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一些,雨水顺着宫檐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着,窗沿被雨水打湿,散发着淡淡潮气。
夜色依旧笼罩,明月却不知踪迹,只余下点点白雾。
殿内有些凉,也很静,静到谢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咸绪帝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凌厉,静静地盯着谢殊,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却带着一股浓浓的压迫感。
风渐渐起,吹动着檐下挂着的宫灯,昏黄的光晕在窗外随风摇荡,有些晃眼。
谢殊垂下眸子,脸上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平静地说道:“刘川声称锦衣卫不可信,许多事要面见陛下才肯开口,臣所查到的,戚家与刘川并无牵扯。”
这是实话。
刘川与戚家确实没有什么牵扯,这册账本上也并没有戚家的名字。
咸绪帝挑了一下眉,甩了一下玉佛珠,珠子碰撞,响起几道清脆的响声。
咸绪帝并没有收起探究般的目光,也没有开口说话。
风声呼啸而过,吹动着枝叶沙沙,夜色朦胧,宫殿深深,里外都是又凉又静。
殿内没有人开口,随着断断续续的雨声,听得人心慌。
静。
静。
还是静。
谢殊仿佛并没有感受到咸绪帝的目光,低着头,安静地站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还是咸绪帝先移开了目光,他轻甩了一下玉佛珠,笑道:“朕知道戚家与你沾亲带故,问这一句倒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起戚家........”
直起身子,顿了顿,咸绪帝道:“倒叫朕想起了从前。”
这话倒让谢殊愣了一愣。
咸绪帝眯着眼睛,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直到外面传来的风声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他瞥见谢殊不解的神色,叹了一口气后解释道:“说起来,这戚微还做过朕的老师。当年朕的字不好,怎么练都是龙飞凤舞,当时戚微那一手好字可是出了名的,四皇哥便请了戚微来教朕练字。”
戚微便是戚秋的父亲,四皇哥自然是指的先帝已故的四皇子,当时谢家并不在京城,故而谢殊并不知道此事。当年咸绪帝被先帝带到皇宫教养,便于四皇子关系最为密切,只可惜后来四皇子遭大皇子与周国联合陷害,战死在了沙场上。
或许是想到了这一段往事,咸绪帝神色有些恍惚,过了许久这才叹了一口气,对着谢殊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谢殊行过礼之后,转身离去,只是刚走到门口便又被叫住了。
咸绪帝笑着问道:“除夕那日你进宫,把先帝赏赐你的玉佩拿走了,这几日我听人说你取走了一大笔银子,这是怎么了?缺钱花了?”
先帝在缠绵病榻时赐给了谢殊一枚皇庄的玉佩,里头存了一大笔的银子,只是当时先帝赐玉佩给谢殊时已经神志不清,口中还喊着四皇子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先帝到底是赐给谢殊的,还是已经神志不清,把谢殊当成已故的四皇子了。
故而谢殊当时并没有带走玉佩,就算太后开口对谢殊说既然是放到你手里,便是你的了,谢殊也只道先寄存在皇宫里,等急用之时来取。
可这急用之时,他身为谢府世子何时会有急用之时,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谢殊推辞的借口罢了,他并不打算要这枚玉佩。
而后十年,谢殊也都没有提过这枚玉佩,仿佛不记得此事了一般,可除夕夜那日,谢殊却突然进宫,跪在咸绪帝跟前来讨这枚玉佩,而后一笔一笔的从钱庄里取银子。
谁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谢殊知道此事瞒不过咸绪帝,闻言只道:“臣想做些生意。”
什么生意能用的了这么一大笔银子?
咸绪帝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打发他的借口罢了。不过他倒也没再接着问什么,毕竟那玉佩既然已经赐给了谢殊,那便是谢殊的了。
挥了挥手,便让谢殊退下了。
守在门外的公公打开门,谢殊抬步走了出去,檐下站着的小太监连忙递过来一把伞。
谢殊接过,问道:“陛下何时起这段咳嗽了?”
小太监低声回道:“有一段时日了。”
谢殊皱了皱眉头,“御医不曾瞧过吗?”
