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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多事(1 / 1)

第24章多事

转眼便到了秋分,太子的尾七过了,宫中祭祀的白幡也逐渐撤了下来,皇上因太子死得难堪,对丧仪诸事并未太过上心,太子陵寝尚未修建,便将先太子葬到了亲王修好的墓室中。为此皇后呕血数次,与皇上闹得不可开交,但这事终究如此了,也容不得皇后置喙。

太子虽有佳丽数百,但膝下子嗣稀薄,唯有二女,皇后便也不能强求皇上立皇太孙,殷淮西这一脉就此无嗣可继,只等来日从亲王中过继幼子继承爵位。

皇后上了年纪,与皇上已无夫妻之实,不能指望自己有孕,在二皇子、四皇子中犹豫了月余,终是选了十岁的四皇子养在膝下,她怕二皇子与贤妃太亲,日后不好把控。

殷牧昭效仿先代,感恩天地造化,每年都会举行四次郊祭大典,春分东郊祭月,夏至北郊祭地,秋分西郊祭月,东至南郊祭天。国有大丧时,宗庙祭祀可以停下,但郊祭大典则会照常进行。往年殷牧昭只会出席祭天大典,但今年太子薨了,他心事繁多,为得上苍庇佑,秋分之日,也亲至西郊祭月典礼。

傍晚时,皇上与皇后一同前往西郊,他坐在马车上,闭眼沉声说:“郊祭大典结束后,朕会昭告天下,进行郊赦,为西儿的在天之灵祈福。”皇后闻之,伤感的心情有所缓解,想着皇上到底还是念着他们的情分。

……

赤霞染遍亭台,秋风拂过如胭的红云,将团云吹作细长的残红。

梁美人随着德妃一同在御花园中闲逛,德妃每天白日读书写诗,吃过晚膳就会在御花园中散步消食,梁美人搬来披香殿后,为了与德妃更加亲密,也日日陪同德妃读书散步。

梁美人随着德妃学了许多诗文,评析了颇多名画,也对诗书逐渐升起了兴趣,偶尔闲暇时,也会寻些杂记来读。

这日皇上皇后去西郊祭月了,德妃坐在御花园假山上的凉亭里,望着不远处的晚霞出神。

“德妃姐姐这是怎么了?似乎面色不太好,又心事重重。”梁美人站在山上亭中,假山下的枫叶林里,贤妃与赵充仪正在闲逛,赵充仪替宫人抱着琪公主,对公主的可爱赞不绝口,贤妃拿着拨浪鼓逗弄琪公主,稚童的笑声传到梁美人的耳中,她忍不住说:“赵充仪那巴结贤妃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德妃也听到了笑声,她坐在凉亭里,被枫叶挡住了视线,看不清假山下的情况,淡笑道:“去年赵充仪向皇后告发宁婕妤在太后国丧期间玩骰子,害宁婕妤在宝华殿……”她顿了顿,用团扇轻拍自己的胳膊,“瞧本宫这记性,她已是宁充容了。”

“虽都是九嫔,且赵充仪的嫔位还略高于宁充容,可是宁充容倚仗淑妃,时时能见到皇上,宁充容现在在宫中玩闹,赵充仪还敢告她吗?”德妃言语中充满了对宁充容的不满,她拉梁美人在自己身旁坐下,“你可知贵妃为何与宁充容离心吗?”

梁美人连连摇头,她得知贵妃姐姐因太子之死无辜受到牵连,禁足宫中,她十分气恼。这两月她时常去摘芳殿看望贵妃姐姐,可她笨嘴拙舌,也总与贵妃说不了几句知心话。总是贵妃问她吃了?过得如何?有无委屈?她便一一作答。

梁美人冷笑一声,听着德妃对宁充容不满的口气,她心中也升起怨怼之情,“臣妾前几日遇到宁充容,她以往对臣妾抱怨过,她虽有许多精致的流苏步摇,却因位份不可僭越配搭,如今封了充容,衣着首饰可华丽了许多。臣妾与她说话,她急着去陪淑妃娘娘绣花,也不太搭理臣妾。”

