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会过绝境,才会知道生存的不易—
随后的事实证明,上天还是非常眷顾萧暄的。大年过后没多久,我还没去给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传来了消息,说英惠县主柳明珠小姐,发水痘啦。
我开始还以为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么新招,直到萧暄宣布王府戒严,又派人把觉明送到我这里避痘,我才知道这次是来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几个月的狼来啦,这下狼终于真的来了。
我从云香那里得知谢家的孩子以前都出过水痘,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云密布,管家见我来了,几乎老泪纵横:“敏姑娘你来得正好啊,我们正要派人去请你呢。”
我安抚他:“李伯你别担心,我都知道,带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却把脚一跺:“柳县主她死不了!是我们王爷,他也发热了!”
我大吃一惊:“你们家王爷也病了?”
这个柳明珠简直是个瘟神!
李伯拉着我匆匆去了萧暄的卧室。我一迈进去,浓郁的药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倒退一步。房间里一片昏暗,隐约看到萧暄躺在里面的床上。
“开扇窗户透个气吧。”我皱着眉往里走,一边吩咐管家。
萧暄似乎睡着,脸色潮红,人又瘦了些,双颊微陷。他倔强的唇紧紧抿着,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显然在做梦。我看着他睡梦里显得有些稚气和脆弱的脸,心里不仅泛起一阵柔情,轻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呵,还真有点烫呢。
我低头给他把脉,不经意看到一双寒潭深涧般的眼睛。
“你醒了?”我轻声说,“你发烧了。”
“我知道。”萧暄想坐起来,我扶着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没有反抗。
我低下头絮絮说:“毒没有发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样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务多,可是铁打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事。你现在年轻,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过了。可是身子到底是亏损了,等到大病来时……”
啰唆了一大通,那个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狠狠瞪过去,萧暄正一脸温存怜爱地凝视着我笑着。
我一愣,猛地缩回握着他的手:“笑什么笑?小心到时候你打江山别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萧暄笑着拉我:“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张口就咒我。你说,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里咒出来的?”
我笑骂:“我要咒你,你就该得天花,生一脸大麻子。”
萧暄挑眉:“我成大麻子,你会嫌弃我不是?”
我反应比他想象的灵活,反唇道:“你是麻子还是瘸子,关我什么事?”
“没良心的!”萧暄笑,手却一直紧抓握着我没有放。
我们这样静静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风偶尔吹来几缕,冲淡了浓郁的药气。萧暄体力不支,有点昏昏欲睡,可非要强撑着。我觉得他那样子可爱极了,一点没有人前时高傲精明又好强的模样,耍赖,撒娇,十足可爱。
我在不知不觉中把声音放得分外柔声:“你还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药。”
“别,”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叫他们去熬药,你再坐一会儿吧。”
我轻笑,点头妥协:“那我再陪陪你。”
萧暄听到我的承诺,绷着的弦似乎松了点,慢慢的,终于进入梦乡。
我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睡脸,心里感觉到一种非常难得的安定和满足。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没有动,没有动,直到趴着睡着,直到再次醒来。
是萧暄叫醒的我:“你怎么在这里睡,不怕着凉吗?”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神啊,两个手臂全部麻痹,好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
萧暄低声笑着,帮我揉胳膊。他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被烛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轮廓深刻的五官显得特别精致。
我看着,不禁伸手试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微凉,热度是褪下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萧暄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两张脸凑得极近,近到我可以从他眼睛里望到我的影子。然后那双黑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我中了蛊般地闭上眼睛。鼻息拂面那一瞬间,我的心猛地一紧,偏过头去,一个柔软的东西轻印在脸颊。
似乎有电流字被触碰过的地方传来,电得我浑身一麻,神志恍惚。也几乎是那一瞬间,我挣脱萧暄的手跳了起来,“哐当”一下撞倒了床边的矮几。
佣人听到声音,走了进来:“王爷有事吩咐?”
萧暄脸色铁青,没好气:“什么吩咐都没有!该干吗干吗去!”
我却叫起来:“等一下!我,我该告辞了!”
