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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闭门关。
“来别愣着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皱巴巴的画作颇和蔼地冲卓青笑笑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下的位置“老四家媳妇儿坐吧。”
这好像是她们第一次单独谈话。
这大概也是卓青第一次觉得那群多嘴多舌的妯娌来得那么必须且必要。
可终究没好多嘴只得僵着脸在人身旁坐下。
甚至于眼角余光一瞥还不巧就真让她一眼确认:老太太手里那幅画正是自己认定拿不出手的临摹作连上头被碾烂的部分也与印象中别无二致寒碜得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副画……”
“我啊收了你这枚戒指心里头问心有愧就想来看看听说是你花了大半年的成品不错看得出来是用心了的。”
卓青一怔。
老人并不看她衰残的手指细细拂过宣纸皱痕“我是爱画的人知道画一幅画需要下多少功夫也知道毁一幅画只需要一秒钟一念动以后再怎么后悔也是救不回来了——都说字如其人其实画又何尝不是?”
卓青眉头微蹙试图解释:“奶奶这副画我是临摹了……”
“别急着慌。”
还未说完老太太已经一把将她后话截断。
“我不是刺你但是青青啊我们常说画工笔的人炼得是气劲画人物花鸟要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但看了这么多年画了这么多年我觉着啊还是这山水写意最考究人的心智你觉得呢?”
卓青默然。
她能说这是国画老师给她选的样本吗?不能。
只能左手摸右手擦擦汗装作认真耐心地往下听。
“你画的好但是好的太规矩太标准又太不专心太固步自封。”
老太太指过画纸上山水轮廓。
“所以我才说哪怕再气壮山河的画到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手里那也就像是圈地为牢颜色漂亮用笔讲究可它画的东西是死的河不流山不峭看着好是好可憋闷啊太死气沉沉了太不自由——像咱们这个家真是一模一样。”
“……”
说话间老人将画纸放回置物架上破碎画框忽而转过半边身子执起卓青的手。
皱痕遍布、爬满斑纹的手和白嫩青葱般十指轻轻相握。
老人问:“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被司予带着来见我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我当时应该也是这样拉着你的手我说孩子啊娶妻当娶贤嫁夫勿嫁怜——青青这么些年了你看透听透了吗?”
卓青脑中警铃大作下意识觉得这又是棒打鸳鸯的前奏曲。
虽然不懂老太太为什么在这关头旧话重提但她还是留了十二分的警惕。
话音一顿慎而又慎地开口:“奶奶我不是因为可怜小时候的司予才嫁给他的。其实其实是我比较……我也知道自己的家世拿不出手这几年都一直在认真学纪家媳妇儿该有的样子每一样都认认真真请了老师努力赶上进度——”
“所以就学成现在的样子吗?”
“……”
老太太朗然一笑。
话音倏转她说起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
“几个孙儿里我起初最不喜欢的说实话就是司予。”
“他不足月就被生下来当时他妈妈身体也弱险些就闹得一尸两命按我们老一辈的说法这是个刑克命。加上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他一出生背上长着两个大包丑就不说了是怪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爷爷一看就认定这是个残废连抱都不愿意多抱他一会儿随手扔给了保姆——你说这孩子确实命不够好是不是?但幸也不幸吧他妈妈偏偏又是个倔强的人我们越是不喜欢司予她就越是偏爱这个小儿子后来索性抱着孩子就住进了医院那些大点儿的司业啊思婉啊怎么会不嫉妒不讨厌这个最小的弟弟抢走了妈妈的爱?再加上这个弟弟还是个连他爷爷都承认的残废。”
卓青眉目倏冷。
“……他不是残废只是生病了。”
老太太话音淡淡并不接茬继续顺着向下讲:
“后来他父母前后脚离世我们也就尽量学着去接受他了。而且他做了手术看起来也像是正常了又比谁都乖巧连他爷爷那种性子后来都对他高看一格。到临走或许是有些愧疚吧也怕他争不过那些哥哥姐姐还专门把老宅都留给他了。
其实我们那时候只觉得是这孩子打小被欺负养的性子软弱再长大点就清清冷冷的像只养不熟的畜牲逼也逼不活说也说不动。就像我给他们起名字的时候司业掌的是家业司仁经营家庭做好我们家的传话筒至于司予他只要管好自己我也就没什么别的要求——实在是因为起初对他没什么期望。”
直到十八岁那年他往家里带回一个姑娘。
看起来怯生生的姑娘不大敢说话眼珠儿滴溜溜四处转见着人便正经见不着人就躲在司予后头说悄悄话。
他指着一个个金贵的摆设一个个房间每一样都事无巨细地介绍给她听。
他拉着小姑娘的手像是拉住这世上最珍重的宝物一刻也不敢放松。
表情是冷的眼角眉梢却都是暖和的。
老人家站在楼梯顶端往下俯瞰。
看了好半会儿忽而侧头问一旁的家佣上一次看见四少这样笑是什么时候?