梁美人怒了努嘴,又深叹了一口气,叹气道:“臣妾也问了贵妃姐姐,为何宁充容不再与我们交好,贵妃姐姐只是笑了笑,说由她去吧。”

德妃从步儿手中接过菊花茶,闻着甘甜的香气,缓缓摇头:“她们以往绿萼姐姐长,离离妹妹短的,在我们四个中,她们俩最玩得来,如今骤然置气,恐是宁充容攀附高枝,而绿绿伤了心吧。”

她抿了两口茶,腹中的闷热有所舒缓,她一向脾胃不好,晚膳后若不散步饮茶,膳食便堆在腹中,难受到月上中天才会好。她记得《触龙说赵太后》中讲,食不下咽则日行三四里,于身有益,可她日日多行,又汤药调养,却总不见好。燕语然自知,她是心事太重,忧思颇多之故。

德妃望向梁美人,凤眼中透着一抹关切,“听说皇上也并未召宁充容侍寝,她就凭着舌绽莲花,硬是晋了位份,日后你见到她,可千万别给她脸色,吃亏的会是自己。”

梁美人踢着脚边的碎石,闷闷地说:“臣妾知道了。”她心中对贵妃姐姐是充满敬意和喜爱的,入宫之前,她便时常听家父提起,梁家本是林家的家臣,若不是林相推荐他去投身行伍,以他老实本分的性子,会一辈子为林相鞍前马后。家父又常说,他能娶到夫人,全是林相为他说媒的功劳,若非如此,他恐会孤独一生,哪能有梁珍意这么懂事的女儿。

进宫之时,家父再三叮嘱,让她一定要以贵妃娘娘为尊,凡事要为贵妃着想,切不可辜负了林相送她入宫的心意。可她如今能为贵妃做些什么呢?她没有得到皇上的宠爱,在贵妃烦心受委屈的时候也未能替贵妃出力,她真是痛恨自己的无用。

梁美人耳畔传来赵充仪的声音,她们在假山下的枫叶林中玩了许久,渐渐往假山这边走来了,赵充仪说:“宫中说起恩宠,自然是淑妃最多,可是说起对皇嗣的功劳,若说贤妃姐姐是第二,谁敢自认第一呢?”赵充仪声音尖细,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隐约听到她的话:“当年在府中的时候,贤妃姐姐是最得宠的吧。”

贤妃害臊地轻拍赵充仪的手,沉吟道:“那时虽年轻,但毕竟有淑妃陪伴皇上,本宫也只是偶尔能得皇上垂青罢了。”

“那姐姐是如何……”赵充仪左手牵着琪公主,右手抚摸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上,似乎颇为遗憾。

贤妃踏在前往山顶的石板路上,身后的夕阳坠进遥远的山谷,枫叶随着微风在身旁打转,天边的残红映照在她细长的眸中,她带着腼腆的笑意,低声说:“本宫生长于乡野,曾听一些子孙满堂的老妇说,若想多子……”

贤妃抬头,恰好看到不远处凉亭里坐着的梁美人专心致志地看着她,贤妃又看到一旁倚着凉亭栏杆,摇着罗扇乘凉的德妃,她止住了话头,笑道:“德妃娘娘,又碰面了。”

德妃按着胸下的脾胃,今日晚膳多用了半碗鸡汤,便感烦腻难忍,她淡笑着起身与贤妃互施平礼,“贤妃总带琪公主出来玩耍,碰见也是常事。”

贤妃拉着琪公主对德妃行礼,又说:“娘娘瞧着又消瘦了不少,可得注意调养啊。”

德妃方才走得有些累了,双腿无力,又扶着步儿的手坐下,“什么方子都试了,总是不见好。”

贤妃和善地说:“本宫闲时也研究古方,若得了适宜的食谱,定送来披香殿给娘娘试试。”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贤妃与赵充仪沿着石板路下山去了,走向了另一边的菊花园。

梁美人还想着方才贤妃未说完的话,好奇地问:“德妃姐姐可知贤妃为何能多次有喜吗?”