萧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别过脸去小声说:“天色晚了,云香还等我回去吃饭。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萧暄抿着唇一言不发,这是他典型的生气的表现。不过他还病着,大概没力气吵架,只冷冷地哼了两声,说:“路上小心。”
然后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赌气起来还活像一个小孩子。我看着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结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现在人都没看就回来了。于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制的膏药送了过去。
过了几天,柳明珠的贴身丫鬟带着一盒子珠宝作谢礼,说是我送去的膏药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痒了,而且一点疤都没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只是身体还弱不能亲自来道谢。
我客气了几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宝。
那叫碧月的丫鬟说:“我家郡王思念县主,派人来接县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萧暄不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送走一尊瘟神,还不烧香感激祖宗保佑。
碧月一脸谄媚道:“所以,还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里珠宝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我家郡王年纪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时疼痛难忍,彻夜难眠。郡王请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听闻姑娘妙手回春,想请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问:“你们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碧月点头。
“那里在南天山脚,北临戈壁,离西遥城有千里之远呢。”
碧月到底是大丫鬟,说话拿捏有度:“姑娘是觉得太远路上又不安全吗?我们县主的意思是请姑娘与她同路回去,有侍卫随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与县主相同,绝对不会吃苦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这雪还没化的大冬天千里迢迢旅游,再怎么也不是享受的事。
碧月是有备而来,看出我的犹豫,笑道:“姑娘想必还不知道吧。咱们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会有玉龙雪莲开放。据说那可是解毒疗伤的圣药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面风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莲悠然绽放。我的内心沸腾如岩浆。
萧暄的烟花三月还没解呢,雪莲可以抑制毒性吧。
“我去,”我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秋水喜笑颜开,赶紧给我行礼:“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来安排。”
出发时间定在五日后。我去向萧暄辞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诉我说,台州一带有流寇屠杀村民,王爷去视察了,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正失望着,看到宋子敬下马而来。
“听说你要随英惠县主去赤水?”他一上来就问。
我点点头:“我要去采雪莲。”
宋子敬说:“干吗亲自去?叫人去给你带回来不就行了。”
我摇头:“雪莲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废物,我得亲自去,摘到雪莲后立刻加工制作。”
宋子敬还有话说,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云香她们跟着我,生活上你不用担心。”
宋子敬无奈一叹,伸手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点头。
宋子敬说:“我等你早日平安回来。”
我没见到萧暄,心里当然是失落的。柳明珠临走没见到她的燕王爷,也是一脸失望。我同她共乘一车,见她整日捧着一本小资诗词,眼神幽怨,眉头紧锁。唉,爱而不得的滋味我早尝过,这时看她这么忧伤,也非常同情。古今中外,女人伤情都是一个模式,人人胸口有一堆玻璃渣滓,运气好的遇到个男人帮你拼凑好,运气不好的只有自己动手diy。
我实在受不了柳小姐一分钟一声叹息的频率,同她说:“你若真喜欢他,就直接同他说。他若也喜欢,那皆大欢喜;他若不喜欢,你赶紧收心重新找,别耽搁青春。你有才有貌有家事,完全可以嫁个好男人。”
柳小姐一愣,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她小声说:“我自然觉得我才貌出众,他身边的女子就我最出色。可是他总对我敷衍了事,并不回应。男人啊,女人觉得好的他未必觉得好,真是搞不懂。”
我笑:“也许是缘分没到。”
柳小姐哀怨地问苍天:“缘分真的等得到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大雪未化,从西遥到赤水,我们一共走了十天。菩萨保佑,这一路除了一次车轱辘陷在地里外,一切平安。别说土匪路霸,连流民都没见到几个。只是野外雪地景色千篇一律非常单调无聊。
我这次出门,本来计划只带桐儿。云香知道了来我这里大哭一场口口声声说我不要她了,我哭笑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也好在带了她,柳明珠自从和我谈论了爱情观后,放下了架子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了,于是我们这四个女人便组成一桌麻将打发时间。
都说麻将赢新手,柳明珠人又聪明,什么清一色什么杠上开花,赢翻了天,我们三个输得摘头花。她赢了钱,心情大好,连说:“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看来不错呀!”
我无不悲哀地想:可不是吗?当初张子越结婚的时候我就该去买体育彩票的。
柳明珠经过这一路同我们“嘻嘻哈哈”地玩耍,人开朗随和了许多,那些诗词偶尔也念,见我们没一个听得懂,干脆丢去一边听我说杂闻趣事。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老成矜持也是强装出来的。现在抛去顾及和束缚,渐渐展现她天真烂漫的一面。
就在我输了精光又慢慢赢回二十两碎银后的第三天,我们终于到达了赤水城。
巍峨群山如巨龙俯卧大地,遥望山顶白雪皑皑,云雾缭绕,看不真切。
有别于用做军事的西遥城,赤水城虽然有着高大坚实的城墙和宽深的护城河。但是城市本身依山傍水,山灵城秀,建筑都较精致小巧,来往的士兵也没有西遥城密集。相对的,是满大街熙熙攘攘的游人和商贩,红发碧眼高鼻深目的人也不少,这让我几乎有回到了台州的错觉。
柳明珠告诉我:“赤水虽然不是军事城,但是往返北辽到盆地做生意的商贩都会经过这里。从我们这里翻山比较容易。今年我们这边雪比往年少,路比以前好走,所以比往年还要热闹。”
昌郡王是个胖胖的大伯,年轻时的风流影子已经被身上的脂肪排挤得差不多了。他亲切接见了我们一行,慎重谢过我后,又叫人送上珠宝无数,然后将我们安置在他女儿的隔壁院子里。
我随后就知道为什么郡王为什么这么心宽体胖。郡王府家的厨子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极好菜肴。我在京都时是吃过宫宴的,觉得这大厨水平比御厨丝毫不差。
那晚上一顿洗尘宴吃得宾主皆欢。郡王妃已经去世多年,大伯没有续弦,膝下只有柳明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希望她嫁个好人家。所以席间免不了旁敲侧击地问我萧暄的喜好,身边是否还有其他女人等等。
我心想你面前不就坐着一个吗,可是嘴上还是说:“王爷醉心公务,心无旁骛,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
大伯连连叹气:“年轻人啊想要干一番事业是好,可是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嘛,就和打仗一样,有个坚实稳定的后方,才能在前方冲锋陷阵不是?”
我干笑着说是是。
柳明珠红了脸:“爹,你少说两句。这事我想清楚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天下又不是只有燕王爷一个男人了。”
大伯拍大腿:“你知道什么?天下男人多,可是就连那太子都比不过燕王啊!那样相貌才情,天底下能找得出几个?”
柳明珠直着脖子红着脸:“我管他天上人间几回闻,我现在只想找一个疼我对我好的。燕王是好,可是他明摆着没把我放心上,我硬送上门也不过是去受闲气。爹你忍心?你忍心看我被丈夫冷落独守空闺?”
大伯颇感无言,想了半天,只有一声长叹。
柳明珠抹了抹眼泪,坚定地说:“我才不要作践自己呢!”
