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在山里的破庙里过了一夜,如四百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四百年前,那个身受重伤的小小少年,对从天而降的陌生修士还心存着戒备,对以后的生活也充满惶恐和茫然,破庙里的那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而今时今日,昭昭可以理直气壮的指使便宜师父给自己揉脚腕,生火,烤兔子,洗脸擦脚,并且肚子里还盛满委屈。
这四百年,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便宜师父呢,不仅忘了他,还收了其他的徒儿。
每每想到此处,昭昭便忍不住的妒意冲天,酸涩嫉妒。
因掐指一算,便宜师父收墨羽入门的时候,他正在麒麟宫过着朝不保夕、寄人篱下的日子,成日傻乎乎握在鳞片祈求师父快点回来呢。
殊不知,他心心念念的师父正和其他人秀恩爱呢。
小龙肌肤娇弱,被缎带缚了那么久,脚踝上留下一道不浅的红痕。
长渊盘膝坐在观音像前的稻草上,捉住昭昭那只脚踝,动作轻缓的给少年揉着。孤月高悬在山峰之上,如梦如画,月光泼洒入庙门,给破败的小庙渡上一层温柔的银光,连那尊只剩了泥胎的观音像,都如同换了新衣,栩栩如生起来。
昭昭安安静静的让师父揉着,没有再找茬,显然很享受这一刻的宁静时光。
他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便宜师父。
可完全置之不理,他也是做不到的。这毕竟是他等了四百年,盼了四百年的师父。
昭昭抬起眼睛,借着月光偷偷打量着长渊。
出了魔窟,便宜师父身上那股独属于战神的气场与威严又回来了,一双眉眼,沁满冰霜,好像永远都不会笑,但此刻低头垂目,乌发微垂于莲袖,专注给他揉脚腕,眉眼间又漾着一股与周身冰雪之息截然不同的温柔。
昭昭心里不由又想起在一十四州时,师徒相处的种种。
那个时候,这个便宜师父可处处瞧不上自己,不仅狠心的让他住在潮湿寒冷的禁殿里,闭门思过,日日自省,还总是给他制定种种苛刻的规矩,生怕他走了邪魔歪道。
虽然是他有错在先,可每每想起那段日子,他依旧很委屈。
昭昭被揉得很是舒服,能站起来后,就走到观音像前,先抬起袖子,跪坐到莲台上,仔仔细细将石像上沾染的蛛网与尘埃擦拭了一遍,而后走到破庙正中,对着观音大神的宝像恭恭敬敬跪拜下去。
要是有香就好了。
昭昭在心里想。
长渊难得见少年如此安静乖巧的模样,靠在香案上,定定望着,错不开目光。
昭昭没拜过佛,也不知道正确的礼节是什么,就按着自己了解到的,最虔诚恭敬的方式,向观音大神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长渊若有所思,趁着少年跪伏祷念的间隙,起身走出庙门,踏着一地月光来到旁边一处峭壁旁,采了一捧淡粉色的六瓣灵花,置于袖间。
昭昭足足拜了一刻的时间才起身,正要站起来,眼前忽多了一捧淡粉花束,因是新采的,花瓣和花蕊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
一股浅淡的幽香扑面而来。
昭昭眼睛一亮。
“没有香,用鲜花代替也是一样的。”
长渊道。
昭昭双掌合十,又闭上眼睛,默默祈祷了好一会儿,方接过来那捧花,恭恭敬敬的摆到观音像前的莲台上。
香案太破了。
莲台是观音大神修炼之处,又离观音大神法身最近,观音娘娘一定可以听到他的祷告的。
摆完之后,昭昭才问长渊:“你怎么知道我要用香?难不成,你偷听我说话了?”
他明明是在心里偷偷说的,便宜师父怎么会听到。
长渊道:“师父不用听。”
“礼佛的规矩,师父还是知道的。”
昭昭心里轻哼声。
他就说,这是他自己的秘密,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包括便宜师父。
长渊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四百年前,少年一个人拎着小包袱,离开观音村之后,夜间独自露宿破庙,是如何在这座观音庙里足足磕了一百八十多个响头,把额头都磕破了,祈求观音大神保佑自己能和师父早日重逢。
兜兜转转,波波折折。
虽然人间已经换了四百轮春秋,但当日的小小少年,终于还是找到了师父。
从此,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在世间流浪了。
夜里,昭昭睡在庙里唯一的稻草席上,长渊则依旧盘膝坐在一边,将外袍脱下,盖在少年身上,并用莲袖轻轻驱走周围的蚊虫。
昭昭其实没有睡意,但依旧闭着眼睛假寐,心安理得的享受便宜师父的照顾。
次日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昭昭先到溪边洗了脸,又采了一些荷露,存在瓷瓶里,准备留着以后酿琼浆用,涉溪往回走时,长渊已在小溪另一头站着。
一刻后,昭昭坐在溪边的山石上,乖乖让长渊给自己梳头发。
昭昭虽然修为大涨,但年纪摆在那里,化成人形时,头上依旧会保留着一对雪白龙角,想要隐去,只能用特别的术法。
这也导致昭昭平日只能披散着头发,不能像以前一样,将乌发束成马尾。
昭昭乌发很长,直垂至腰,需要时时梳理,才能显得不毛躁,也因此,每回出门,雪姬都会在小龙的灵囊里放一把犀角梳。
蜀中天气炎热,长渊依旧用剑气化出一根赤色缎带,帮少年将散落在肩头的碎发悉数绑到脑后。
给小徒儿梳完头发,长渊又到溪中捉了两条鱼,做了顿简易的早餐——烤鱼。
长渊并不精于厨艺,即使在吴秋玉时期,也是赶鸭子上架,做最简单的汤食为多,稍微复杂一点的,都要临时向隔壁的王大婶请教。
因而早餐的两条鱼,也不可避免的烤糊了些。
昭昭嘴上嫌弃,自己从灵囊里取出调料罐,撒了些盐巴和辣椒粉,将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根鱼骨头。
“你还要继续努力啊。”
“你烤得鱼,和我师父可差远了。”
昭昭点评道。
长渊知道,少年口中的“师父”,多半就是新拜的那个师父连华君,面上不动声色,眉宇却不禁冷了几分。
昭昭瞧在眼里,故意气他:“师父刚把我养胖,跟了你两日,我又瘦了,你看,肚子都扁了很多,等师父看到,一定会心疼我的。”
长渊问:“他平日都给你做什么吃?”
