是为他此刻吐露的心声、还是为她冥冥中参破的那点缘分,“那你现下觉得怎么样?会不会......”
“现下是不会,但接下来就不好说了。”
他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戛然而止。
随后,一具修长的身躯压了过来,将她抵在粗糙的石壁间。
时空似乎在这一瞬间扭曲模糊了,她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思绪还属于她自己,身体却进入了另一种频率。
他身上的气息是如此的清冷,温度却那样炙热。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矛盾的感觉。
又冷又热,又疏远又亲密,又抗拒又渴望。
她想起从前在北郅当差,曾经在夜巡的时候发现过孤山之中的一口热泉。腊月的北郅还飘着雪,她浸在那口温热的泉水中,呼吸着冰冷刺骨的空气,身体却被温热缠绵所包围。
她又想起这古塔外成片成片的曼陀罗花海,那些旋转盛开的花朵那样美丽、伸出的枝蔓那样柔软,却能逐尽其他草木、占据整片土地,若有生灵从中路过,便要用它最热烈的香气将对方留下,哪怕它能给的常常也只是虚幻一场。
如今,她便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头顶的星空渐渐远去,她只能听到他的低语,只能看到他的眉尖,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肖南回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这一天,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