这英惠县主终于有了点英惠的样子。
次日,我给昌郡王看脚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他年轻时一次打猎摔断了腿骨,骨折严重,接起来后行动虽然不至于不便,但是一旦天气阴冷就会疼痛。
这种不是吃一服药就可以治的拉肚子,而是需要好生调理。我看在他赠与重金又派人去采雪莲的分上,也十分严肃对待他的老寒腿,研制了好几种药。有用于浸泡,有用于按摩,有用于湿敷,然后每三日扎针走穴一次。
不论行针还是按摩,当然都是我亲自伺候。我一个小姑娘给一个大伯揉腿再怎么也有点不雅,好在柳明珠每次都陪同,在一旁观摩学习,打个下手。半个月后,我就只用行针,改由柳小姐亲自来为他爹按摩尽孝。
昌郡王的脚渐渐好了起来,不那么疼了,走得跑得跳得了,于是是对我赞不绝口,又是送珠宝绸缎又是给我题字写匾。大伯这么实在,让我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病。
昌郡王派去采雪莲的下人回来报告,说今年到处大雪薄,雪莲都还没开。
我不由失望,北国的春天就快来了,到时候雪莲就更不开了。大伯安慰我,又派人再去更冷的地方寻找。
就在这批人出发的第四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一封来自燕王的书信。
他居然会给我写信,哪根筋不对了?我纳闷地展开:
“小华,你跑那么远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你最近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诶?
我凑近仔细看,没错,是萧暄这家伙的字。个大饱满,力透纸背,白纸黑字非常醒目。
“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去赤水?那地方今年不安稳。北辽在往那调兵,你赶快给我回来!否则仔细你的皮!”
我瞠目结舌,白痴都想象得出这个家伙写信时火冒三丈的样子。
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了,战争要打起来了?
送信来的是阮星小弟弟,他严肃地同我说:“那批辽军前日里突然在戈壁里失去了行踪,王爷非常担心,要属下务必把姑娘带回去。”
我往好的方面猜测:“也许他们在戈壁里遇到了不幸?”
阮星不由失笑:“那可是五万大军。”
我耸耸肩:“我没打过仗,不过我知道军队数目水分有多大。有六万人就不错了。”
阮星说:“可是赤水守卫军不过一万。”
我忐忑不安地去找昌郡王。他老人家胖得像佛,做事也像佛,凡事都高高挂起,除了嫁女儿外什么都不大关心。不过他这次也得到了萧暄的信,终于紧张起来。赤水不是军事要地,又有天险,多年来一直很和平安稳,如今这战火要烧到家门口,他连个准备都没有。
我们倒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可是满城的百姓怎么办?五万人在这时代,是个大城啦,全体迁徙你当是冰河时代?
我这颗没有军事才能的脑子在这个时候特别痛苦。昌郡王平日里一副糊涂样,现在也不得不清醒了,立刻做决定:“还请敏姑娘带着小女先走……”
话没说完就听柳明珠一声叫:“爹爹,你呢?”
昌郡王苦笑:“我是一城之主,当然要留守这里。”
柳明珠一愣,继而掩面哭了起来:“娘亲死得早,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如今爹爹要女儿舍弃了您独自去求生。这等不孝不义的事,我做不出来!”
昌郡王浑身一震,同女儿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和阮星面面相觑。这父女俩真该去演情景喜剧。
他们哭起来就没个停,我不得不插口:“郡王,县主,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先别忙着哭啊。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想个两全的法子。大雪封了东面的道,王爷的援军一时到不了,咱们可以先自救啊。”
昌郡王回过神来:“是啊!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这就去部署。”
我又对柳明珠说:“我知道县主不忍离开父亲,可是您留下来,郡王在前方总免不了顾及你的安慰,碍手碍脚。你不如同我先走,去山那头躲一下。”
柳小姐关键时刻脑子突然不灵光,革命义士英勇就义一般斩钉截铁道:“我要同爹爹同生死!”
祖奶奶啊,这是用孝顺心感天动地的时候吗?我同阮星私下达成协议,关键时刻她再反抗,干脆一掌打晕扛着走好了。
我们本来计划当天就动身,结果行李收拾到一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了雪。
天要留人没办法,只好呆了下来,心里安慰自己这天气辽军也走不了路。
没想这雪一连下了四天都没停,第四天晚上我们吃饭的时候,突然桌子板凳一阵抖,地板似乎在移动。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地震,吓得肾上腺素猛增。可是柳家人却一脸平常,说今年冬天已经震过几次了,好像是什么地龙翻身,不是大事。
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多心。
结果第二天传来消息,说是进盆地的那段山路发生雪崩,把路给堵死了。昌郡王派出的粮队正带着粮食过关口,结果被堵在了那头,也不知死伤如何。这显然是昨天的地震引起了山里的雪崩。
阮星收到飞鸟传书,告诉我说:“王爷非常担心姑娘安危,要我尽早带你回去。”
我说:“他愿望是好的,可是也要考虑实际。我们现在能往哪里走?”
那日晚上,柳明珠跑来敲我的门。
她忧心忡忡地问我:“如果仗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
我苦笑:“逃命呗。”
柳明珠愁眉苦脸:“我看过那么多史册传记,破城亡国的女子一旦被擒,等待她的命运真是生不如死。我已下定决心,如果落入辽人手里,一定立刻自刎。”
乖乖,真是书看太多脑子糊涂了。我忙安抚她:“不要想那么多,大不了在脸上蒙一张帕子。”
柳明珠烦恼得睡不着,我便干脆叫她抱个枕头过来同我聊天好了,云香也过来凑热闹。外面大雪纷飞,里面三个女孩子挤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嘻嘻哈哈”之间,把连日来的担心忧愁冲散了一点。
云香问我:“姐,辽国为什么不去攻打西遥城,而来打这里?”