昭昭便叭叭叭列举了一大堆,从天上飞到到水里游的,再到地上跑的。“总之,我师父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只要是你能叫出名字的,就没有他不会做的。”
长渊默默在心里记下了这些菜名,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昭昭问:“我们去哪里?”
长渊眉眼轻轻一弯:“观音村。”
昭昭一愣,心口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四百年过去,他其实都已经快忘记观音村的具体位置了。
这些年,从不敢回来看,也是因为害怕,沧海桑田,春秋迭代,村子已经不在。记忆里唯一的温暖所在也彻底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昭昭有些紧张:“我们……真的要去么?”
长渊点头:“当然。”
“师父说过,要带你回家。”
昭昭眼眶一热,主动牵起长渊的手:“那我们快过去吧,再晚了,村子该关门了。”
“当然,我只是看你一个人怪可怜的,才陪你一起回去,你千万不要误会。”
长渊失笑,召来赤霄,道:“好。”
观音村位于大山深处,若无村民带路,并不好找,但好在长渊元神内有吴秋玉的记忆。当年,吴秋玉曾数次离开村庄,外出办事,对村子的位置很熟悉。
赤霄载着二人,七绕八绕,落在了一处村落外。
时辰尚早,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只有一个牧童在骑牛玩耍。
山道还是熟悉的山道。
山道尽头连接的村庄,面目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长渊给了牧童一些灵果,打听:“请问这里可是观音村?”
“观音村?”
牧童欣然接了果子,摇头:“不是不是。”
昭昭一呆,急问:“不是观音村是哪里?”
难道村子真的已经消失不见了么。
昭昭急得眼睛发红。
这里有他和师父最美好最温馨的回忆,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地方,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牧童答道:“我们这里,叫做秋玉村。”
“秋玉,你们听说过么?”
“我娘说,是一位神仙的名字,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秋玉。’是不是很好听?”
昭昭又是一呆。
紧接着,眼睫之上,倏地蒙上一层雾气。
长渊嘴角一弯,牵起少年略冰凉的手,道:“我们进去看看。”
牧童热情的引着两人进村。
四百年过去,昔日闭塞的村庄,已经四通八达,修筑了许多条通往山外的道路。村口也建了崭新的门牌楼。
长渊忽问牧童:“我能不能借借你的牛?”
牧童得了好吃的灵果,很爽快的答应。
长渊牵过牛,同昭昭道:“坐上去,师父牵着你走。”
牧童看昭昭生得玉雪漂亮,跟画上的小神仙一样,也热情的请昭昭坐上去,道:“阿黄很通人性的,你放心,有我在,它不敢颠着你。”
昭昭便真坐了上去。
长渊和牧童闲聊:“你家住在哪里?”
牧童露出两颗小虎牙,道:“就在村子东头的王富贵家,紧挨着神仙庙的那一户。”
“神仙庙?”
昭昭奇怪:“这里不是供奉着观音庙么?”
牧童道:“什么观音庙,我们村子里只有神仙庙。”
昭昭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道:“能不能带我们去神仙庙瞧瞧?”
牧童道:“当然可以。”
经过四百年变迁,村子格局已经变了很多,但到了神仙庙前的那一刻,昭昭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自己和师父曾经住过的地方,因为庙后面,竟还保留着一排破旧的茅草屋,上面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写着“神仙居”三个字。
一个妇人从旁边院门伸出头,高声唤牧童:“臭小子,又去哪里疯玩去了,还不赶紧回家吃饭!”
牧童笑嘻嘻同昭昭道:“这是我阿娘,脾气虽然凶了点,人很好的。”
又举起手臂,和妇人招手:“娘,我带了两位客人过来,他们想看看神仙庙。”
村子虽然道路通畅许多,但因为位于大山深处,平日鲜少有外人来访,妇人当即冲过来,揪着牧童耳朵骂道:“神仙庙是能随便看得么?!万一冲撞了神仙可怎么办!你这个臭小子,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往村子里面带,我看你是又皮痒了……”
妇人斥骂声忽戛然而止。
因看到了一身玄衣,立在不远处的长渊和坐在牛背上的昭昭。
妇人呆愣了片刻,忽然眼眶一红,朝着长渊跪了下去:“您是吴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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