佣人想了想摇摇头说从前好像没见过。
老人也想了想。
想着想着忽然就满眼是泪。
“我那时候啊才想起来原来我上一次看见这笑是几十年前了——那时候阿越刚参加完演练回来带着一身伤纱布裹着头隔几百米呢就对这头挥军帽。我还稀奇着他什么时候这么热情结果侧过头一看离我也就几个人远吧人群里站着个白衣裳的姑娘也正冲着他挥手呢。两个人都那么年轻都是一看见对方就笑呵呵的年纪。”
纪司予的父亲名叫纪明越。
昔日响当当的沪上人物后来死在那姑娘死后的整一个月。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的儿子啊原来留下了一个最像他最像他的孩子。我急匆匆从楼梯上走下来第一次有点心里没底你看见我你也吓了一跳。
打招呼的姿势一点不标准声音太尖没大没小。可是司予马上就护在你面前跟我说奶奶这是阿青。像是在跟我示威说这是阿青不要欺负她。”
那是他头一次露出过分寒锐的锋芒。
出于保护又或是防备把喜欢的姑娘藏在身后不惜过早地暴露出一身尖刺也要护得她不受半分折辱和高高在上的纪家人吃完一顿和平的晚饭。
谁要是多说一句他便丝毫不差地还回去。
不平和不清冷不与世无争不躲在老宅。
像极了年少刚长成还是个新兵蛋子为了个姑娘家家就和自家老爷子摔了碗的纪明越。
“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听说过他常带着个女孩四处参加酒会固定了女伴就再也不换也派人查过是卓家领回来的私生女在家里头不太受重视就是受了欺负也没人出头——我还以为这孩子聪明是找了个不用负责任的姑娘玩玩哪里想到这一玩哪就是这么七年。”
“说起来很好笑不是吗?”
老太太摩挲着卓青的手背话有所指:“我查过你说缘分吧只是小的时候机缘巧合照顾过他几回他就铁了心一门心思只想娶你。你们两母女各个医院打着杂来去不定时间一长等他后来私下有能力花钱去找的时候反而找不到了找不到也就罢了吧偏偏还真给你个向上爬的机会让你去了克勤跟他成了同学。”
卓青很不喜欢这种语气。
偏偏说话的人是老太太不到必要的时候她不想正面和人起冲突便也只敷衍笑笑抽出了手。
“他对我好我是知道的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他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我也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学着做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学应该是从两年前才开始的吧。”@无限好文尽在文学城
“……!”
两年前。
两年前……
“你刚嫁进来的时候虽然也在我面前装装乖但其实是志得意满被保护的很好。那时候啊还经常能看见你跟白家的小丫头到处跑一会儿在香港购物一会儿跑去湖州吃家乡菜改明儿就在巴黎了——司予惯着你什么也不需要你迁就把你惯得很娇气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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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但是我后来……”
“嗯?”