我想了想,说:“西遥是燕地首府,又是军事重地,岂是说打就可以打过去的?赤水近边界,北临戈壁,没有其他城池缓冲防御,而南则是一条通往内地的要道。占据了赤水,燕地的边防告急。”
柳明珠面露赞许之色,连连点头。
云香又问:“那为什么以前不攻打,而城里防御这么差。”
我转向柳明珠。她很无奈地说:“古来自有惯例,炮火不攻通商之城。再说,辽军要过来得穿越戈壁,那里环境恶劣险象环生,方圆千里寸草不生,夏天酷热冬天大雪。今年巧在偏偏戈壁落雪不多,辽军既可行军又可化雪充做水源,所以……”
我接上:“京都权利人事变动,让王爷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想到辽军这次会在冬天来袭。”
云香想了想,很坚定地对我们说:“姐姐们别怕,我相信王爷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也许明天援军就到了呢!”
我笑笑:“希望如此吧。”
我们又闲话了几句,挤在一起睡着了。
似乎才闭上眼,我就被一声“轰隆”巨响惊醒。张开眼,外面天正蒙蒙亮,云香和柳明珠还挤在一旁熟睡。我披着衣服爬起来,往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远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大地在颤抖。
推开门,冰冷彻骨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次可不是地震。那呐喊和惊叫声似真似幻,只有传到鼻端的火硝气息才是最真实的。
我转身回屋,奔到床前摇醒云香和柳明珠。
“快起来!仗打起来了!”
云香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还是柳明珠反应快,脸色刷地一片苍白,鞋也顾不得穿就跑了出去。
我忙叫:“你要去哪里?”
“去找我爹!”
“哎你站住!”我赶忙去拉住她,“你爹现在肯定在外指挥抵御,你这一去不是给他添乱吗?”
柳明珠慌乱无主,眼睛里盛满泪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拉她回屋,给她披上衣服,冷静道:“先镇定下来,我们收拾好去正堂。你把家丁都聚集起来,要他们随时做好撤退准备。我去找阮星。”
“我在。”阮星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他不方便进来。
我立刻问:“外面怎么样了?”
“辽军大概是半夜里到的,那时风雪未停无人注意到。天微亮时他们已经潜伏得极近了。”
“守得住吗?”我的心绷得紧紧的,柳明珠也死死抓住我的手。
阮星低声说:“城墙坚固,目前形式尚好。”
柳明珠大松一口气,又说:“万一围城怎么办?东边大雪还要封好久,城里准备仓促储备不多,最多支持两个月。”
“足够了,”我安慰她,“两个月的时间能够从西遥到京都了,王爷不会赶不过来的。”
阮星点头:“王爷已经带军赶来。”
我突然想到:“他派军还是他带军?”
“亲自带军。”
“这,这,”我实在吃惊,“李将军他们呢?他怎么亲自来了?”
阮星说:“因为这次是辽卫都王带兵实力不容小觑,而赤水不能失守。”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千里迢迢万里冰封的带兵打仗,他的身体受得了吗?
阮星一本正经道:“姑娘放心,阮星受王爷嘱咐,会视死保护您的。”
柳明珠听了,疑惑地望我一眼。
都这时候了我才没心思同她解释,赶紧催促大家换衣服。
我留柳明珠布置王府,带着云香随阮星出去看看。
城还未破,可是满大街尽是惊恐奔走的百姓,丢弃的物件随处可见,到处有哭喊爹娘的孩子。雪虽已经停了,可是刺骨的寒风依旧强劲,将我吹得摇摇欲坠。
昌郡王带兵在城墙上抵御外敌,我们只见到了他的一个手下。那校尉告诉我们:“辽军攻城之势并不凶猛,其意还在逼我们投降。”
阮星还略带稚气的脸上一片高深:“他们远涉而来,人疲马倦,粮草运输也不便。而王爷赶来只需要十日。辽人这般胸有成竹,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疑惑:“这自负得没道理。莫非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那卫都王历来自负强悍,这是他的作风。”
我翻白眼:“关他什么事,这么大规模的仗,得辽国皇帝下指示才能调军吧。不清楚那皇帝在想什么。”
回到王府,柳明珠正在烧香祷告,我没有打搅她。王府的书房里有个沙土制的赤水区域的地形,我便请阮星给我解说战势。
城三面被围,南面唯一的生路也被雪崩阻断,我都怀疑那雪崩是不是辽军有意为之。赤水以西是秦国。秦国多丘陵少平原,物产贫瘠,政治又腐败,积弱已久,生产力发展水平同其他三国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全靠依附邻国度日。这么一块鸡肋,周围三国都有吃的意思,却没有吃的动力,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
如今辽攻燕地,他们肯定是做缩头乌龟关门不闻不问,南边赵党更是恨不能派兵增援辽军才不会施以援手。离国呢?太远了,放只鸽子飞过去这满城的人都饿死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失笑:“谁想出的炮火不攻商贸之城,我们君子对方就小人。萧暄啊萧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阮星不由为上司辩解:“赤水一直有天险守护,今年情况特殊。”
我始终觉得如今这局势说不出的怪,可就是说不出了理所然来。
忙了一通还是没有头绪,一天下来帮着柳明珠整顿王府,慰问百姓,倒是累得像只老狗。百姓家里粮食都不算多,好在官府粮仓尚满,乡亲们的恐惧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城外。
这才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柳明珠就憔悴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诚恳地说:“小敏,好在有你在这里同我做伴。”
你做县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时候我没享受到,外敌攻城略地城内受寒挨饿时我却来共患难了。我倒宁愿希望我不在这里,可我有选择吗?
我苦笑,拍了拍她的手。
我回来后累得说话都没了力气,只吃了几口饭,草草洗了头脚倒在床上,很快就“呼呼”睡去。城被围困的事一点都没有影响到我的睡眠。
可是上天就是存心让我从此睡不了好觉。
我正做着梦的时候,被人大力摇醒,桐儿一脸惊恐焦虑道:“大小姐,粮仓起火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什么?”
