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次日清晨的邹府炸开了锅,丈高的围墙都挡不住当家主母赵西梅尖利的嗓子。
“一帮废物!一群人连两个涂脂抹粉的贼都抓不到!”
领头护卫长了张木讷的脸,说出的话却硬气的很:“夫人此话差矣,昨夜我和几个兄弟可是将这园子守了个铁桶一般,就是连只虫都未必能飞的出去,可那两人却愣是凭空消失不见了。”
言下之意便是将失职一事撇得一干二净。
“就是就是。”其他护卫频频点头,表示老大所言非虚。
赵氏一听这话,反倒不急,一屁股坐在花墩上,一边喝茶一边问道:“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我来问问你们,昨夜那两个贼穿的是何颜色的衣服?”
“黑的。”
“白的。”
“花的。”
赵氏冷笑,众护卫相互低声埋怨起来。
“怎会是黑的?我明明瞧见那人从正房跑出来,明晃晃的一身白。”
“哪里是白色!我明明瞧见人从假山那头跑出来的,一个蒙的红帕子,一个蒙的绿帕子。”
“胡说!我瞧见的是一身白的和一个蒙红帕子的......”
“够了!”赵氏将茶杯狠狠掷在地上,一地冒着烟的茶水就像她此时的心情,“我瞧着一个个的也都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怎么一开口都像瞎了似的?!”
众护卫面面相觑,见领头大哥此时也未说话,便也碍于拿人钱财不敢多言。
邹家这么大一个院子,昨夜府里进人的事其实还真的未必人人皆知,可如今这样一闹,怕是那三房姨太连着府里的下人都知道了。
赵氏身后跟着的嬷嬷李桂珍见状,趁机解围道:“听说那贼人落下的帕子上不是绣了花?查一查总能知道是哪来的。”
领头的护卫似乎就在等这句话,将那翠绿色帕子呈给赵氏。
帕子是普通绿丝缎的,帕子角上绣了朵白玉簪花。
“其实......今日一早便托人去问过了。帕子是望尘楼阿韵姑娘的。”
望尘楼三个字一出来,赵氏的脸都有些扭曲。可护卫接下来的话才叫人心颤。
“可那阿韵姑娘,两年前就染病过身了。这帕子是她以前送给相好的,人没了之后她那相好便将东西偷偷送了回来,怕惹祸上身。”
赵氏眉头一松,脸却一白,手似被烫了一般将那帕子扔在地上。
整个院子里都安静了下来。
许久,赵氏才厌恶地说了句:“把这东西烧了吧。”
旁边的人应下,正要上前点火,赵氏突然又改了口。
“等下。”
半日下来,府里上下便都传开了,邹老爷究竟惹了多少桃花债?说是那死了的安韵姑娘也和他有瓜葛,还说昨儿夜里鬼怪都找上门来了,怕不是沼泽里的鹿化了精怪,所以才勾了邹老爷的魂魄。
郝白来西厢房问诊时,赵氏的脸色可用‘面如金纸’来形容。
“先生来了?今日先给我开两副安神的汤药吧。”
郝白没急着开药,反而神秘兮兮地将背后的门关上。
屋里一时只剩下半死不活的邹老爷和他们二人。
赵氏抬起头,轻蹙眉尖:“先生这是做什么?”
郝白幽幽道:“回夫人,药引可能寻到了。”
赵氏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喜。不枉费她重金寻医,这段时间的糟心日子看来终于要到头了。
“但是......”郝白眉头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赵氏一看心中便急了。
“先生可是真的寻到那佛骨舍利了?这般犹豫可是还有什么难处?”
郝白叹口气,将一脸宿命感拿捏的炉火纯青:“夫人可信因果报应之说?”
赵氏一听这话,当即脸色便有些不好。前阵子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怎会不知?如今都刮到院子里来了。可她觉着那是外人瞧不得她家过得风生水起,这才落井下石多加编排,府中下人碎嘴,她早打定主意要将人都换了。可如今连她请来的大夫也搬出这套来膈应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这是要用神鬼之事来搪塞我?”
