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早听说何爷出手阔绰,见了银票不禁两眼放光,立刻接过去然后把背篓交给贺忆城,陪着笑道:“何爷果然爽快大方,要不我为您引路,我们一同下山?”
“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这样啊,何爷您今天可早点回,这山有点邪性。”阿虎把银票揣在怀里,喜滋滋地顺着路下山去了。
贺忆城从他给的背篓里捞出一只兔子,抱在怀里抚摸着,抬头看向天空中缓缓上升的灿烂明灯。他半身隐没在黑暗中,灯火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钱可真是个好东西。”贺忆城悠悠地自言自语。
那猎户分明说他是怪物,但见了钱便一口一个何爷。这世上富贵者便是怪物依然叫人趋之若鹜,贫穷者皆面目可憎。
这种世道,哪里值得人认真过活。
突然云破月出,原本黑暗的夜幕顿时大亮,贺忆城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圆月,心中算了算日子。便悠悠抱着兔子走到一旁的水潭边,蹲下来朝水潭里看去。
黑漆漆的水面被月光照亮,一轮硕大的满月便沉在水底似的,落在贺忆城倒影的头顶。
除了他的倒影之外,水上渐渐显现出许多奇怪的倒影,惨白的面孔,枯枝一般的手臂,凌乱的长发,鲜血淋漓的躯干,幽幽地飘在他身后。
熟悉的阴暗潮湿的感觉和浓重的煞气顺着贺忆城的脊背而上。
满月之夜,山阴之水,污秽之显。
贺忆城怀里的兔子浑身紧绷,惊慌地想要逃窜,却被贺忆城摁在了怀里。他抚摸着它战栗的绒毛,漫不经心地说:“怕什么,它们这么低级就只会互相吞食罢了。等力量强了也只是去吃人,才不会吃你。”
“不过是真脏,也太丑了。”贺忆城看着水面上那些倒影,开玩笑地说道:“人家不愧是明辨是非的星君,随口一说我脏就说中了,是不是啊兔子。”
兔子跑也跑不掉,最后认命地缩在贺忆城怀里不敢动弹了。
贺忆城看了那些扭曲的倒影片刻,便站起身来背上背篓,一边摸着兔子一边走下山去,路上还轻轻哼起歌来。
“月亮爬上了树梢梢,海棠花也睡着,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梦里落雪了。”
这首安眠小调硬是让贺忆城唱出了风流浪荡的感觉,不知道的以为他在温柔乡唱着旖旎小曲,而不是赶着夜路,身后还尾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污秽之物。
他并不回头看,也不曾减缓脚步,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身后有数量庞大的怪物。
走到奉先城外时,四下无人宽阔的土路边正站着一个小姑娘。贺忆城有些意外,不由得停下脚步。
小燕提着一盏灯,踢着路边的石子,看样子是在等他。看见了贺忆城她扬起小脸,先是开心地笑起来,突然又睁圆了眼睛,震惊地指着他说道:“妖怪!”
贺忆城抱着兔子僵立在原地,他看着小燕,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却见小燕提着灯向他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说道;“何哥哥快跑啊,你身后有妖怪跟着你!”
贺忆城愣了愣,小燕以为他不相信,着急地说:“哥哥你回头看,你快回头看看,特别可怕,满身是血的鬼还有黑乎乎的……”
贺忆城笑起来,他没有再让小燕说下去,而是扶着小燕的肩膀把她转过身去,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拉着她,语气轻松道:“好呀,我们走。”
小燕有些不安,想要回头看,贺忆城却把手放在她后脑上阻止了她的动作。
“别回头看,我们往前走。”贺忆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的路,步子迈得有点快,但是也不至于像逃命。
小燕不解地问道:“不回头看怎么知道那些东西还在不在啊。”
“不回头,你就看不见它们。”贺忆城笑着低头看向小燕:“那它们就不存在。”
小燕迷惑地看着贺忆城。
贺忆城抬起头看着通向城门的路,四下无人道路空阔,他说道:“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为什么人的眼睛长在前头,那就是为了让我们时时刻刻都向前看,把黑暗留在后面,不要回头。”
“可是前面有什么呢?”
前面有什么?他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大概和他从前度过的声色犬马挥金如土的日子没什么分别罢。
他这一生深渊在侧,不可后退不可转身,亦不可回望,于是只好急急忙忙地往前走。
“往前走就是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思索了一阵,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说道:“是思薇姐姐让我来找你的,说宫里有门禁,她已经回去了。”
“嗯。”
“她说,何哥哥你给她庆贺生辰,她很感激也很开心,礼物她都带走了。但她不会因为你给她过生辰,就觉得你赌博骗钱是对的。”小燕凭着惊人的记忆力转述着思薇的话。
贺忆城笑出声来,啧啧感叹着摇头。
“果然是她的风格。”
“但是思薇姐姐又说,她不该那么说你的,她确实不了解你,也不可能把你变成她想要的样子。所以她决定不再管束你了,以后你不用每半个月来找她汇报行踪,也可以离开奉先城。祝符她既然给了你,就不会再收回来,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
贺忆城的脚步顿了顿,他低下头看着小燕,低声说:“她是这么说的?”