桐儿眼睛都吓红了:“城里三处粮仓都起火了!外面已经闹翻天了,到处都在喊救火。”
我爬起来就往外冲,桐儿拿着外衣拼命追我。我披头散发跑出去,正见柳明珠也衣衫不整地倒在丫鬟身上哭。
阮星匆匆从外面赶来,我抓着他问:“怎么搞的?”
“不知道!”阮星很无辜,“肯定是有内奸。”
我问:“烧得怎么样了?”
“在救,”阮星眼神有点闪烁,“只是夜黑风急天干物燥……”
我急得在寒冷夜风里出了一身汗:“救不下来吗?粮食烧了,以后可怎么办?”
所有人都低下头。
我仰头望天,漆黑的天空,一角被火光映红。风正强劲地吹着,我能从冰冷的空气里嗅到焦煳的气息。
“怎么办?”柳明珠无助地呢喃。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大火足足烧了一夜,次日早上才勉强被扑灭。我们去现场看,只见偌大的粮仓现在只余断壁残垣,大部分粮食都化做焦炭。不少老百姓都跌坐在这片狼藉上失声痛哭,我看得一片心酸。
三个粮仓库,总共抢救下来的粮食不到二十分之一,加上百姓家里自藏的粮食,只能勉强度过十天左右。我同柳明珠商量后,由她带头打开王府粮仓,号召城里富人开仓赈灾。
知道要分粮后,百姓们的恐惧稍微平息了一些,纷纷前去排队等粮。
我和柳明珠都一夜没睡,可是焦虑盖住了疲惫,两人都很清醒地在现场监督管理。这个娇弱感性的金枝玉叶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吃不得苦,她在关键时刻还是能理智坚定地背负起她的责任。
我一直以为粮仓被烧之后,辽军一定会借机攻城。可是出乎我意料的,辽军在城外安营扎寨下来后,只日日派人到城下叫骂,却并不进攻,大有等城里人饿得差不多再直接登门入室之态。
原来我们都觉得他们这次进攻太过冒进,可是粮仓一烧,形势急转直下,我们由优势转眼变成弱方。这感觉好像一支股票前一日还为你赢来整个世界,今天就跌得你倾家荡产。
我们所有人都被吓住,战争带来的对生命的威胁切切实实地就在眼前。
昌郡王一直守在城墙上,丝毫不敢懈怠。城里已经乱做一锅粥,物价飞涨,人人自危。听说有不少人试着想从雪崩的那个山坳逃出去,可是都没了下文。随后又轻微地震了一次,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但是我一直纳闷,莫非这块地方处于断层区,三天两头地震的。
阮星说如果不下雪,萧暄十五日后可到。可是天总是不如人愿,围城第五天,天上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那么晶莹美丽,又那么冰冷刺骨。地上一片白色,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似乎就是一个月前,我还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觉明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欢乐自在。那时候局势的恶化,政治矛盾的激烈,都全部与我们无关。
云香受我嘱托出门视察,回来告诉我:“老百姓都还算镇定,坚信王爷会来救咱们。”
可是雪越下越大,连城外的辽军都被冻住了,没有什么动静。
第九天,就在我以为局势会这样坚持到萧暄赶来的时候,城里爆发了疫情。
我当时得到消息就跑去找柳明珠。
到了厅堂外,还没进去,就听柳明珠惊恐的声音:“什么?那么严重?”
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太慌张,可以挽救的。就是需要大量药材。”
我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大门。里面的人纷纷回过头来。
柳明珠面前站着一个清瘦的年轻男子,破破烂烂的大棉衣歪歪斜斜地穿在身上,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头发蓬乱,下巴上冒着青色胡楂。
怎么这么眼熟!
“程兄——”
“阿敏——”
我俩热泪盈眶,热烈握手,情景犹如景岗山大会师。
“你还好吗?”我问,“那变态大叔抓你回去折磨你了吗?”
“还好好好!”小程很感动,“他只是抓我回去给他老母治病而已。”
“那你这是治好了?”
“才不呢!那老虔婆老而不死是为贼,人肉骷髅都比她好,我救治她简直就是自损阴德。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惊讶:“你又跑啦!”
小程得意:“我这次跑得远,他绝对抓不到我啦!”
他这样一说,我十分愧疚:“可惜当时没有救得你。”
他忙说:“能力有限不用自责啦!”
我呜呜:“能再见你可是三生有幸!”
小程也呜呜:“是啊。如果不是在赤水见面就更好了。”
我这才想到正事:“你说城里水被投毒,这是真的?”
小程亦正色:“是!我来到赤水后就在仁和堂里做事,今日一大早就有许多百姓上门求医,症状都一样。腹痛,呕吐,发热,乏力。我怀疑是水出了问题,前去查看,果真,水井里被人下了毒。”
我忙问:“什么毒?严重吗?怎么解?”
“蛇石草加夕颜,分量都很大。夕颜伤人肠胃,蛇石草则是使人高热。”
柳明珠惊呼:“这是要削弱士兵的体力呀!”
我立刻对她说:“你赶紧派人去通知郡王,要他派人通知全城百姓今日暂不可用水。王府的家丁挑几个人上后山去,多选几处采一些雪分开装罐子里带回来给我。”然后转头对小程,“我这就跟你去看病人。”
采雪样是想弄清楚水中毒的来源。赤水临戈壁,没有河流的——会叫赤水是因为这里n百年前还有一条艰难流淌的小河,沙石赤红。南边高山雪水融化后,都因地理原因全转成了地下河。如果投毒者只是在城中井水里投毒,那百姓还可以采集雪水度日。
那天还未到晚饭时分,城里发病的百姓已经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不少士兵也中了毒。官府紧急鸣锣叫百姓停止用水,而山上积雪似乎并没有被投毒,这疫情才没有恶化下去。可是病人多而药材少,被围之城从何寻求救援?
