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的白衬衫溅满了汤渍。
他低下头,那双灰暗的眸子看了程远航一眼,什么也没说,捧着空碗,一瘸一拐,吃力地走回了厨房。
陈阳扯了扯程远航,小声说:“也没必要这样欺负他,有些恶劣了吧。”
程远航看着张凡瘦巴巴的背影。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里莫名涌出的烦躁,深吸口气道:“谁让他在你生日这天惹你不高兴,我只是给他点应有的惩罚而已。”
程远航像是要坚定自己的想法似的,补了一句:“他该的。”
陈阳叹了口气。
他看着程远航异乎寻常的不爽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和他,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程远航愣了一下。
他抬头看了眼厨房,张凡已经重新系上了围裙,低着头切菜。那垂在额前的碎发与认真的模样,和好多年前,张凡把他最宝贝的奶糖全送给他后,认真又郑重地说:“我的东西都给你,因为哥哥要永远对弟弟好”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程远航收回了目光。
半晌,他漠然道:“见过,不熟。”
陈阳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当天晚上是陈阳的生日宴。
生日宴开始前,程远航开着超跑,带着陈阳和一帮兄弟出去兜风。
程远航穿着随性,戴了副墨镜,单手开着车,迎着敞篷车外吹来的风,头发肆意飞扬,有种野性霸道又年轻张扬的帅。
陈阳忍不住用手机拍了一张他的侧脸。
程远航听见咔嚓声,挑了挑眉:“拍我干什么。”
“长得太帅,”陈阳坐在副驾驶座上,笑着收起手机,“怕出国以后看不见这么帅的弟弟了,拍个照留念。”
程远航哼哼:“那就跟我在一起啊,这样一来,长再帅都是你的,还用得着拍么。”
后座的男生也起哄:“是啊,陈阳哥,你不知道,在学校里,航哥一上场打篮球,围观的男女那叫一个百鸡争鸣,响彻云霄。上次那谁来着,就顾家睿他们班一胆儿大的小骚零,直接对着航哥就叫老公,教导主任在旁边听到,那张老脸气得万紫千红的,笑死我了。”
“有一说一,我们航哥,除了上课的时候跟蔫儿了似的猛不起来,其他时候,干啥都猛。球场上打球猛,跑道上跑得猛……”
“……床上更猛。”
“你又知道了?”
后座的兄弟们打趣着笑成一团。
陈阳听着他们咸湿的调侃,笑了笑,没说话。
程远航开着超跑,下了高架。
跑车汇进马路车道时,程远航忽然看到路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小孩儿。
小的那男孩,好像崴了脚。大一点的男孩就摸了摸他的脑袋,蹲下身子来,让弟弟抱住他的脖子,把弟弟背了起来,在乌沉沉的夜幕中任劳任怨地往前走。他们小小的身影,在高大的写字楼下如此弱小又微不足道,可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的样子,总让人心里泛暖。
程远航看得出神,险些闯了红灯。
陈阳看着程远航分心的模样,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说:“你好像从白天就有点心不在焉,是因为那个张凡吗。”
程远航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自从重新见到张凡,他心里就躁得很。
这些年,他见过不少人,用从前的情分当由头,跑到他家来,死乞白赖就为了捞点好处。他们那副贪婪又低贱的嘴脸,程远航看了都想吐。
他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张凡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当年那个全心全意照顾他、伺候他,什么好东西都愿意给他的“哥哥”,如今急哄哄地来投靠,满身穷相,背个破包,牵着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并且还要暂住进来。
程远航以前见到那些来捞钱的穷亲戚,只觉得反感。
可当张凡这样站到他面前时,他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愤怒,以至于他甚至想下狠手,把张凡往死里糟蹋。
陈阳忽然碰了碰程远航的手臂:“小航,绿灯亮了。”
