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哗——哗——”海浪有节奏地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水印广告测试水印广告测试与后世被黄河泥沙填出来的细沙海岸不同,如今的朐县海岸怪石嶙峋,有几处悬崖看着还甚是险要。
唯有的平坦处是在几条河流的入海口,零零散散的渔船占据了部分,两个破旧的木制长堤占了一块地。而在更远的礁石上,则散落着一个个烟熏火燎的盐釜。
煮盐。又咸又潮的树枝和树叶被投入火堆中,冒出一阵阵黑烟。这是最原始的煮盐方式,小锅蒸煮,效率低且结晶不够白。
诸葛亮蹲在上风处,拿湿布捂住口鼻,然后一个蒲扇拼命扇,才能维持住火堆的温度。他的一张俊俏的脸已经乌漆墨黑,看不出原来白嫩的样子了。只有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时候,能够划出一道道白印子。
阿生坐在一堆潮湿的稻草上,袖子挽到上臂,用布条绑缚,单手拿着一个铜勺,在盐锅里慢慢搅动。
“哗——哗——哗——”潮水有节奏地拍打,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突然,风向变了。烟灰朝着曹生的方向吹过来。阿生忍不住被呛到了。“咳,咳咳。”她捂着脸上的湿布,咳了两声。
“曹子,您没事吧?”诸葛亮连忙丢下手里的柴,伸手要去扶她。
阿生瑶瑶头,往嘴里扔了两颗药丸,便压住了咳嗽。她仍是坐在稻草堆上搅她的卤水。风又刮回了主流的东南风,而盐锅里面的最后一点沙粒也被她剔除干净了。
于是诸葛亮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索性也顾不得脏,盘腿就坐下了,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这个小小的盐锅加柴。世界恢复静谧,只有潮水拍岸和海风呼啸的声音,仿佛亘古不变。
太阳落下去了,蓝紫色的夜幕上挂满了星辰,海面上的郁州山仿佛一只黑色的巨兽,沉睡在红色点点的篝火旁。煮盐还在继续,而黑烟已经淹没在夜色中。
“曹子,我有些冷。”诸葛亮说。
阿生接过他手中的一小截树枝:“你去加一件外衣。”
“不想穿衣服,身上黏得慌,好像挂了一层盐。”半大孩子撒娇。
“听话,去加衣,不要着凉。”
“我想靠着曹子。”脏兮兮的小亮哼哼唧唧凑过来,撩起阿生大披风的一角裹自己身上,然后顺势往稻草堆上一坐。他们所在的这块岩石略高,浪打不着,反而有种居高临下的安逸。
阿生叹气,但没有推开他。“你还真的一点都不怕我。”
“曹子,我饿。”诸葛亮抓着师父的胳膊,“曹子,我手好酸啊。”
“别靠过来了,我身上都是汗臭。”
“我身上也都是汗臭,我不嫌弃您。”诸葛亮抽抽鼻子,“曹子,为什么我们要亲自煮盐?”
“因为朐县不适合产盐。”
“您又糊弄我。”少年的眼皮直打架,“糜竺说了,朐县自古就煮海为盐,历史悠久不可考证。这要不适合产盐,哪里适合产盐呢?”
“气候、日照都合适,但朐县临海多礁石,港口两侧山峰林立,滩涂稀少,因此建不起大型的卤水池。不过,港倒是真的好港,海上的郁州山是天然屏风,屏风之内能容纳千帆百舸。”
“朐县不适合产盐,只适合做港……那哪里能产盐呢?”诸葛亮半睁开眼,在披风上蹭了蹭。
“徐州广陵郡的盐渎、冀州渤海郡的浮阳、幽州的渔阳、交州的珠崖……”乃至于琉岛的布袋到高雄一带,都能建立大型晒盐场。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来朐县煮盐?”诸葛亮问,他明显是困了,咬着一个问题不放,跟受了委屈似的。不过确实是受委屈了,脖子上都晒掉了一层皮。
“想坐在滩涂上听潮,想漫长地等待,想汗水烂在背上,想要手和脚的酸楚,然后才知道生民不易。”
阿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在粗糙的稻草上缩成一团。
阿生脱下披风,将孩子裹严实了,又替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然后她垂下手,看着火堆一点点熄灭下去。
第二天的朝阳将郁州山的瀑布照亮的时候,锅底析出了一层白中泛黄的晶体。“出盐了,出盐了。”黑色的礁石上全是某个傲娇孩子兴奋的叫声。
诸葛亮摊开一张勉强算得上是干燥的麻布,在曹生和一个侍卫的帮助下,将那层少得可怜的粗盐一点点刮下来。盐粒粘在布上,几乎就浪费掉了一半以上,可把他给心疼坏了,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布包收起来。
他这时候意识到自己没穿宽袖的袍服,连个放东西的口袋都没有,便只好将盐包提在手上。“曹子……洒了好多……布上也沾了好多,要等到腾罐子里,就再没有剩下多少了……”
阿生拉了他没拿盐包的手:“饿了吧?回去吃饭。”
诸葛亮早就饿过头了,但他从小底子好,饿一天照样活蹦乱跳。相比较已经没有了感觉的肚子,他更关心他的盐:“我们烧了一天一夜的火呢。”