“嗯,我一句话都没有漏!”小燕笃定道。
贺忆城轻笑一声,眯起眼睛:“我还没道歉,她居然先道歉了。”
即熙以前说过,思薇最不肯低头认错。如今他却得到了思薇的歉意,或许他的指责有失公允,这么多年里思薇也试图改变自己。
“所以何哥哥,你今晚怎么没来呢?”小燕的话拉回了贺忆城的思绪。
“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个答案显然让小燕惊诧不已,她抬头看着贺忆城说道:“何哥哥你不是最喜欢热闹么,怎么又要安静了啊。”
“谁说我喜欢热闹的?”
“你每天都要待在最热闹的地方嘛,几乎从来不离开玉前街的。”
贺忆城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
“我没那么喜欢热闹,不过热闹的地方看不见怪物,这就很好。”贺忆城偏过头,遥望着城门和城门后灯火通明的楼阁,淡淡说道:“说起来相比于赌坊和青楼,我近来最喜欢的是一个衣柜。”
污浊的脏东西不敢进去,也没有狂热喧嚣的人群,只有一个衣柜,一座种满蔷薇花的院子,和一位脾气不好的姑娘。
那姑娘敏感骄傲,说话很不好听,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而他浑身是沙子。
思薇给他的祝符不是贝壳,他不会因此被孕育成珍珠,他永远是硌人的沙子。只要他是沙子一天,无论他如何克制自己的行为和念头,他永远都会刺痛思薇。
他没有办法按照她的期望而活,她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生存方式。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待贺忆城拉着小燕的手踏进奉先城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淹没了他们,贺忆城便对小燕说:“你现在可以回头看看,那些东西不见了吧?”
小燕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的街道上,贺忆城的背后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她捂嘴惊讶道:“真的消失了!”
“他们怕旺盛的人气,所以你以后不要独自去人烟稀少的地方,你年纪小能看到更多脏东西,也就更加危险。”贺忆城蹲下来,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燕,笑道:“今天看到的,要替哥哥保守秘密。”
小燕有点迷惑地点点头。
“啊还有……如果你有朋友身边一直有脏东西,你就离他远一点,但是不要欺侮他。”
贺忆城摸摸她的头,微笑着叹道:“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小燕仍旧没有听懂,但是乖巧地点点头。
即熙收到贺忆城飞鸽传书,问她封了星君得到了冰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即熙思索片刻,提笔写道:先不急,你帮我查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做苏寄云。
苏寄云——现在应该是叫她寄云了,从名字上看就显而易见,她是苏寄汐的堂妹,也是这批新入宫的弟子之一。
即熙某天出门准备去照顾雎安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大概十五岁的丫头站在她的房门外,穿着青色宫服,端庄秀丽的容颜和她还有几分相似。
那丫头见了她便神情激动喜出望外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堂姐,堂姐我是寄云啊。听说你从树上掉下来伤了头,记不清从前的事了,你还记得我么?从前我们可是最要好的。”
即熙也露出同样激动喜悦的神情,说道:“是么,那我喜欢什么颜色喜欢吃什么水果什么糕点什么菜画什么眉梳什么发髻?”
她这般疾风骤雨似的问题抛出来,苏寄云的笑容就僵在脸上,尴尬地站在原地。半晌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堂姐你不是记不清么?”
即熙和蔼可亲地笑着抚摸着苏寄云的手,看着这个十五岁稚嫩的小姑娘,以种过来人的语气温言道:“我是记不清了,又不是傻了,你下次想跟谁套近乎记得演得更像一点,提前多了解了解。”
“还有,别堂姐堂姐的叫我,星卿宫内不讲究亲缘,你以后是雎安的弟子,如今还是叫我师婆吧!”
寄云眉清目秀的脸皱在一起,她咬着牙不情不愿地行礼道师婆。
当时即熙心想这小姑娘长得倒是挺好看的,按照她一贯对于美人的宽容度,如果她不耍这些小心眼,她应该还是挺喜欢她的。
但这个姑娘不是奔她来的,而是奔雎安而来的。
第二天即熙就在析木堂前看见了寄云,她给即熙行了个礼,然后有些得意地仰着头说道:“师婆一个人照顾宫主大人多有不便,我跟柏清师伯说过要来帮忙,柏清师伯也同意了。现在柏清师伯暂代宫主之职,宫里大小事宜都应该听他的。”
呦呵,狐假虎威来了?
即熙笑得慈祥和蔼。
她大概要看到雎安第四十四次拒绝别人了,她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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