蛇石草是激烈的药,使人发高烧,我粗略估计平均有三十九度左右。壮年人还好,老人孩子可就吃不消。我们虽然用雪水降温,可是到了深夜,还是有几个幼儿抗不住夭折。
我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没有一个是自己的病人。那些父母的哭泣声中我觉得双手沉重不堪,失落内疚让我觉得胸口发闷。
小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死者已矣,还是多看看活人吧。这都是敌军造的孽,不是你的错。”
我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咬咬牙,转身投入到对其他病人的抢救中去。
我和小程再加上城里的大夫使劲浑身解数照顾病人,累得两手发软两脚发虚,三九天满身大汗,都还照顾不过来。好在危难时刻众人一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助,出力出药,为我们分担了许多负担。
一直到次日太阳升起,大多数病人的体温都降了下去,我们这数名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稍微休息一下,昌郡王偏偏好死不死挑这时候来探望受灾群众。我哈欠连天地招呼他:“基本控制住了,王爷您最好派兵看住山上水源。人没东西吃,可以熬七天,没水喝,可三天就挂了。说真的,要再来这么一次疫情,我先英勇牺牲报效祖国名垂青史。”
昌郡王折腾这么些日子,人黑瘦了一圈,多出来的皮挂着,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他愁眉苦脸道:“士兵守城都不够呢。发动百姓吧!”
我翻白眼:“这次投毒分明是城里的内奸干的,说不定就混在群众里。”
昌郡王也不笨:“那也有可能混在军中啊。”
我只好退一步:“总有你信任的亲兵吧。”
最后昌郡王派了王府里的家丁和一些亲兵去上山。
我就在药堂找了个地方随便睡了一下,睡得非常不踏实。被子薄,床又冷,四面都灌风,外面病人呻吟声和家属哭泣声不断传进耳朵里来,让我觉得犹如身在地狱一般。虽然闭着眼睛,可是还是眼冒金星,身子仿佛在一个虚无的黑暗空间里不停旋转。
好不容易稍微睡踏实一点了,柳明珠也跑来这里凑热闹,一下把我叫醒。
我头痛欲裂,就像里面有人在拿着凿子不停地敲,动作一剧烈,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柳明珠关切道:“敏姑娘,你脸色不大好,没事吧?”
我给自己把了把脉,只是累了,没有其他问题。
云香给我送来早饭,是蒸得香喷喷的糯米蛋黄糕,豆沙板栗粽子和一碗冒热汽的牛乳。我喜欢吃糯的。
闻到香气,肠胃开始蠕动,唾液开始分泌。啊,肚子叫得好响,真不好意思。
我伸手拿起粽子。
咽口水的声音也好响啊,太丢脸了。
我剥开粽子,放到嘴边。咕咚,又是一声吞口水。
我放下手,看向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的孩子,大概五、六岁,脏得像是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细细的胳膊仿佛柴棍,破烂的棉袄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大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盯着野兔一样盯着我手里的粽子。
我看了看他瘦得凹进去的双颊,同情之意油然而生,便把手里的粽子递了过去。
孩子眼里顿时光芒大盛,猛地一把抢过粽子,然后立刻转身就跑。
“诶?”我纳闷。只见那小孩子像只耗子一样灵活敏捷地窜过人群,跑到角落里,两只脏手捧着粽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和云香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柳明珠千金之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情景,同情心加母性大泛滥,立刻颤抖着声音说:“多可怜的孩子啊!他娘呢?他怎么跑那么远去吃东西?”
我叹一口气:“你有给野生小动物或者鸟儿喂过东西吗?那些动物警惕性特别高,一旦得到食物,都会跑得远远的,找一个没有同伴和危险的地方进食。这是他们的生存本能。”
柳明珠惊叫:“可那孩子是人啊!”
“是啊,”我低声说,“流浪的孩子从小就学会了在大自然里怎么生存。”
柳明珠难过地说:“我是知道,城里已经有不少人家开始断粮了。虽然开仓放了粮,可是还是救不过全部啊。”
我转过头去,看到有人正把病死的人从偏门抬出去,那多是老人和孩子。我眼睛一算,头痛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喝了牛奶,拿起蛋黄糕,随手给了一个正在母亲怀里饿得直哭的孩子。
“姐,”云香脸色也非常苍白,“你自己身子也不能不顾啊。”
我冲她笑笑:“我头痛,吃不下东西。”
我站在院子中间,到处是呻吟着的病人,孩子们恐慌的眼神和老人们无助的叹息将我包围,寒风将碎雪吹进我领子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小程叫着我的名字跑过来。他也劳累了一天一夜,整个人憔悴许多,眼睛又红又肿。
“阿敏,城外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我朋友去打听了,还没回来。估计还是老样子,围着,等我们自己开门,或是饿死。”
小程苦恼地抓着头发,不顾斯文地破口大骂:“妈的那些辽狗将来生儿子没屁眼!”
柳明珠恐怕第一次听男人爆粗口,又是惊讶又是鄙夷,别过脸去。
我叹口气,同小程说:“小孩生下来没屁眼,那叫先天性肛门闭缩,遗传或是在娘胎里出的问题,并不能和父母道德品质直接挂钩。不过好好好,希望他们老的得痔疮,小的没肛门,女的不到二十就胸部下垂,这下可以了吧?”