“本宫进宫六年,怎会知道十几年前的事。”德妃看她这着急的模样,打趣道:“左不过是用了让皇上痴迷她的香料吧,恩宠多了,自然也会有子嗣。或是用了什么药物强壮身体,贤妃对这些似乎颇有研究,本宫也不懂。”

“哎。”梁美人叹了一声,“方才听贤妃说,她还研究古方,德妃姐姐那里可有什么制香料或是药物的古书吗?臣妾私底下也想研究一番。”

天色渐沉了,大雁南飞,灰蓝的天幕下划过一排整齐的身影。德妃平静地摇着团扇:“本宫哪里会有这些书,不过步儿时常出宫替本宫买书,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可托信任的宫人采买。”

德妃看她低着头眼神闪烁的模样,用团扇轻敲她的额头,声音温婉地说:“你想做什么?你可别是动了什么歪主意,也许是贤妃信口胡说呢,竟让你这般在意。”

梁美人似乎拿定了主意,咬着下唇说:“若贵妃姐姐有了孩子,在宫中的日子总会好过些,皇上如此信任林相,说不定也会让贵妃膝下的皇子做太子。”

德妃淡淡摇头,外戚势大,必会惹皇上提防,这些浅显的道理也难得与梁美人细说,“绿绿不愿承宠,哪里会有孩子。”

梁美人仰头望着明亮的星辰,信心十足地说:“臣妾有了孩子,那就是贵妃姐姐的孩子。”她怕德妃姐姐伤心,又赶忙说:“德妃姐姐温柔又有才华,将来臣妾有了孩子,我们三个一起将他抚养长大。”

“姐妹一同抚养幼子,想想倒是很美好。”燕语然扶着步儿站起来,唇色略微苍白,“本宫得传太医来看看,腹中总感厚腻。”

德妃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道:“你可别用错了心思,宫中的日子,恬淡最是难得。”

“臣妾知道了。”梁美人随着步儿将德妃扶下台阶,“时辰尚早,臣妾再去摘芳殿陪贵妃姐姐聊一会儿。”

德妃点头:“快去吧,替本宫问候绿绿。”她缓缓走下台阶,闻着道旁菊花的香气,顿觉心旷神怡。

……

梁美人走到西南偏门的宫道上,远远地就听到杨昭仪娇翠欲滴的嗓音。

杨昭仪拿着香梨在摘芳殿与听雨阁前来回踱步,走几步便小咬一口梨子,对着摘芳殿门口伫立着的曼妙身影说:“是不是很羡慕啊?就这么窄窄两块砖,娘娘已经快两月未曾踏足了。”她跺了跺脚,“娘娘快听,这砖头说想娘娘了。”

林绿萼双脚站在门里,身体却靠着门框,“隐隐有听说,贤妃恨不得将两个皇子都给皇后抚养,而某昭仪作为亲侄女近日却在皇后面前不得脸呢。”她杏眼微挑,接过身后云水递来的香梨也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本宫还听闻,杨昭仪在太子灵堂里,哭声太小,哭相太假,遭到皇后训斥,也不知传闻是否属实,还有待杨昭仪解答。”

杨昭仪白了林绿萼一眼,她近日也发现了,皇后对她不如以往信任了,许多事情皇后只是支会她一声,并未寻她商议。

杨昭仪福了一礼,“天色晚了,臣妾还要沐浴斋戒,为郊祭大典献一点心意,便不与贵妃娘娘闲聊了。”

“回去之后你得记一下。”林绿萼勾起唇角,“本宫五十四胜。”

她对着走到听雨阁门前瞪着杨昭仪背影的梁美人招手:“珍意,快过来。怎么有几日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她记得梁珍意入宫时怯生生的,个子与她相差无几,近日却比她高出半个脑袋了,她心中感叹,十六岁还是长大的年纪啊。

梁美人收了视线,对着林绿萼露出讨喜的笑容,指着贵妃身后的云水说:“云水才是,这几月长高了不少,我记得她才来的时候比我高这么点,现在已比我高这么多了。”她用手胡乱比划了一下,在贵妃姐姐这儿说话不用拘礼,贵妃姐姐对她真如妹妹一般,她心中感激。

