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栀子花的味道,又有暴风雨的躁气。今年的五月显得有些白驹过隙,或许是临近毕业,所有人都开始浮躁松懈。
班主任在下午的第二节课宣布全班罚坐一节课。这是三班班主任最喜欢搞的惩罚,一个人不听话所有人都跟着受罚。惩罚内容不外乎静坐一节课啦,静站一节课啦,既不会构成体罚又能达到良好的警示作用。
教室里鸦雀无声,风扇也被班主任关掉。燥热的空气让一个专业捣蛋鬼忍不住“啧”了一声,在拥挤却安静的小房间里这孤零零的不满声显得格外突兀。台上的老师扶了扶眼镜,阴阳怪气地说:“还不舒服了是吧?加十分钟。”
于是一群无辜被连累的学生开始用眼神射杀罪魁祸首。
每个人都很焦躁,虽然班主任总是教导“心静自然凉”,但是正值亢奋时期的小孩们又怎么静得下来。这种像打坐一样的警示方法犹如唐僧的紧箍咒,治标不治本。一旦咒语解除,孙悟空们只会更变本加厉。
就在一部分人快要坐不住想要捏动身躯的时候,广播忽然响起来,传出教导主任沙哑的声音:
“咳咳……各位同学,全体师生都请安静下来。下面播放一则临时通知,请大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认真听,各班班主任请组织好本班学生听广播……”几秒钟的停顿后才进入正题,“刚才我们江源县县政府接到通知,今天14:28左右四川省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地震,造成巨大伤亡,具体数据暂时还出不来。由于现在还不知道地震会不会波及到邻省继而影响到我们江源,出于对学生负责的宗旨,学校决定今天提前下课。现在,请各班班主任组织本班同学到操场上整队集合。”
“提前下课”四个字就好像一道特赦令,教室顿时一片嘈杂,起哄声,欢呼声和尖叫声交织成一首摇滚歌曲硬生生淹没了后面的“通知再播送一遍……”。没有人再记得班主任说的“加十分钟”,一时间不好的事都被选择性地抛之脑后,只剩下“可以提前回家啦”这条重要信息。
“安静安静!谁准你们说话了的,啊?都嘚瑟什么呀?我不发话谁也别想回去!你们再吵吵,就是校长来了我也不放!”班主任气得直拍桌,中气十足的吼声硬是把一波波涌起的“反动潮流”压了下去。
“都给我坐好!把语文书拿出来,既然你们都急着回去,我今天就多布置点作业,省得你们一个个坐不住就朝网吧里跑。”
“啊——”
“天哪……班主任真是一天到晚就发神经!”悉悉索索的抱怨声又响起。
“四十七页和五十二页的生词都抄两边,要写拼音啊!还有……”
“我的天,居然还有?!”
“今天上课讲的作文也给我写了!”
许珊瑚轻轻叹口气:“唉,又要写作文,最讨厌写作文……”
操场上黑压压一大片,用成语来形容就是“人山人海”,许珊瑚和姜茜挤在队伍的最后踮着脚向前方张望。人潮拥挤更容易大汗淋漓,周围男生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实在是不怎么好闻。许珊瑚掩着口鼻,默默祈祷快点结束好直接回家。
“唉,我跟你说哦,刚才上课的时候六楼有一个教室的玻璃碎掉了。”
“好像是诶,声音还挺大,你说地震会不会传到我们这里来啊?”
“不知道,千万别过来,我可不想被搞得家破人亡……”
不远处的几个小女生都在讨论着六楼窗户被震碎一块玻璃的事,她们也尖着耳朵听了个完全。
“是不是真要地震了啊,那我住哪儿啊?”姜茜苦恼地撅起嘴。
只有她一脸兴奋难耐的表情:“你说,如果地震我们会死吗?”
