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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过自己第二次见到宋致宁和那女孩,会是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公办医院里。
距离上次因为宋少的突然造访而“大发横财”不过一周或许是老天总秉持着福祸相间的原则安排命运是故,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太久,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三便先因为给人修缝纫机时动作不小心被那机器顶针直接贯穿了右手无名指出血不止。
他从来不太愿意麻烦我,这次实在痛得厉害才上楼向我求助。
我赶忙放下手中事打车陪他到医院就诊,好不容易排队打完破伤风,因为害怕伤口感染和留下后遗症——他毕竟是做手艺活的人怎么也不能伤了手,于是便又自作主张硬是花钱给他办了住院。
秋天本就是各类疾病多发的季节医院人满为患,我急得上下楼来回跑,从挂号缴费到弄完繁杂琐碎的住院手续整个人晕晕乎乎下楼时没注意,脚下被台阶一绊,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好在旁边蓦地伸出只白白净净的手堪堪扶住我手肘。
“小心”身旁那把女声纤细清脆,“别、别跑太快会摔了。”
还有点耳熟。
我蓦地抬眼。
果不其然,眼前赫然便站着那天撑着伞在楼下找宋致宁的女孩。
今天她依旧打扮简单不过米白色毛衣配上一条黑色牛仔裤。不显腰身就罢了那毛衣一路遮到膝盖倒是把她本身纤瘦身材掩得毫无亮点。
好在她生得秀气眉若远山杏眼灵巧虽说鼻梁有些小塌但巴掌脸上鼻翼小巧倒是丝毫不影响那张脸给人的初印象——像是总待人温和的邻家妹妹或是校园里抱着书走过林荫下的长发少女。
程忱小名桑桑。
老三之前告诉我说她叫程忱那时我还觉得莫名拗口今天这样近距离地瞧见一眼这名字在喉口过了遍倒确实和她无端般配带着点碾磨于唇齿之间的温柔。
我不好叫她搭手太久忙先起身站稳“谢谢你啊”一边向她道谢不知为何这天又像是多长了个心眼似的瞄过她另一只手提着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桶没忍住试探了句“我刚才急着下楼找我朋友……你也是来探病的吗?”
“嗯”她点头指了指楼上近在咫尺的7楼住院部“我朋友、也是喝醉摔、了一跤。”
我摸摸鼻尖小声问:“男朋友?”
她的脸“腾”一下通红。
仿佛很是惊惶于我这自来熟得寸进尺的问询慌忙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再追问。
可惜有些八卦好像是天都不让你错过怎么也躲不开的——尤其是当我好不容易把所有手续都弄完缴完费搀着老三走到7楼住院部的720病房却瞧见这拥挤的四人病房里、老三的床位隔壁居然正躺着一位格格不入的“贵客”也是我近期最大的八卦对象时。
我仿佛听见小恶魔附在我耳边扬声大笑:“你看你看这八卦你是不打听都不行了!”
而我:“……”
我选择死亡。
无论如何入住病房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动静也不小等我埋着头小心翼翼扶着老三走进病房时正抱着层饭盒小口抿汤的宋少倒还真比我先一步反应过来。
“白……柏医生?”
熟悉的语调转了个圈这次他没有叫错我的名字。
医生什么医生啊。
我不配otz
我满脸汗颜在病房周遭瞬间投射而来的好奇目光注视之下一手搀着老三一手提着两盒楼下医院食堂买的盒饭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视线亦扫过正坐在他身边正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翻看着食谱的程忱。
“巧遇啊宋先生”只能这样口头敷衍着“真是有缘分。”
有缘分到住院都住到一块了!
如果说刚才看见程忱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我心里就只剩下了无处呼告的吐槽:这种有钱没处烧的贵公子来住什么平民医院啊?!这也需要体验生活吗?就算最近恒成出了点事也不至于虎落平阳到这种地步吧?
可对方毕竟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客户我也不敢把心理活动写在脸上。
只顾着铺好他隔壁那张空出的病床、帮忙安置好老三复又规规矩矩拆开盒饭一勺一勺喂着手上动作不便的老三吃晚饭。
但说来也巧这种公立医院的普通四人病房几家的家属都在旁陪着中间不过有个帘子遮挡压根没有什么充分的私人空间而言。所以只要有心那头的动静我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咳。
好吧其实这天我见到的宋致宁实在远没有那天来找我做心理咨询时的潇洒俊朗甚至连不久前看到的视频上那副醉醺醺的样子都比他眼下的境况好了不知道多少。
毕竟那时虽然隐隐有些落魄但怎么不至于像现在穿着身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头发后头被剃秃掉了大块缠着一层又一层白花花的绷带。同样的待遇还照顾到他的右腿膝盖以及整个被裹得跟个馒头似的左手……哪里还像是当初那个放纵不羁的富家公子?