“来玩象棋吧。”林绿萼招呼她进殿,又命檀欣摆好棋盘和蔬果。

梁美人端起茶闻了闻,羞涩地笑道:“贵妃姐姐竟然记得我爱喝六安瓜片。”她垂眸想起心事,一定要做点什么,报答林相和贵妃的恩泽。

林绿萼其实不记得,都是檀欣记这些琐事,她笑着点头,“红棋先走,你出棋啊。”

梁美人收了心思,认真下棋,但总是忍不住又想起方才贤妃的话,她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恩宠不多,却屡次有喜啊。她也该托宫人去买些古书来看了,若有机缘一朝得男……

林绿萼象棋便如陈咬金的三斧头,永远是那几招,全靠对方如何应对,若遇到新手,会感叹她棋艺高超,若遇到高手,则会打得她全无还手之力。她用出一招大刀剜心,用车肆意地吃对方的兵,本想弃子争先,谁想梁美人胡乱下棋,很快便被她将军了。

林绿萼丢开红方的帅,“你这样玩,我可就没劲儿了。”

梁美人连忙重摆棋子,止不住地道歉,“再来再来,我方才发呆了。”

连下了两局,林绿萼都轻松获胜,“罢了罢了,不玩了。你老实说,你心里有什么事?”往日梁美人总能和她下许久的象棋,斗到棋盘上仅余几颗棋子的危险局面,才让她艰难获胜,今日梁美人太反常了。

梁美人屏退左右,捏着棋子低声询问:“贵妃姐姐总是笑着,仿佛没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很恨杨昭仪、宁充容吧。”

林绿萼惊了,杨昭仪和宁充容都各有不易,且是她的快乐来源,她怎会恨她们呢?她从云水那里得知了杨昭仪在万寿节那夜的痛哭,她这才知道杨静媛竟然爱慕燕明冶,是皇后为了家族的利益强行将她送到了宫里服侍皇上。如此她更觉得杨昭仪可怜,只是二人身处不同的阵营,很难有机会能无所顾忌地说几句真心话。而宁充容,今夜还约了林绿萼去凝香居夜谈呢。

林绿萼诧异地说:“你为何会讨厌她们?”

“杨昭仪仗着是皇后的侄女,对贵妃姐姐不尊不敬。宁充容……哼,提起她我就来气,她往日和我们这么要好,怎么能为了蝇头小利而背叛贵妃姐姐!我真要使些手段,让她们再也不敢轻视贵妃姐姐!”梁美人鼓着脸颊,恨恨地说。

“我的傻珍意啊。”林绿萼手指戳在她的脸上,“你且别胡说了。我哪里恨她们,我心中对她们一点恨意也没有。你也别恨,过好自己的日子,她们有她们的活法,你理别人做什么呢?”

林绿萼闻着温软的沉香,心中升起一丁点疑窦,似一片轻柔的羽毛抚过内心深处一直不敢直视的猜疑,“你为何会有这些心思,你告诉过德妃吗?她怎么说。”

梁美人想起燕语然的嘱咐,不好意思地低头:“德妃姐姐说,让我别动歪主意,宫中恬淡活着最重要。”

林绿萼放下心来,揪了揪梁美人的耳朵,“她说得对,你多听听她的,整日里自己胡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别把自己给害着了。”她见梁美人眉宇间还是有心事的模样,又郑重地说,“摘芳殿离披香殿远,我又在禁足,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叮嘱你,你若生了糊涂主意,记得多问问德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总得有个度。你年纪轻轻失去了自由,困在这无聊的深宫,全是因为我那混账父亲为了自己的权势而害了你。说到底也是我无宠才连累了你进宫,所以我不想你有事,你若出了事,我良心会不安。你不是说最尊敬贵妃姐姐吗,你忍心让我良心不安吗?”