程远航抬头,信号灯转了绿,车辆该通行了。
他看着那荧荧的绿光,好一会儿,漠然地嗯了一声。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心里下定了主意似的恶劣地想,既然张凡凭借过去那点情分,觍着个脸住进他家里来了,他又何必再对张凡有一丝半点的心软不安。
他该好好款待款待这个好“哥哥”才对。
不好好玩一玩,怎么对得起张凡大老远跑来的心意。
等他哪天心里舒坦了,也腻了,再拿一笔钱把人打发走,然后再也不见就是。
这样想着,程远航磨着牙冷笑一声,狠狠地踩下油门。
跑车开回别墅门前时,天已经全黑了。
程远航把车停进别墅的车库时,接到了个电话,说是他定的蛋糕塔送到小区大门口了。
陈阳再过几天就要出国,归期未定,对于陈阳出国前的最后一个生日,程远航挺重视,不但早就买了贵重的礼物,安排好了热闹的庆祝派对,还找专人定制了个三层的果切蛋糕塔,夸张又隆重。
程远航让那帮兄弟到大门口去取,自己先进了别墅。
夜色乌深,疏星清冷。
别墅里好像没人,一盏灯都没开,昏暗一片。程远航面无表情地打开门,迈过玄关,一路走到客厅时,视线一转,突然发现,厨房里摇曳着一点微弱的烛火。
程远航皱了皱眉头,放轻了脚步,走到厨房门前,深吸口气,猛地推开门。
里头的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程远航啪地打开顶灯一看,张凡和张凡带来的那个小女孩,正有些惊惶地站着。
程远航眯起了眼睛,语带不悦:“你们在这干什么。”
张凡还没开口,倒是张凡身边那小女孩抢着说:“我哥哥今天生日,我们在吃蛋糕。”
程远航这才注意到,张凡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个很小的蛋糕,也就一只手大小,上头拢共也没几片水果,更没任何裱花设计,只可怜巴巴地插了一支赠送的小蜡烛,一看就知道是路边小店买的,不超过五十块的廉价货。
程远航声音漠然:“这儿是给陈阳准备的生日会,我允许你进来了吗。”
张凡神情复杂地看了程远航一眼,没说话。
程远航看到张凡头上戴了个金箔纸做的生日王冠,那是他给陈阳准备的。
程远航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指着张凡头上的生日王冠,冷厉质问道:“你头上这个东西,谁让你戴的!”
张凡白净的脸上有几分尴尬和难堪:“我不知道这是你给别人准备的,我以为……”
程远航嗤笑:“没本事就没本事,还偷用别人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张凡身边那小女孩听到这话,突然激动起来。她攥着张凡的手,大声说:“我哥哥不是小偷,他没有偷用别人的东西,”小女孩吸了吸鼻子,低下了头,委屈道,“我们没钱买一百多块钱的蛋糕,老板说不能送王冠。我哥哥没有生日王冠戴,我刚好看到这个王冠被丢在地上,我以为没人要了,我就,我就……”
小女孩眼睛红红的:“你可以骂我,可是我哥哥真的不是小偷。”
程远航心里莫名梗了一下。
好一会儿,外头传来喧哗声,那些男生们笑闹着,推着蛋糕塔回来了。
程远航看着张凡,伸出手,冷硬道:“摘下来。”
张凡默默地摘了头上的王冠,交回到程远航手中,低声说:“对不起。”
程远航攥着王冠,语气硬邦邦的:“等会儿陈阳生日宴,你要是再惹人不痛快,你自己看着办。现在,立刻,带着你那蛋糕,回你的地下室去。”
张凡牵起了那女孩,小声说:“欢欢,我们回去吧。”
张欢欢抱着小蛋糕,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
他们走出厨房,恰好碰上了那群男生推着蛋糕塔进来。
足足三层的蛋糕塔,奶油香扑鼻。果片琳琅,裱花精美,奶油浇汁写着陈阳的名字,最上面一层插着二十多支专门定制的生日蜡烛,烛火跳跃之中,这蛋糕塔仿佛雕琢完美的艺术品一般,华丽又昂贵。
张欢欢看了眼那蛋糕塔,低头看到自己怀里又小又简陋的蛋糕,眼睛红了。
张凡拉了拉她的手,温声说:“走吧。”
张凡走后没多久,陈阳的生日宴会开始了。
那群男生开了香槟,喷了彩带,敞亮的小厅里热闹得不像话。
程远航把生日王冠亲手戴在了陈阳头上,说:“生日快乐。”
陈阳笑了:“小航,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程远航把自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陈阳。陈阳打开包装盒,里头是一只百达翡丽的腕表,蓝宝石的钻面,在灯光下如星空般熠熠闪光。