郝白倒是丝毫没有介意赵氏的不快,反倒一脸真诚:“因果怎能和鬼神同论?有因就有果是这世间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如今老爷的病便是果,这因却要好好找一找。”
赵氏脸上仍有不满,但心中却有些动摇:“事在人为,我不信天命之说,老爷的病定是和人脱不了关系。”
郝白见状也不急于一时,当下放缓语气道:“夫人心中自有定夺,在下只是个医者,也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此番将话说在前头,也是希望夫人能将此事看得更清,除此之外别无二心。”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木盒打开,当中坐着一枚长圆形的珠子,莹润剔透,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自带圣光。
赵氏两眼盯着那稀世珍宝,心里却控制不住地想着那块翠绿色的帕子。
连着下了许久的雨停歇后,今日居然出了太阳,穆尔赫的大街小巷都热闹拥挤了许多,人们赶着出来舒展筋骨,驱一驱身上的霉味。
望尘楼的扫洒工作照常一早便开始了,今日的活计格外多,周外爷一早便吆喝着小厮婢子将各屋的床单帐子拿出来晾晒,望尘楼高低错落的楼台间一时飘荡着彩色的布和纱,像是节日庆典一般。
望尘楼后院偏房内,唯一的床教伯劳占了去,肖南回四仰八叉地趴在软塌上睡得人事不省。
其实自从出了阙城,她就没睡过安稳觉。
先是害怕肖准发现自己擅自出走派人追来,拉着伯劳连夜赶路;进了霍州地界后又整日端着心思,瞧谁都不像好人;昨日更是折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还要扒墙头、被人追,如今虽说望尘楼也算不得什么安乐窝,但总算是有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这一倒头便睡到日上三竿。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肖南回从混沌的黑暗中惊醒。
她活动一下手指,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恶狠狠回头,罪魁祸首正在床上睁开一只眼看着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敲门声又响起来,比之前还要急上几分。
她喝一口桌上的隔夜茶,感觉已经醒了七八分,便轻着步子挪到门前。
雕花木门上映出一个影子,看起来身量不高,瘦瘦小小的。
肖南回拉开门,便正对上还要再敲门的金豆儿。
金豆儿脸上一层薄汗,手上还端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衣服,显然又是忙得脚不点地。她看见肖南回披头散发的样子愣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磕巴了一下才开口道:“那、那个,外面有个公子说要见你,就在楼里的前厅等着呢。”
正说着,伯劳顶着一头乱发从肖南回肩上冒出个头,把金豆儿吓了一跳:“我、我还有事要忙,就不打扰了。”言罢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远了。
她眨眨眼,盯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思索一番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金豆儿好像是个男孩子啊。
伯劳打着哈欠,沾着桌上剩的半盏茶捋了捋翘起来的头发:“傻站着干嘛?不是说有人找么。”
肖南回没说话,她好像已经知道前厅的人是谁了。
穿过围廊转到前厅,肖南回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
丁未翔还是一身黑衣服,不知是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件,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得笔直。
而他旁边的人却截然相反,正因为好奇而左顾右盼着,肖南回注意到整个楼里的人都在悄悄看他。
这也难怪,烟花之地的人们对美色总是会格外关注些。
钟离竟今日穿了一件质地轻薄的白色长衫,在一片飞舞的彩色布单中显得格外的明亮。
因为微微弓着些身子,那件衣服便在他的背脊勾勒出一道弧度,除了手上的那串佛珠,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装饰,但就是这样寡淡的一身装扮,偏偏叫他穿的有几分撩人心尖。
他似乎察觉到肖南回的到来,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二楼三楼四楼趴在栏杆上偷看的脑袋们齐齐抽了一口气。
这是肖南回第一次看到这人笑的样子。
之前他也露出过类似笑的表情,但那只是一抹停留在嘴角的弧度,笑意从未达眼底。如今便不同,那双本就有些似笑非笑的眼变得生动,像是原本了无生气的塑像活了起来。
这让她想起永业寺里的那些佛像,雕佛像的人总有种本领,能教人无论在哪个角度瞻仰佛像时,都能感受到佛温和的目光。
现下便是如此。
“姚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佛开口说话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是怎么找来的?不是约好去茶馆见面的吗?”
“我改主意了。”钟离竟说着,又笑了笑,周围那些本该干活的人都干不了活了,整个楼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这人一定是故意的。
监工的周外爷察觉到了什么,从□□后面走出来,脸上没有半分晚上待客时的好脸色,边走边扬着手里的鸡毛掸子:“我一个不留神,你们就偷闲。可是觉得我最近好说话了?”
楼里的一众男女这才纷纷回过神来,认命地低头做起事来,又回到那尘土和琐碎之中。
周外爷见状满意地收起那鸡毛掸子,转身看见立在中庭的两个人,也是愣了一愣。
肖南回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周外爷,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我带他们去房中说说话,不会停留太久的。”
周外爷看一眼钟离竟,脸上有些古怪,他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嗓子问道:“白衣裳那位当真是你朋友?”
她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还以为这周外爷要出什么幺蛾子,哪知对方却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那你同他说说,问他愿不愿意来楼里做事情。我可免他第一年的一切杂费,每月只需挂牌迎客十日便可,所得我给他三七分。”
这话一落地,肖南回便控制不住自己扭曲的面部表情,过了好一会才婉转道:“周外爷兴许不知,我那朋友不是个缺钱花的主。”
谁没事闲的会包一家根本不怎么住的客栈,一包就是一年?那何止是不缺钱,应该是钱多得没地花才对。
周外爷不依不饶:“有钱又如何?还会有人嫌钱多?以我经验,他那个样子日进斗金不成问题。”言罢又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事情若是成了,头年的银子我分你一成。”
她看着周外爷认真到发光的小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尽力而为。”
周外爷满意点点头,结束了这场隐秘的对话。临走前特意冲钟离竟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都好似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