梁美人捏着有点疼的耳朵,糯糯地说:“我不会有事……”

林绿萼轻拍棋盘,做出生气的模样:“我看你随时都要出事!别再说什么恨谁,使手段的话了,就你这点挂在脸上的小心事,连我都能一眼识破,更何况别人。”

“我……我知道了。”梁美人被林绿萼说服了,决心不去害人,只想办法获得皇上的宠爱,生个一儿一女,让贵妃姐姐高兴,“贵妃姐姐怎能说林相混账呢?若不是他,我的父亲……”

林绿萼急不可耐地打断,把六安瓜片递到她嘴边,“你父亲发家,娶亲的事,我都听了几十次了。前些年一直是檀欣在我耳边唠叨林相不易,这大半年换成了你,我可真不想听。”

前些日子,林绿萼听闻皇上说林相救南方水灾有功,又把北方一些还待开发的铁矿交给了林相打理,林相转手便给了交好的宁家去做铁矿的生意。盐铁本是由官府派了盐铁官开采、经营,特别是铁矿,若私下开采囤积武器,则会影响皇权的稳定。皇上容许林相把生意做到铁矿里去,给了他十足的信任,他又因此贪了多少油水,林绿萼可不清楚,只知道:“他容易着呢。”

梁珍意悻悻地住嘴,还是忍不住说:“我进宫后,父亲的官位从五品升为了从四品,能为家族立功,我很开心。”

“你开心最重要。”林绿萼轻轻摇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梁美人一心孝顺父母,敬重高位,若非要让她快活些过日子,她也许还不痛快了。林绿萼和梁美人相处起来,总有些疲累,偶尔会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但她也反思自己,也许是自己过得太潇洒了些。

林绿萼听着梆子,快到亥时了,她与宁离离今夜有约,便对梁美人说:“你先回去吧,我也乏了。”

梁美人连忙起身告辞,林绿萼将她送到门边,又仔细地嘱咐:“记得啊,若有什么心事,能告诉我则尽量告诉我,若不方便,也要与德妃商量。”

“臣妾记住了。”梁美人在长街上挥手,“入秋夜风寒凉,贵妃娘娘快去休息吧。”

林绿萼回到房中,先传婢女来为她梳洗了一番,又命众人去歇息,只留了云水一人在旁。她正想说话,听到“咚”地一声脆响。她低头看到地上摊着碎了一地的壁瓶,这是梁美人之前从宫外寻来送她的,莲花口式花鸟壁瓶,有一对,挂在墙上插着鲜花,格外雅致好看。

殿中安静,又无大风,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对壁瓶竟然从墙上掉下来摔碎了。

林绿萼让婢女进来将碎瓶扫了,心中升起惴惴不安之情,得空了还要再教育梁美人,这梁珍意如今比云水更让她不放心了。她不禁有些想笑,自己还有两月才满二十,却一副老大人做派,对年纪比她小的姑娘,总忍不住指指点点。

“今夜去凝香居。”林绿萼脱下外衫,换上自己前不久才做好的玄色夜行衣。

云水扶额,“又去打叶子戏吗?”自从进宫后,他夜里几乎没有机会去寻玉玺。

两月前姐姐被禁足后,又逢国丧,她不能唤伶人来听曲,整日里闲得眼中饱含热泪——因频繁地打哈欠——他心有不忍,便说不如晚上带姐姐在宫中四处闲逛吧。谁曾想姐姐自此来了兴趣,夜夜都要在宫中游玩,白日里蒙头大睡,竟让一向嗜睡的杨昭仪想和她斗嘴都寻不到她的踪影。

前几日夜里路过凝香居的时候,林绿萼突然听到宁充容极小声地说:“你这牌算得不对啊,我……”林绿萼透过窗户发现殿中只有宁充容与萍儿两人,便忍不住让云水从天而降,吓得宁充容险些晕厥过去,以为皇后派了侍卫来抓她夜半赌博。

那夜林绿萼与宁离离相谈甚欢,打了彻夜的叶子戏,之后两人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沉浸在偷摸打牌的快乐中。

“怎么可能?”林绿萼没好气地睨了云水一眼,她系上深色的面巾,“你怎么能如此想我。我今夜和宁充容可是有正事要谈。你也快换衣裳吧。”

林绿萼从柜子里拿出她为云水新制的夜行衣,云水长得也太快了,她前几日看着云水的下裳已露出了脚踝,进宫时带的夜行衣竟然有些衣不蔽体了。林绿萼最不能忍受身边的宫人缺衣少穿,赶忙在宫外给云水订做了一套新的夜行衣,“瞧瞧,这面料,微弱烛火照耀下,便能看到熠熠的金丝和繁密的暗纹。”