小程哈哈大笑。柳明珠的脸都绿了。
围城第十天,我们终于又有了萧暄的消息。阮星告诉我,萧暄的军队遇到了暴风雪。
我的心也跟着一寒,整个人仿佛落到冰窟里。
“然后呢?”
阮星一脸愁云地摇头:“大雪天飞鸟传书非常不便。而且现在辽军在城外驻扎,每日有弓箭手专门射杀来往的飞鸟。”
人到这时才深刻意识到无线电发明者的伟大。
寒冬腊月,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辽国人还屁颠屁颠地跑来打仗,莫非真是吃错药脑激素超标了?
阮星解释给我听:“敏姑娘知道当年的长裕关一战吧?”
我点头:“就是一位封大将军大战辽国前任皇帝的那战?”
“正是,”阮星说,“大司马大将军封峥以少胜多,于长裕关大败辽先帝耶律浩,长裕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归了我齐国。那耶律浩中了箭,回去没有多久就病逝了,还来不及立皇储。他后宫无数但是子嗣稀薄,当时亲王藩王多有想争夺王位者,后来还是皇后联合二相斩杀了擅自进京的叔庆王,扶持十二岁的皇三子登基。那就是如今的耶律卓。”
提到耶律卓,云香的情报系统启动:“这耶律卓外号玉面罗刹,据说男生女相,貌美无双,很得辽国女子仰慕。”
我失笑:“爱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辽国女人都是蕾丝边?”
云香在我的熏陶下已经知道了蕾丝边的意思,她大力摇头:“耶律卓少年登基,辅政大臣把持政权,皇权架空。他从登基到大婚再到清除三大辅政大臣而亲政,吃了很多苦头,简直是踩着鲜血前进。这番经历让他性情暴躁喜怒无常,而且独断专横草菅人命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感动:“云香你读的书终于起作用了。”
小程也很感动:“说得太对了啊!”
我惊讶地看他:“程兄你哭什么?”
小程抹着眼泪说:“我是被那描述给吓哭的。”
我哦一声:“你可真感性啊。”
“那么……”柳明珠勉强插进话:“那么,他是来报仇的。”
我点头:“显而易见。”
柳明珠想象力立刻展开:“他会屠城,会烧杀掳掠……”
我打断她的话:“这次带兵的不是皇帝老儿,是那个什么卫生督察王。”
“是卫都王,敏姑娘,”阮星干笑着给我纠正,“这卫都王虽然没有耶律卓那么残暴,但是他尤好美色……”
我们这群人中最有美色的柳小姐立刻抚胸惊呼。
我拍拍她的肩:“别怕,你家燕王爷会来英雄救美的。”
围城第十五天,半夜又地震了一次,这次比以前要震得稍微强烈一点,悬挂着的宫灯来回摇晃很久。我被惊醒,本能地要往床下钻,可是一震过后大地又恢复了平静。我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亮后,外面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而萧暄还是没有消息。我们甚至连他们是凶是吉都不清楚。
连我们王府里都吃了上了馒头稀饭,外面早是路有饿死骨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在阮星告诉我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时,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都没出门,怕看着伤心。以前又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看到大好活人、天真孩子,就这样活活饿死,我怕自己精神分裂。
同时,又觉得自己到底是自私的。我也大可把自己的口粮分出来给外面的人,可是我想活着,虽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都是罪恶,可是我还是想活着。
我想活着见萧暄。
柳明珠如今倒不病了,脸色惨白但是始终支撑着没倒,让我产生一片敬佩之意。可是随着稀饭越来越清可以照出人影,馒头越来越小,我不得不承认饥饿带来的死亡已经就近在身边。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电梯事故已经够小几率,现在又让我碰上饿死。我真的不想饿死,包括窒息或者烧死等等,实在太痛苦。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希望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仿佛一个眨眼,等眼睛再度张开,我的灵魂已经脱离肉体。而饿死是一寸一寸的看着自己的肉体脱形,看着自己灵魂剥离,实在是太残忍,给心灵造成的伤害简直可以影响下一世。
唉,想那么多做什么?萧暄还没消息呢。我们再饿,至少有床睡,有被子盖。他们军队大雪行军,真正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那日子怎是一个苦字了得。我不该抱怨了。
我的焦虑的具体反应,就是失眠。从来是头挨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如今也辗转反侧睡不着了。听着落雪声,心底一片凉。他们行军到哪里了,路上可好走,他身体受得住吗?那毒简直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我为之整日提心吊胆而他却总是毫不在乎。
可是我估计辽军的耐心极限也大概是十五天左右。天寒地冻,他们在外面睡帐篷也不舒服,远程攻战供给也不方便。等萧暄的军队赶到,里应外合他们讨不了便宜只有吃亏的。自然是在城里人饿个半死的情况下将城攻占下来。
战火烧到门口是什么感觉?
我同柳明珠一起登上城楼,小心翼翼往下望。
茫茫雪原,辽军白色的帐篷几乎隐形在大地里。我努力辨认,才看出来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几乎铺到的天际。一处最大的白色帐篷里,据说住的就是主帅。
昌郡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倒是恢复了一点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可惜头发几乎全白了。柳明珠掉着眼泪给他熬芝麻糊。
大伯看着碗里的芝麻糊,沉痛叹息:“城里百姓易子而食,城上战士也饥寒交迫,我却还有芝麻糊吃。明珠,我乃一城之主,应为表率,以后士兵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这些东西,不要再端上来了。”
一番话说得我也眼睛发酸,柳明珠更是哭成一个泪人。
我望着外面依旧纷纷扬扬的雪花,心低到谷地,冷成寒冰,指甲不觉掐进肉里。
围城第十七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萧暄的部队遇到暴风雪,全军覆没。
柳明珠吓得面无人色,我果断否定:“怎么可能!什么暴风雪有这么大的能耐?十万装备精良的大军呢,当是一支突击小分队吗?哪个狗娘养的传谣言,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阮星面色凝重:“可是一直没有王爷消息……”
“他不会有事的!”我脱口而出,又似在安慰自己。
他可是要君临天下的,给冻死在雪地里也太窝囊了。
王府捉襟见肘多日,终于支持不住,白面馒头终于告别了我们的餐桌去支援前线士兵。女人还好,男人就有点辛苦了。阮星都瘦了一大圈。我真觉得他很辛苦,他这年纪还在长身体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才最辛苦。
辽军每日都有派人到城下叫骂,话语不堪入耳。好在昌郡王也能如老僧如定,充耳不闻。
可也许是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那日午后大地突然猛地一阵剧烈颤抖,头顶滚过一道响雷,震得我耳朵轰隆直鸣。
我抬头望天,这是怎么了?