她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说这句话时的心情,竟然是有一丝期待的。
在不算富饶的小县城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在最南边;家境很普通,吃穿不愁但也绝不阔绰;学习不算好长相不出众,性格也平平;人生没有一处是值得可圈可点的。在这个最不缺少普通人的世界里,那些默默无闻的甲乙丙丁却都怀抱着一颗渴望激情与改变的心。
人有趋利避害性,但要真正对危险臣服只能是先见识到其巨大的破坏力,才会从内心建立起一种自然的保护机制。
就像幼羊在没有亲身经历被雄狮撕咬的疼痛时不会懂得母羊的教诲,许珊瑚在江源县度过了平安的十二年,她没有经历过地震、海啸、台风、火灾或者绑架杀人。她曾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灾难都会远离自己,因此她体会不到生与死的悲伤,在看到电视里的灾难报道时她也不会有过多情绪。那些老妪与幼童的挣扎和哭喊在她嘴里只是一句“好可怜哦”,这就好比她会给街上的流浪汉扔一块钱但也只是扔一块钱。
人生有很多事是无能为力的,没有人要求年仅十二岁的许珊瑚在别人的苦难面前痛哭流涕。父母和老师能教给她的也只是一句“要学会以一颗善良热情的心去爱每一个人,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你也会需要别人的帮助”。
可是我不是他们啊,我要怎么才能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
许珊瑚第一次觉得人是一种虚伪的生物。学校组织给地震灾区捐款时,班主任说了这样一段话:“这次捐款大家都积极点啊,回去跟家长好好儿说是给灾区人民献爱心,我相信你们的爸妈肯定不会吝啬这么几个小钱的。还有这次捐款多的班级会被评为优秀班级做表彰,所以我们班定个最低标准,最低二十块吧!条件好的同学可以多捐一些,都是为了三班!明天各组的小组长在语文课前收齐了统一交给班长,班长核实好数目再给我。”
她其实很想反驳为什么不是为了汶川灾民,为什么是为了三班,在老师的眼里就只有优秀班级吗?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这世间的恶意,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比说的要好。
不久之前爸爸妈妈曾带她去参加过一个酒席,那次是爸爸公司的顶头上司过生日。她清楚地听到所有人对着那个经理吹嘘遛马,又是敬酒又是送礼的。爸爸也拿出花了他将近两个月工资买的名牌手表,大boss看了一眼立刻笑得肥肉直抖。他一边说“哎呦这么破费干什么,人来就好了啊”,一边又轻掐了把自己的脸客气道:“你们家珊珊真是越长越好看了啊,哈哈哈……”
那天酒店里奢华潋滟的吊灯一直炫得她眼睛生疼,人声鼎沸中耳边响起临行前妈妈和爸爸的抱怨——
“真是不省心,我能不能不去啊?看到他那副嘴脸就不舒服,五大三粗的样子……”
“那哪儿行啊,你就忍一回吧,反正他也不是每天过生日,况且你要不去他又得说不给他面子了,这手表咱也不能白送是吧?”
谎言、虚伪、冷漠、阿谀奉承。你所知道的这世上最坏的形容词,用在最亲的人身上却恰到好处。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啊,生下你的人应该美如神,他们应该是天使,教会你所有的美好;但是突然有一天你却发现,所有的美好竟然都只是上了水彩的一堆可怖的尸骸。
许珊瑚觉得脸颊上被大老板掐过的地方又疼又烫,他明明没用什么劲,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包括陈嘉南。她会羞愧得喘不过气。
人生处处充斥着平静、潜伏着危机、又围绕着虚情假意。所以过惯了一帆风顺看过了两面三刀的许珊瑚会一脸期待地问姜茜——如果地震我们会死吗?
她清楚地知道,在那一刻她的内心是渴望着地震传到江源的。所有人惊恐担忧的时候,许珊瑚听到自己的心里开出了花的声音,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伸了个懒腰。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邪恶但是她并不害怕,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江源县可以发生一场灾难。她希望这里被摧毁,然后再重建。
但这种感觉当时的她还不太明白,她只把那当成是自己好日子过得太久所以精神上犯贱了。
汶川发生地震的那几天,江源县也确实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许珊瑚明天都能听到周围的人在讨论着地震的话题,就连自己家里也是每天七点准时守候着CCTV。
爷爷戴着老花眼镜叹气:“得有一段时候不太平喽……造的什么孽啊这是,死了这么多人……”
“就是说啊,现在都有好几个省破坏得跟四川那边差不多了,这么大范围也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到我们江源……”奶奶担忧地附和。
许珊瑚不爱看新闻,她抱着书包走进房间写作业。最近总是有很多作文要写,大多都是关于地震的感想啦启发啦之类的,据说还会举办一个“汶川,我们在一起”的征文活动。现在全国上下都是与地震有关的爱心话题,某某企业捐了几个亿,某某单位收集了多少救援物资,某某救灾人员又挖出了一个被困几十个小时的母亲,怀里还护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她有时候觉得这些事好像离自己很遥远,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上学放学,和陈嘉南吵吵闹闹。四川真的发生过地震吗?她感觉不到一丁点的震动,就连5.12那天六楼玻璃的破碎声她也完全没听到。
从前跟着妈妈去菜市场买菜,她总看到一些和自己的奶奶年龄差不多的老人孤零零地守着菜篮子——她们不是购买者,她们是销售方。
许珊瑚年纪小,指着老人问妈妈:“为什么她们不像奶奶一样在家看电视?”
妈妈说:“因为她们要赚钱要生活啊。”
“那奶奶为什么不赚钱不生活?”
“因为奶奶有我和你爸爸照顾啊,还有叔叔姑姑啊。”
她不解地又问:“那她们为什么没有人照顾?”