“姐姐,这还是夜行衣吗?”云水不情不愿地穿上,背着林绿萼跃上房顶。

林绿萼昂头轻笑:“衣锦夜行,这是格调。”

云水搂着她的双腿,姐姐温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成语好像……”

她拍拍云水的头:“严禁顶嘴。”

……

到了凝香居,殿中早已熄灯,只是窗户还撑开着,充容近日总说房中闷热,要整宿地开窗透风。

凝香居后院靠着御花园偏僻的翠竹林,宁离离入住凝香居后,说竹林易惹蚊虫与蛇鼠,所以命人将竹子砍了大半,用后院和竹林开垦了几片田地,种着四时蔬果。宁离离得闲时总是亲自培土,播种,浇水,裁剪枝叶,她对这些蔬果的喜爱,仅次于赌博。

凝香居正殿供着财神爷,房中布置也十分符合风水中的生财阵。宁充容早起会用铜钱算上一卦,卜今日运气,若是运气不佳,则拜了财神爷再摇一卦,直到运气佳了,才放心进行棋牌活动。

别人宫中的屏风多是山水、花鸟,她的屏风画着市井百态和黄、白、红、黑、绿五路财神,雕梁画柱上刻着牌桌十益十忌。殿中装潢曾被初来凝香居的林绿萼耻笑:“雀神的宫中充满了讲究,平日里倒看不出来是个讲究人。”

云水轻巧地落在殿中,宁充容躺在床上玩手指,听到林绿萼的轻唤,她一下拉开床帏,兴奋地招手:“绿萼,来床上玩。”

云水在殿里候着,林绿萼脱了鞋,掀开帷帐跨进床上,闻到床里的芳香。

“今夜是怎么了?”林绿萼在塌上坐下,床上摆了一个小方桌,桌上放着切好的水果,蜜饯,一壶果酒,“你在床上放这些,也不怕招虫吗?”

“那还不是为了盛情款待你吗?”宁离离为她斟酒,自己也小酌了一杯,果酒味道清甜不烈,入口顺滑。

“什么事啊,神神叨叨的。”林绿萼指着帐中挂着的驱邪符纸,啧啧称奇。

“这是我日常的装饰,避霉运的。”她收敛了笑容,“说正事。太子薨后,淑妃回去琢磨了一番,她认为皇后说得在理,她确实该与贵妃、林相勾结,扶持三皇子为储君。她族中势单力薄,光凭着皇上对她的宠爱,还是不稳当。太子薨后,皇后必然会报复,淑妃怕自己被皇后的暗箭所伤,更想要有林相对三皇子的支持。”

林绿萼震惊地张着嘴,半晌合不上,“所以你现在是淑妃的说客?”

“我如今是贵妃派打入淑妃派探查下毒一事的探子兼任淑妃派打入贵妃派商讨连横一事的使者。”宁充容忍不住笑起来,“我可真有能耐。”

林家与宁家交情太深,林绿萼倒是不怕宁离离有二心,“那你觉得我该接受淑妃的拉拢吗?她能给我什么好处。”

“淑妃说暗中观察了贵妃三年,发现贵妃最想要的是自由。所以她承诺在三皇子登基之后,让贵妃出宫开府,颐养天年。”

林绿萼夹起一块蜜饯瓜条扔进嘴里,“淑妃倒是懂人心,可是皇上如今四十五岁,万一活到九十九岁,而我而立之年就殁了,那我岂不是光帮她与林相牵线搭桥却一点好处没捞着。”

“我呸。你总能把这么不吉利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宁充容摸着身下的如意福字锦被,“幸好我殿中福气旺,能帮你镇一镇邪。”

宁离离又说:“那你怎么想呢?我夜里约你商议此事,就是猜到你兴许不会同意,你逍遥自在惯了,何苦牵扯进这些深宫妇人的勾心斗角中。知道你不愿的心意了,待改日淑妃约你商议时,我也能从旁斡旋,别让你们闹得太难堪。”