“我后来……”
喉咙口仿佛堵着什么连带着声音也艰涩。
她只是愈发低下声音也低下姿态像个对上帝忏悔罪孽的祷告者。
“从我丢掉了那个孩子不是因为意外是故意……故意让那个孩子……离开以后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两年前所有事情的起因是一场车祸。
肇事司机逃逸被当场撞飞的女人因失血过多而当场死亡。
思来想去这也不过是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
甚至于连那个意外死亡的女人也毫无亮点一生没有什么大作为到死也只是个窝囊又懦弱没抱负也没成就的中年妇女。
她死在大马路边临死时身上背包飞出老远遗物送过来的时候依旧沾满了她的血。
背包里是她亲手织好的小衣服有毛衣短袖小短裤对了里头还悄悄藏了一把小金锁足金的少说也得要几千块还是她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回家请老工匠亲手打的。
女人在的时候常说自己最大的骄傲是带大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后来成了高门大户的孙媳妇依旧每年都偷偷寄钱给她陪她吃饭十年如一日喊她妈妈的……是她嘴里“最乖最乖的好女儿”。
谁能想到她就是死在去看望这初怀胎的女儿的路上。
卓青记得自己在电话里对桑桑歇斯底里的怒喊平生第一次她对桑桑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几乎哭晕在纪司予的怀里。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问。
她为什么……为什么那天出来啊!!那天下那么大的雨你们明明知道她身体不好她她容易脚痛的嘛她眼睛也不好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
我不要衣服啊!!我要我阿妈!我要我阿妈!!你把衣服拿回去听到没有!
阿妈才四十三岁呢再打扮打扮还是可漂亮了。
怎么就白布一裹从头到脚怎么就漂漂亮亮的来变成一把骨头一把灰了?
她想不明白所以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流泪。
她听桑桑说那天阿妈是接了电话才临时出门于是雇了很多私人侦探循着蛛丝马迹去找。
找啊找很快就找到了卓珺头上。
女孩哭着向她道歉第一次叫她姐姐说害人不是本意只是“思婉姐说了说叶梦姐生不了小孩如果你生了小孩在大家前头她会很难做。我想跟她做、做好朋友啊她说让我联系你养母我只是打了个电话我什么都没做更不敢买凶我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打了个电话让她来找你真的真的……”;
找到纪思婉头上对方更是理直气壮。
“车不是我安排的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约她过来谈几句谁知道天黑路滑她就这么被撞死了?卓青连法律都不会说我存心犯罪你凭什么来制裁我?”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这样决定了阿妈的命。
卓青想过去报警想让警察把她们都抓走可是老太太直接下了禁闭让她冷静冷静。
也想过从卓家方面入手花尽心思求纪司予带她出去去了卓家卓父听完经过回以她怒气冲天的一句呵斥:“我又难道不是养了你这么多年?没良心的东西!”
随即而来是狠狠一个耳光。
啪!
那耳光扇下来的时候她的脑子实际上是一片空白的。
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
只能死死盯着离得那么近、几乎只要错开半步就能直直磕上肚子的桌角——
卓青!!卓青不不是家庭医生呢?快叫救护车!
时至今日回想起来她关于那一瞬间的记忆甚至都空空如也只剩下兵荒马乱的大喊大叫。
再回过神来便迎面对上病床前纪司予苍白的脸。
他说:“阿青我在这呢没事了。”
他紧紧抱着她说:“没关系的没事了。”
不可否认她确实曾经想过用那个孩子逼得两家反目因为自恃年轻因为无能为力因为那是她在老太太面前唯一的资本和仪仗。
可她没有想过事情会大幅度地偏离预想的轨道卓家用一起价值三亿的地产投资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而在纪家内部纪司予为她出头和纪思婉公然对垒又因为其他两家都支持二姐而被逼远走欧洲分部。
那时的他们势单力薄。
甚至于当她出于愧疚终于在无限痛苦中把一切和盘托出后几近窒息的冷战最终将她吞没。
“他不是因为那个孩子怪我……是因为我骗了他我当时不敢告诉他。”
他是那么期待那个孩子来到世界上可自己却因为仇恨扼杀掉了那个微弱的小生命。
卓青死死抠着手指。
“我不该骗他……所以这两年我……”
“骗他?”
老太太像是听到个诙谐至极的笑话:“青青啊你刚才还说你这两年有好好补课那这个时候怎么还在幼稚地说自己不该骗人——”
“你觉得以你当时的那点路数能骗得到司予?”
卓青还没从内疚的心情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满目茫然。
“……奶奶”倒还几乎本能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句长辈这才问:“什么意思?”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
“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ectopicpregnncy是什么意思?”
卓青被问懵了一下。
她的英语口语半道出家学的最多的是品牌、购物和珠宝鉴赏突然被这么迎头一问半天没回过神来。
“怀孕……的意思吗?”
pregnncy她还是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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