“这是第一次煮盐,以后会更好的。”
诸葛亮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他没有再问出那个“我们为什么要亲自煮盐”的灵魂拷问,就是他相比别的孩子合格的地方。
糜竺早在宅邸中准备好了宴席。昨夜的羊羹已经冷了,成了羊冻。一片片切开,沾了豆酱,就是煮盐人梦中都想象不到的美食。
除此以外,还有清水煮紫贝、油炸海螃蟹、醋拌海菜这几样就算放到两千年后都不落伍的海鲜菜。
“早上就吃这么丰盛,真叫我惭愧了。”阿生落座的时候这般说道。
糜竺热情地客套回去:“到了朐县境内的第一天,却叫仲华公在海边煮了一天的盐,什么都没吃上,才是我该惭愧的地方。”
“是我任意妄为,倒叫你难做。”阿生起身给诸葛亮盛了一碗粟米粥,叫婢女送到他的几案上,然后才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继续跟糜竺说话,“可是这宅院深深,从雒阳到徐州都是一个模样,我这眼睛啊,总想看些真实的风景。”
洛迟闻弦音知雅意,跟一脸困惑的糜竺解释道:“仲华公每到一地,都要先看民间疾苦,粉饰太平是她最痛恨的。”
糜竺恍然大悟,拱手道:“仲华公仁爱之心,是天下之幸。咱们朐县靠海,虽然不至于活不下去,但也有些靠海的苦楚。只要仲华公问,竺知无不言。”
阿生笑了,摆摆手:“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回海边去。”
听到她这般说,诸葛亮伸出筷子连夹了三个蟹脚。他这才刚洗了个澡,换了身新衣服,只怕待会儿又要换回短褐去流汗了。
方才洗漱的时候,他从曹生那儿求了一个琉璃木塞瓶。无色透明,晶莹剔透,里面装了半瓶子粗盐,被阳光一照,盐晶的断面闪闪发光,深浅不一,说不出的好看。他将盐瓶藏在了自己的宝贝书箱里,而仲华公看到了也没有说什么。
其实诸葛亮能够知道自己的奢侈,同样是一身狼狈地煮盐,与他来说只是辛苦,煮完一锅盐还能回到宅邸中洗澡熏香吃大餐;而与盐民们来说,却是搏命,起早贪黑煮出来的成果,只能勉强果腹而已。
就比如三天后与他们混熟的一个老盐民朱翁,就是全靠这点手艺养活自己和一个孙女。
彼时阿生穿着一条素色的穷裤,坐在布满礁石和贝壳的海岸上,看朱翁往盐锅里点豆汁。
“这样,盐结得快。”朱翁黑瘦黑瘦的,透过破烂的衣服能够看到肋骨与腹部的肌肉。他一定不满四十五岁,看着却像是土埋到脖子的人。老盐民话不多,除了必要的说明,再没有别的言辞。
而他的孙女,也是黑瘦黑瘦的一个小皮猴,皮肤黑得发亮,一笑就露出几颗小白牙。她才到大人的腰这么高,就能帮忙运水生火,在烟熏火燎的环境里安然自若。
诸葛亮站在曹生身后,看朱翁动作。“那些皂角,也是加盐水里的吗?”他突然问。
“加豆汁,加皂角,五斤柴一斤盐。若是像你那天,十斤柴烧不出半斤。”老人话不多,但却怼得诸葛亮心肌梗塞。
“我又不懂这些……”
“都这么做。”
“……”
“盐民,都这么做。”
“……”
“几百年,老方子。”
老爷子神补刀,熊孩子克星啊,阿生忍不住笑起来:“我看了一圈,就数朱翁煮的盐最白。”
“年轻的时候,去盐渎学的。”
“盐渎属广陵郡。”终于找到表现机会的糜竺趁机介绍道,“那才是海盐胜地,大小盐场星罗棋布,家家户户煮盐为业。从前朝廷在盐渎设有盐铁官,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官盐,品质自不必说。不光县城以盐命名,就连路、河、渡口,都以盐命名。”
“糜家也贩盐?”
被阿生一语道破的糜竺承认得很痛快:“从盐渎买出来,贩往各地。家里有官盐的凭证,但偶尔也夹带点私盐。官家是官家,零散的盐户也得吃饭不是?”
“那朐县这些,就算作私盐了?”诸葛亮问。
“咱们这儿的盐,产量不高,也就小打小闹,供给周边的乡村罢了。若不是家中没有壮劳力的,谁会来吃小锅煮盐这份苦呢?朱翁从前是渔民,因儿子儿媳双双亡在海上,孙女又小离不得人,才……”
糜竺虽然在刘备一事上显得挺阴谋算计的,但真接触下来却发现是个还算实诚的商人。就从他能随口说出一介渔民的家庭状况来看,就不难理解他能在家乡受人爱戴的原因了。
言谈间,朱翁手上的盐就到了出锅的时候,新鲜竹片编成的箩中装了雪白雪白的一斤,热气中飘散开竹子的清香。就从手工生产的角度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质量与效率了。
糜竺看见这般的成色就已经喜笑颜开:“我全买了,正好给仲华公做两只腌羊腿。朱翁,你再煮两锅,凑成三斤,要快,我出往常翻倍的价。”
“不成。”老盐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两个字。
糜竺噎了一下。他算是发现了,自己位于怼人食物链的最底层。
“后日,四月十五,阿妤,回家来。”
糜竺恍然,随即脸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没有榜单真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