“你如今好像很在意淑妃的感受。”林绿萼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往日与淑妃不对付,也仅仅是因为讨厌李充媛在背后编排讥笑她,若说与淑妃有什么仇怨,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她记得那夜皇后匍匐在地上盯着她们二人露出的阴惨冷笑,皇后如今恨她入骨,必会将她与淑妃杀之而后快,她虽不想参与宫斗、皇子继位这些利益纠葛之中,但与淑妃合谋,先把虎视眈眈的皇后除掉,也未尝不可。

但她转念一想,淑妃往日对康昭容的死不闻不问,可见是个心肠冷漠之人,她们二人如今因利而合,日后狡兔死,走狗烹,她被淑妃算计,恐怕也难以招架。

宁离离羞赫地摸了摸鬓发,“淑妃长得有点像我的母亲……”

林绿萼听她这样说,才突然反应过来,宁充容与淑妃一样个子不高,都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两人都面相清柔,似淡淡梨花惹人怜爱。

宁充容略显局促,帐中昏黄的烛光照耀下,她面色微微红润,“她又时常给我做衣裳,做吃食,送汤药,她本不喜欢牌桌上的玩意儿,但也陪我玩乐……我有些抵抗不住了,甚至认为她这人还挺好。”

“你清醒一点啊!怎么当探子却和人交心了?”林绿萼不可置信地扬眉,淑妃往日只对皇上上心,对其他人都有些爱答不理,突然对宁离离这么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三年前与你一同进宫,那时淑妃便对我嘘寒问暖过一段时间,她说与我颇合眼缘。但我想她只是为了招揽我,于是并未理会。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才得知她淑妃曾生过一个公主,不足三岁就伤风逝世了,如果公主没有逝世,年龄与我相同。淑妃偶尔看着我,眼中就会不自觉地涌起一点泪花,那种真心的照拂,是很打动人的……”

林绿萼挥了挥手:“我不想听你们的‘母女情深’了,我怕忍不住笑出声。我只希望你记住,你可是商人,天下什么那个什么……”

两人对望了一眼,面面相觑,宁离离大致能猜到林绿萼想说什么,但她更不爱读书,想不起来原句是如何说的。

在帐外的云水不禁接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两人止不住赞叹,“云水有学识啊,读过书。”“该当女官的,困在摘芳殿可惜了。”“屈才了。”

林绿萼又想起那日淑妃为应雨流下的泪水,似乎这人也不是那么的铁石心肠,也许可以相交。宁离离一向机敏,不管淑妃是真心还是把戏,既然能让宁离离动容,那淑妃也是有些手段的。但林绿萼依旧有些迟疑,“淑妃有什么计划,将皇后拉下来。”

宁离离想起淑妃昨日诚恳的话语,“淑妃想让林相出力,在官场中搜集对杨家不利的罪证,痛击杨家要害,淑妃这些年搜集了许多皇后残害妃嫔和皇嗣的证据,她隐忍不发,便是知道只要杨家在,皇后就难以动摇。待杨家势微时,她再向皇上检举皇后,将杨家与皇后一举拿下。”

“杨家对皇上的扶持之恩,哪是一朝一夕能够动摇的。这林家要出的力也未免太大了。”林绿萼暗自思索,林相如今权势滔天,左右逢源,肆意敛财,又得皇上信任,他为何要去和杨家斗个你死我活,只为了拉下皇后和四皇子,扶持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三皇子为储君呢?

林绿萼说:“让淑妃自己想办法吧,她若能说服家父,我也愿意在宫中与她配合,为她出力。毕竟我在林家,也只是一个没出息的棋子,如何能动摇执棋者的心意。”淑妃对她的承诺虽然用心,但毕竟有些飘渺,实际的利益还是得让林相去琢磨。

“也是,那我便直言告诉淑妃了。”宁离离望着林绿萼杏眼含愁,面带踌躇,她拉起绿萼的手,“我心里有杆秤,知道什么能让我们以及我们的家族好,你且放宽心。”

林绿萼反握住她的手,“你比我聪明,我哪里有心思担心你。”她恣意自在惯了,今夜这么多事挤进脑海,一时有些惝恍。

云水在帐外站着,对于整治杨家有了些主意。他听到长街上传来的马蹄和脚步声,“皇上西郊祭月回来了。”