没了鲜花美人豪车簇拥的宋家三少在突如其来的病痛面前也不过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普通青年罢了。
人类生来的共情心和隐隐的惋惜令我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这么一复杂就一不小心在喂饭时一勺子险些直往老三的衣领里捅——
“小、小茜!”
“啊啊啊对不起我走神了”我慌忙从包里抽出一包面纸擦拭着他病号服上被掉下的菜沾到的污渍“没烫到吧?这盒饭油重对、对不起啊……”
我做事一向粗心大意当下只觉得抱歉至极老三却只摆摆手黝黑的脸上浮现一层不露痕迹的红轻声说:“没关系你别急……没事。”
他总是这样在外头社会世故且精明有时甚至脏话连篇为了几块钱的长短生计与人争论不休。
但在我面前好像永远只是很多年前村里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我上树掏鸟下水摸鱼的男孩会背着我趟过溪水也会让我踩着他的背翻过墙垛在稻草田里恣意飞奔。
我心头泛起愧疚只不住帮他擦着衣襟。
却不料这一遭动静别的反响没有老三一开腔倒是惊动了刚才一直默默翻看着书册的程忱抬眼看来看向我也看向老三。
不过顿了半分钟她便将那食谱一合随手放上床头柜起身走到我们这头来。
“陆哥?你怎么……你这是也、受伤了吗?”
老三名陆华业因为在家里排行第三我们村里都叫惯了他作“老三”的诨名连我都许久没想起这称呼突然被人提醒倒也平白懵了一下。
“没事就是弄缝纫机的时候手上刺穿了”老三却反应得快冲她示意自己裹满纱布的右手“养养就好了是小茜不放心我硬是要给我办住院——对了你还不认识吧她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老乡之前你来那边找人就是我这……妹子在楼上帮忙做心理咨——”
“不不没那么专业!”眼见着老底都要给人倒干净我忙伸手捂住老三的嘴冲面前满脸疑惑的小姑娘连声解释“就是陪人聊聊天称不上什么医生你就是程忱吧?老三也跟我说起过你真的太巧了刚才你帮忙扶我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结果这么快就见到了还是邻床呵呵呵呵……”
虽说这解释颠三倒四又略显狼狈。
可她显然没放在心上只兀自笑笑远山眉轻舒一咧嘴露出两颗标致漂亮的小虎牙。
“是很巧”甚至也没纠结那天大雨里的种种悱恻倒是扭头看了眼宋致宁手边的餐盒又转身看看我手里那洒了一半内容、可怜兮兮的塑料碗皱皱鼻尖“我之前不知道不然会多做一点……”
我愣了愣“哪能这么麻烦你明天我定个外卖就行也方便。”
“没事的我是厨师而且小时候陆哥帮我阿姐和、和妈妈——”
话没说完。
在后头被晾了挺久的某位金贵病人忽然开口喊她:“桑桑。”
她定了两秒似乎对于自己被打断的思路略有些遗憾好半晌复才有些迟钝地回过头去“嗯?”
宋少指了指自己的手“我手酸。”
“……”
宋少动了动右腿膝盖疼得龇牙咧嘴:“我腿也不舒服。”
“……”
“桑桑。”
他就好像是一个故意各种撒娇吸引关心的小无赖扬扬下巴示意面前刚喝了一半的鱼汤“桑桑我没手喝汤了。”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啊喂!
虽然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但我坚信这一刻我很清楚地从面前名叫“程忱”的小姑娘脸上读出了某种名为“无可奈何”的情绪。
准确来说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惯着他的情绪。
她对我说了句“稍等”便转身走到宋少的病床边。
却没看他搁在面前的鱼汤碗反倒扭头掀开床头柜上被冷落的那两层食盒瞄了眼里头横陈的洋葱片和胡萝卜片。
宋致宁脸色瞬间大变。
方才还嚷着说手也疼脚也疼的人这会儿倒是格外灵敏的一伸手死死盖住自己的汤碗“咳我觉得呃这个洋葱吧它——”
“你的手不是能动吗?”
“……”
“你干嘛老是骗人呀?”
一对上他她突然便不结巴了反倒是有理有据有引有退说得人反驳不上话来。
眼见着宋致宁一时词穷表情精彩纷呈我满以为又能见证一场狗血虐恋现场可出乎意料程忱倒并没“乘胜追击”只垂眼伸手给他捏了捏手臂。
很认真的从肩膀按到手腕遇到缠满绷带的地方还会停下动作戳两下便问他:“还痛不痛?”