旁边一个王府下人忽然惊叫起来:“山上冒烟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城南的群山之间,最高的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正在冒着滚滚青烟。
我要是到这份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白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了。
火山爆发?!
我两腿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柳明珠听到声音也跑了出来,瞪圆了眼睛捂住嘴巴。
我问她:“这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吗?”
柳明珠颤抖着声音说:“从来没有见过啊……只是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南天山会冒火,说是山神发怒。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没想到……没想到……”
我欲哭无泪:“你们怎么不早说。”要是早知道,打死也不来这鸟不拉屎还要火山喷发的鬼地方,留在西遥城喝醋也好过跑到这里来吃火山灰。
西风正急,我很快就闻到了空气里的硫黄味。大地持续微微颤抖,远山浓烟沸腾,目前还看不到火星,可谁清楚它下一刻不会猛然大喷发把赤水城变成庞贝城?
我急忙委托阮星去打听城外的情况,寻思逃脱的法子。可福无双至,而祸总不单行,桐儿匆匆来告诉我,说云香病了。
我多日来每天无数次担惊受怕,现在已经精神衰弱,可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一阵凉气从脚底涌了上来。
云香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满脸通红,额头烫得厉害。
桐儿说:“云香小姐不舒服有些日子了,见您成天操劳不想让您知道,就怕您担心。”
我别过头把眼睛擦干,吩咐桐儿:“端几盆雪来,我们帮她降温。”
没有抗生素,云香可千万不能烧成肺炎了。
云香的体温在次日早上降了下来,可人还没清醒。外面火山喷发还在继续,空气里满是粉尘,一股臭味,还有稍大块的颗粒落下来。
室外温度稍微上升了一些,可是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王府里的人个个人心惶惶,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我还听得到外面百姓恐慌的叫喊声。可是城已被围,我们怎么出得去?
柳明珠双眼通红地来找我:“怎么办?老人都说,这山神一旦发火,整座城都要被埋在石水灰烬里。我们……到时候不用辽军攻城,我们自己就活不过去了。”
火山喷发还不猛烈,火山口有微弱光芒。我地理一塌糊涂,只有抱着侥幸心理斗胆猜测,也许一两日内还不会大规模爆发。万一熔岩流真的奔过来了,我还留有一点毒药自行了断。
死不可怕,熟门熟路了。
我碎碎念着,被桐儿劝去稍微休息一下。反正没事做,不睡觉能干吗?等着被灰埋吗?
我这些天严重失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做一些混乱的梦,怪人怪事走马灯一样晃过,一件接一件简直让我应接不暇。这样如果算睡觉,那醒来反而是休息。只是偏头痛已经发展到不仅仅是疼痛的地步,而是感觉脑袋胀痛几乎要爆炸。眼睛干涩,食欲不振。
仔细追究起来,还是之前照顾中毒病人时受寒落的病。
勉强躺了一下,实在睡不着,只觉得比不睡还累。我只好爬起来,再去看看云香。
走到她的房间外,我伸手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咣当”一声响,什么东西落地上摔碎了,然后一个人轻喘了一声。
我听出是云香的声音,急忙冲进去。
帘子还是放下的,里面很昏暗,药香混合着薰香,沉沉漂浮在空气中。我几步绕过屏风,看到照看她的老妈子正趴在一边睡得正熟,而云香则支着身子想去够茶杯。
我气急败坏:“你才退烧,怎么不叫佣人来拿!”说着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云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那个还在睡觉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小声说:“大娘累了。”
我摸了摸大妈的脉搏,到的确是累了。大妈五十多岁样子,也不容易。
云香说:“姐,你怎么还没去休息。”
我叹气:“失眠睡不着。”
她很担忧:“听说山神发怒,山顶在冒火了?”
我叹:“天灾人祸全凑齐了。”
云香焦急:“今天都是第十八天了,王爷究竟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我很是无奈:“我也不知道。火山爆发,可比战争要可怕得多了。这场仗,真的不是时候啊。”
火山照旧不咸不淡地喷发着,似乎还没有威力四射的意向。可是到了中午,云香又开始发起了高烧。
我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番,可是怎么都检查不出病因,心里终于开始慌乱了。
小程被我找来,又检查了一遍,结果也没查出来:“应该只是伤风,有点反复。”
我又去给云香擦身降温,却被柳明珠叫住了。她很严肃地说:“这活有下人可以做,你得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多吓人吗?”
是吗?我摸摸脸。
小程在旁边点了点头:“你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再不休息,云香之后就是你倒下了。”
我没办法,被小程强行拉走。
回到房间里,我鞋都没脱就往床上一滚。
小程帮我盖好被子,一边说:“阿敏,这些天我都看着你呢,你是好样的,没辜负……”
他后面说什么,我没听到。阮星突然推门而入,激动兴奋地大声说:“王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