“瞧过了。”小太监说:“只是吃了药还是如此。”
紧皱着眉头,谢殊刚想说什么,便听到殿内又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不禁回头看去。
只见亮着烛火的宫殿内,咸绪帝一人站立在桌子边,弯着腰,掩嘴撕心裂肺的咳嗽着。
养心殿内金碧辉煌,可偌大的殿内只有咸绪帝一人,他站在烛光下,明亮的光却越发显得他有些孤单落寞。
等谢殊走后,守在门外的公公这才进来,“陛下,时辰尚早,您再歇息一会儿吧。”
咸绪帝坐在椅子上,闻言望了望外面的黑沉的夜,这一动,便又咳了两声。
他脸色依旧很白,看的公公担心不已,连忙上前斟了一杯热茶。
咸绪帝捧着茶盏,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他既然已经查到了这里,那是不是说.......可以把人撤下了。”
说完后,咸绪帝却是垂下眸子,沉默了下来。
外面落雨纷纷,扰乱了深夜的寂静。
李公公心里明白这是咸绪帝想把对谢殊的监视给撤了。咸绪帝自从经历过四皇子死后终是性情大变,变得疑心深重,不敢相信身边人,这两年便是对着谢侯府和魏安王府也是多加小心着。
只是这时候,他却不敢开口,低着头,沉默着立在一旁。
咸绪帝也没再开口,捧着这盏热茶静静地坐着,不知过去了过久,送谢殊出宫的太监回来禀报时,他这才动了动身子。
抬起眸子,咸绪帝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终是说了一句:“该动手了。”
说罢,他放下茶盏,起身朝床榻走去。
李公公心中一凝,却也不敢多想,快步跟着将烛火熄灭。
灭了灯,养心殿一片漆黑,咸绪帝躺在床上,伴着安神香的燃起沉沉睡去。
只是睡梦里依旧有故人来访。
梦里咸绪帝穿着龙袍,紧张又激动地迈着台阶一步步上前,终于,他走到了最高处。
他坐在了龙椅之上。
那个万人敬仰的权位之上。
他压制着内心的激动朝外看去,礼官甩动着长鞭,长鞭之声响彻宫城之内。
可三声鞭响之后,他却没能等来万人朝拜。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只有他一个人。
他开始冒汗,开始不安,开始着急,频频地朝外面望去却不见一个人。
他终是坐不住了,站起身,快步下了高高的台阶,朝外面走去。
这时,门口却突然出现了一抹人影。
那人穿着残破的盔甲,浑身上下都是血,英俊的面容也被划了几道伤疤,深可见骨,并且已经开始溃烂了。
咸绪帝脚步猛然一顿,惊恐地看着门口的身影,身子一步步的往后退,直到被台阶绊倒,身子瘫坐在白玉砌成的台阶上。
门口的人冲了进来。
那人带着满身的伤,满身的血冲到他跟前,声声泣血地质问他:“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出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人的面容有多恐怖,恐怖到咸绪帝冒着满身冷汗,死掐着自己的手,却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他知道,只需要一眼,他就会死在无尽的愧疚之中。
“这个皇位你做的踏实吗!”
“你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你也会被身边的人背叛,你也会落得个跟我一样的下场!”
从睡梦中惊醒,咸绪帝猛地坐起身来。
在这个微凉的夜晚里,他出了满头的汗,惊恐地看着漆黑的宫殿,方才梦中的情景不断地在脑海中回转。
这个梦有多真实,真实到仿佛下一秒眼前漆黑的宫殿里便会冲出来那个人!
他再也坐不住了,失态地怒叫道:“来人、来人!掌灯,掌灯!”
因为惊恐,他的声音变得尖细,而失了原有的腔调。
守在外面的李公公闻言赶紧走了进来,小跑将蜡烛点上,一盏一盏又一盏,朵朵烛火亮起,宫殿内明亮了起来。
咸绪帝却依旧不见冷静,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他死死地握紧手,也不顾上去擦一下额上滴落的冷汗。
外面依然落着雨,天色阴沉的可怕,风声也陡然凌冽了起来。
宫殿内却安安静静,静到只能听到咸绪帝粗重的呼吸声。
李公公垂着头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随着外面风声渐停,黑沉的夜悄悄过去,天终于亮了一些。
咸绪帝僵立在床上,随着外面鸟雀的啼叫,紧握的手这才稍稍地动了一下,又不知过去了何时,他狼狈地抬起头,看着外面鱼肚泛白的天,哑着声音说:“天快亮了。”
李公公没听清,愣了一下,刚欲上前询问,就听咸绪帝又说了一遍......
“天快亮了。”
李公公连忙点头:“是啊,天快亮了,陛下也该上早朝了。”
咸绪帝身子朝后靠去,闻言突然笑了起来,他哈哈直笑,笑弯了身子,笑哑了嗓子,笑出了眼泪都不曾停下。
该上朝了?
四皇子说得对,这个皇位他怎么会做得踏实。
他无时无刻不活在对他的愧疚之中!
是啊,他知道。
他知道大皇子和周国的阴谋,他知道他们在战场上故意给他设下圈套,他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他没说。
所以最疼他的四皇子死在了这场阴谋里,死在了战场之上。
他是一刀一刀的被敌人砍死,尸体抬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
那是最疼他的四皇哥!
他当年被先帝带到皇宫教导,明面上是先帝恩赐,可谁不知道这是先帝怕他生父魏安王造反,把他拉进宫里当人质。
宫里的人都瞧不起他,先帝也不管他,皇子都欺负他,当今的太后也没少给他脸色看,只有四皇子对他好,把他当成亲弟弟一般,时时刻刻保护着他。
饿了找四皇哥,渴了找四皇哥,受欺负了找四皇哥,功课不会找四皇哥,玩闹找四皇哥。
他们曾经比亲兄弟还亲。
可他最终还是背叛了他。
他的尸体被抬回来下棺那天,他一眼都不敢多看。
自那之后,他就告诉自己,这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通通都不可信,没有谁会一直坚定不移。
他怕极了,怕自己也落得个这么下场。
李公公无措地看着咸绪帝,刚欲开口,却见咸绪帝突然止住了笑,他擦去眼角的泪,下了床榻,面无表情的对李公公说:“更衣。”
就如往常一样更了衣,咸绪帝穿戴整齐,穿着一身象征着尊贵身份的龙袍坐在床榻上,等天亮,等上朝.......
只是他不再提撤去监视谢府的暗卫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