“不是很痛了。”
“你要是不喝醉酒不摔倒就更不会痛了。”
“……”
我看见夕阳透过窗棂洒在女孩如瀑黑发她的眉眼中蓦地浸透了平和笑意。
也看见宋致宁的脸上一晃而过的恍惚神情。
她说:“但你也就这个时候能听进去我说话所以这位好人哥哥我再说最后一遍——”
不是那种习惯性的温柔或伪装而盛满少年灵动。
真挚又寻常的那样轻声说:“想要长命百岁就得好好吃饭别挑食啊。”
我本以为程忱说“多做一点”只是客套话却没想到之后住院的几天每逢饭点她还真就多提了一个食盒来医院不同的菜色不同的搭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真的都很有营养而且还都是双人份。
而且不仅是样子好看味道也确实好吃。
以至于我和老三这俩平白来蹭饭的都被她活生生给喂胖了四五斤不像是来医院养病倒像是来度假的。
——也就只有宋少那光吃不长肉的体质能扛得住这么补还不发胖。
起先我还装装客套自个儿也点一份外卖以免显得刻意来占便宜似的后来混熟了便连这点钱也省去能做的“补偿”只有每次都陪她在楼下的洗手池边把餐盒清洁干净顺带一路送她到门口——她不像我这么闲天天在医院守着白天还得回锅贴店盯着点生意。
不过即便这样来来回回跑拎着俩食盒挤地铁奔波她也从没抱怨过什么。
每次最感兴趣的只是问我们“好吃吗”、“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有没有忌口”病房里充斥着她这顶呱呱厨师的高级职业修养熏陶活生生的美食评论家现场。
不得不承认虽然我只认识了她不到一周也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小姑……好吧我后来才知道她虽然长得年轻可实际上比我还要大了三岁简直震惊我妈。
“但是程忱你为什么有时候说话结巴有时候不呢?这个可不可以治啊?”
涮洗碗筷的间隙闲来无聊我侧过头去问她:“老三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其实现在条件好了这个是不是心理上的那种……?医院专家说不定会有办法帮你?”
虽然外表上看不太出来但实际上她受少年时的疾病影响留下了终生的后遗症反应总比别人要慢上半拍至于结巴老三跟我说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长期闷在房间里没法跟外界沟通而导致——具体的情况却谁也说不明白。
可以明晰的唯有这种名叫“硬皮病”的怪病确实来势汹汹多年后仍未根除。
如果不是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因为姐姐的资金帮助被送去美国疗养一段时间通过长期复健来恢复身体机能她的右半边身体实际上本该是依旧僵直难行的。
程忱听得我那几句问话手里麻利动作不停只摇摇头“没、办法治、也治了很多年已经做过、最大努力了。”
或许是这天难得有空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似最开始那般客套生疏。
提起过去那些事她倒是头一次对我说得那样事无巨细话很慢故事很残酷态度却比谁都平静。
无论是十七岁那年被豪门认领回家的姐姐为她留下了一笔高达八百万的“救命钱”让她几乎连续五六年都做着同样的噩梦无法面对为自己付出那样多的姐姐并终生对她负疚。
又或是除去为自己治疗母亲一直坚持不愿意动用那八百万的“卖女儿钱”母亲过世后她瞒着继父私下将剩下的五百七十多万元尽数捐献给了儿童基金会希望这笔钱能够让那些和自己一样为病痛所苦的孩子们早日获得更好的治疗。
在锅贴店的店主过世后她又用所有的积蓄盘下并继续经营着那家店面忙着把招牌做大她并没有更多的钱或是更多的精力来忙于自己那早沉疴多年难治的旧病。
“其实你可以让宋先生帮你啊”我听得直皱眉“你现在还每天都照顾他他怎么可能不出手帮你啊他那么有钱。”
她笑了笑却摇头只伸手把食盒拢得齐齐整整一摞“那花的、不是他的钱是他的命。”
我蓦地一愣。
而她却并没再接着往下说只收好食盒兀自拎在手中冲我摆摆手“我先、走啦晚上见!”
我呆呆看向她如旧步履远去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只是在一路回味着她说的话上楼时忽而才有些晃神:关于她的童年她说得最多的只有曾经相依为命也先后离开她的阿姐和母亲每一条每一幕她都记得那么清楚而她自己却由始至终只是透明化的存在是无关重要的影子。
她看似与宋致宁天差地别仿佛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但是或许又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明白那些充斥着“累赘”“废物”“不中用”般难听词语的风言风语和自我怀疑。
区别是宋致宁用一生去向旁人证明:我就是个窝囊废我也比你们都活得精彩。
而程忱用她的半生只希望发出哪怕一点微弱的声音——
对不起我会变好的所以没关系吧?我活下去也没关系吧?
我脚步一顿抬头瞧见正好扶着墙壁、要一瘸一拐下楼的宋致宁。
他手里拎着把钥匙看我上来不由蹙眉问了句:“桑桑走了?”
“嗯”我点头“你是要去给她送钥匙吗?现在去应该来不及了。”
毕竟我可是在楼下发了十来分钟呆才上楼的这个点她估计都已经到地铁站了。
话虽如此为了表示我对曾经金主爸爸的尊敬我还是打算亲手搀扶他回到病房也算是日行一善。
却没想刚走近他倒是先我一步径自指了指不远处连接长廊雨棚下的几座长木椅。
“柏医生聊聊吧。”
“呃我……”我其实不是专业的。
他说:“给钱的你放心。”
我:“好的走吧我扶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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