妈妈笑她:“你今天变成‘十万个为什么’了吗?可能这些奶奶的家人不在身边啊。”
小女孩儿拽住妈妈的衣袖,眨了眨眼睛又指着老人篮子里的菜说:“我要吃她的土豆。”想了想又说,“还有茄子、玉米、豆豆、青菜……”篮子里的菜其实很少,甚至都没有肉,但她还是固执地一一念出名字。
“诶,你不是不吃青菜的吗?买这么多吃不完的哦。”妈妈阻止她。
不不不,还不够,她……太可怜了。
那时看个广告都能雾气氤氲的小女孩儿,连“可怜”两个字都不忍心说出口的小女孩儿,现在却怎么也悲伤不起来。
没有感觉过悲伤的人何以谈悲伤?
——其实你没有什么不对,你只是太过快乐;而快乐不是错,快乐只是太过珍贵。
——所以你不要试着去流泪,不要假装去难过,因为总会有人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
凑足作文字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许珊瑚睡不着,决定翻翻那本被自己悄悄塞在书包里层的“小坏书”,满满的少女心让她的心情也明亮了起来。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睡过去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展开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在学校被一个奇怪的大叔追赶,起因是什么她不记得了,大叔的长相也很模糊,几乎能与任何一个有胡渣的四十岁男人的脸重合。他穿着红色的劣质衬衫和黑色裤子,什么话也不说就只追着许珊瑚。梦里的学校了无人烟,无论她怎样呼喊都没有人应答。她只能不停地奔跑,直到躲进了女厕所。许珊瑚瑟缩在厕所的小隔间里,汗水味和尿骚味混在一起刺激着她的呼吸系统,她害怕地哭了起来。门外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噔、噔、噔”……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被踩住了心脏,动弹不得。
突然间厕所里的地板就震动了起来,剧烈的摇晃感差点让许珊瑚一头栽到地上,她紧紧抠住薄薄的门板试图站起来……
“珊珊,珊珊,珊珊快醒醒……”耳边传来妈妈焦急的呼喊声,她四处张望。同时震动更加激烈,几乎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给抖出来。
“珊珊,珊珊,珊珊快醒醒……”妈妈摇晃着她的身体,一边拍打着她的脸颊。
许珊瑚猛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妈妈写满担忧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
“妈妈……什么事啊?”
“快,把衣服穿好了我们出去。”
“嗯?这么晚了去哪儿啊?我明天还要上课呢……”她揉了揉眼睛,有些不舒服地抖抖睡衣,全身都是汗。
“你睡得熟不知道吧,刚刚好像有地震的迹象。你陈叔叔陈阿姨还有好些邻居也都醒了,不知道还会不会震……总之你快点把衣服穿好了跟着我们去堤上。”
地震?江源真的要地震了?!许珊瑚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该高兴自己充满罪恶感想法要实现了还是该担心自己以后将何去何从。她怔怔地换好了衣服什么东西都来不及拿就跟着妈妈往外走。
河堤上,陈嘉南一家也在,两家父母带了几床棉被铺在狭窄的空地上。七八个人一起坐在棉被上眺望着河面。平时像块镜子一样的青花河现在却搅乱了一池月光,破碎的镜片好像在告诉人们它曾经历过的伤害。凌晨时分的江源笼罩在斑驳的光影中,一半明一半暗。站在宽阔的堤岸上张望,目光所到之处的矮塔、电站、水闸以及高楼大厦都只有模糊晦暗的影像,偶尔也有一些彩色的灯牌被缩成小小亮光。这些拥挤在一起的冰冷建筑物组成了江源县的躯壳。
但是许珊瑚知道,只有在黎明升起的时候,这座小县城的灵魂才会苏醒。伴随着第一缕阳光和微风。
知事后的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所看到的江源,在恐慌中美得像幅水墨画。
但其实直到最后地震也没有降临到这座小县城,那天人们感受到的震动不过是四川震源带来的小小牵动,连余震都不算。就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圈被稀释所留下的最后的纹路,无伤大雅。
陈嘉南后来问起许珊瑚如果真的发生了地震,像汶川那样严重的程度,她会不会害怕。
女生说:“陈嘉南你知道吗,其实我们在河堤上的那晚我做过一个噩梦。我梦到自己被一个大叔一直追到了女厕所,当时没有任何人在我身边。最无助的时候我的梦里发生了地震,虽然事实是妈妈在推我,但是在梦里我是真的感受到了震动。那种感觉特别真实,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当妈妈把我喊醒对我说地震了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慌,也不害怕。我的潜意识里觉得本就该地震的,而且我在梦里已经感受过了,所以我并不害怕,我还想感谢这场地震来得那么及时才让我摆脱了那个可怕的梦境。”
陈嘉南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看到女生眼里的轻松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实验小学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以各种方式悼念在5.12中遇难的同胞,许珊瑚也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修正自己对于灾难的变态渴望,因为她忽然发现除自己以外所有她爱和爱她的人都不希望遇难,于是许珊瑚大义凛然地觉得为了他们她应该更正常一些。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许珊瑚也即将面临她人生的第一次离别,离开她的学校老师同学,离开她的再也不会有的童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