陈阳惊讶地说:“这表得好几万吧,这太贵重了。”
程远航只是淡淡地说:“戴上看看。”
陈阳把表戴在了自己的左腕处,程远航伸手摸了摸,勾了勾唇角:“很好看,也很适合你。一点小小的心意而已,收着玩吧。”
陈阳犹豫半天,实在喜欢,到底还是收下了。
那群男生已经等不及地切起了蛋糕,还幼稚地玩起了奶油抹脸的把戏,一个个看着彼此笑得四仰八叉,自己抹得跟日本艺伎似的还浑然不知。
陈阳也抿着唇跟着他们一起笑闹。
程远航看着眼前热热闹闹的场面,明明应该开心,心里却总有一股烦躁散不去。
他深吸口气,推说自己要去洗手间,先离了小厅。
等他从洗手间出来,经过通往地下室的楼道时,他的步子顿住了。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程远航的鞋尖一转,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楼道很窄,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程远航脚步轻慢地走到楼道口,往下一看,张凡和张欢欢就背对着他,坐在最底下满是灰尘的角落里。
那个廉价的小蛋糕被放在台阶上,亮着一星可怜的烛火。
借着烛火,程远航看到张凡头上戴了个生日王冠,是张欢欢用旧报纸剪了粘起来的。
张欢欢缩在张凡温暖的怀里,委屈地说:“你不是说,你和那个哥哥以前是好朋友吗,他怎么还骂你,欺负你。而且明明那么多人在庆祝生日,怎么都没有一个人给你唱生日歌,也没有人对你说一句生日快乐呢。”
张凡低着头笑了笑。
他在张欢欢头顶上温柔地亲了一下,轻声说:“或许他们在心里悄悄说过了吧。”
张欢欢吸了吸鼻子,好半天,又振作起来。
她抱着张凡的腰说:“那我给你唱。”
“他们不给你唱,我给你唱,就给你一个人听。”
程远航听见,安静又寂寞的昏暗楼道里,张欢欢的童音小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天天快乐……”
一首歌唱完,张凡和张欢欢在微弱的烛火光亮中幼稚又开心地鼓掌。
就连鼓掌都是轻轻的,好像怕被谁听见一样。
这一天,这栋别墅里举办了两场生日会。
陈阳的生日会在华丽敞亮的厅里,有成群打闹的伙伴,有隆重盛大的仪式,有三层巨大的蛋糕塔,热热闹闹,欢笑声响彻云霄。
然而没人知道,隔着一道铁门,张凡也在偷偷地过生日。
他就躲在昏暗的地下室楼道角落里,他只有一只五十元的小蛋糕,一支马上要燃尽的生日蜡烛,他只有张欢欢悄悄的祝福,和一个报纸糊成的生日王冠。
程远航看到张凡吃了一口蛋糕。
程远航忽然想起好多年前,他还住在张凡家里的时候,有一天,到吃晚饭的点,张凡他爷爷杀了家里的一只鸡,把鸡腿鸡块平均分给了俩小男孩。
张凡家里太穷了。
程远航吃了一只鸡腿,没吃爽,噘着嘴生气。
张凡看着程远航发脾气的侧脸,默默地停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碗里还没动过的饭菜,好一会儿,果断地把鸡腿夹到了程远航碗里,把鸡块也全扒到了程远航碗里,认真地说:“都给你吃。”
程远航问他:“那你吃什么。”
张凡从厨房拿了酱油,倒在饭上,搅了搅:“酱油拌饭也很好吃的。”
程远航以为张凡真的那么喜欢酱油拌饭,毫无负担地吃光了本来应该是张凡的份儿。张凡吃着酱油拌饭,看到程远航终于笑了,于是张凡也傻乎乎地笑了,干净又好看的眼眸里全是温暖的光亮。
他们就并肩坐在院子里,坐在满天的星河下,坐在夏夜的虫鸣中。
程远航早就忘了那只鸡腿是什么味道,他只记得那天晚上,张凡哥哥吃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然后一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指着星空,温柔地告诉他那些星星叫什么名字。
小时候的张凡,把所有的肉都分给他,自己吃酱油拌饭。
长大以后,他恶劣地把生日王冠从张凡头上强行夺下,把张凡难堪地赶回了黑漆漆的地下室。在这个昏暗的地下室,张凡度过了一个没人在意,也没人祝福的生日。
程远航无声地站在楼道口。
当他隔着铁门听到厅里的热闹庆祝声时,他再次远远地看了看张凡被烛火映亮的,泛着微光又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眸,听着地下室昏暗的角落里,张凡和张欢欢孤单寂寥的鼓掌声和幼稚又渺小轻微的笑声。
程远航的胸口,刹那间,猛烈地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