“无妨,回紫宸殿途径凝香居。”宁离离淡笑,“皇上皇后为了丧仪和郊祭沐浴斋戒了多日,此刻正赶着回去吃肉吧。”

车马人声逐渐近了,林绿萼和宁离离靠着床榻的栏杆,小酌怡情,宁充容又讲起她与淑妃确有一些真心的交好,某日晚膳后,她迎着夕阳回凝香居,走到明珠宫门口时,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淑妃坐在窗边,看着她的背影发呆,眼中带着落寞与思念,那种神情是装不出来的。这让她不禁想到离家那日,母亲送她到长桥边,依依不舍地含泪凝视……

林绿萼忍不住再次打断:“淑妃看皇上的时候,也深情脉脉。”她心中却能体会离离的心情,在某个年长的人身上,瞧到了三年未见的母亲的身影,体会到了母爱般的关怀,哪个姑娘能不动容呢?她并不怀疑二人的真情,一个思念亡女,一个想念母亲,刚好各取所需。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贵妃派的探子,变成了淑妃的小棉袄的故事。

皇上的仪仗突然停在了凝香居门口。凝香居的宫人纷纷跪地问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站在院中,莫公公问:“宁充容呢?”婢女答:“充容休息了。”

“带朕过去。”

林绿萼双眼瞪圆,惊慌失措地从床上爬起来抓住云水的衣袖:“怎么办?”

云水摇头,在殿中四处打量有无藏身之所,“侍卫全在宫外,这时候偷跑出去,恐怕会被乱箭射死。”

宁离离踩着布鞋拉开床帏:“快快快,床底下。”她拉着云水和林绿萼,赶紧把两人塞进了床底,然后把床上的果酒蜜饯一股脑地扔在窗边的落地屏风后面,随意地整理了一番衣衫,拉开寝殿的门,恭敬地行礼,“参见皇上。”内心震惊不已,皇上怎么会来?

皇上在祭月回来的路上,皇后坐在他身旁,对他多有指责:“听闻皇上并未宠幸宁充容,只因在牌桌上她巧言令色了几句,就将她封为九嫔之一?”皇后又搬出祖宗规矩,宫中礼仪等事,给皇上寻不痛快。

皇上今夜本应宿在皇后宫中,他路过凝香居时,突然来了兴致,他厌烦杨路依的唠叨,那便遵循祖制,去宠幸宁充容吧。

他方踏进殿中,便听到了床底下的呼吸声。那声音急促紧张,再看宁充容虽尽力稳住神色,但不难闻到身上的酒气,皇上顿时暴怒,险些拿出佩剑将宁充容当场砍死,“好啊,宁充容,你好大的胆子,趁祭祀大典,在宫中行淫.秽之事!”

“来人啊,把床底下的人抓出来!”皇上话音刚落,便听到娇弱的一声:“皇上,臣妾错了……”

随着声音,鬓发散乱的林绿萼从床底下缓缓地爬了出来,床底下太挤了,她方才和云水紧紧抱在一起,却被木板和地砖咯得浑身难受,按捺不住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林绿萼从床底下挪出来,霎时梨花带雨地哭泣:“臣妾在宫中禁足了两月,难……难掩对宁充容的思念,便趁着郊祭大典,私自出宫看望宁充容。臣妾错了,臣妾难辞其咎,臣妾来之前宁充容完全不知情,只是碍于臣妾是贵妃,她不好拒绝,才与臣妾一同夜饮作乐,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人的错……呜呜……”

皇上怎能想到,半夜在妃嫔的床底下寻到另一个妃子。莫公公忙搬来椅子让皇上坐下,皇上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指着林绿萼的玄色夜行衣:“朕真是想问问,你到底在做些什么?竟然还穿夜行衣在宫中私会妃嫔!”

“这不是夜行衣啊!”宫婢点燃了殿中的烛台,凝香居霎时灯火辉煌,林绿萼翻着领口的金线牡丹,衣摆的蓝紫色暗纹锦鲤,“只是一条玄色的长裙,还望皇上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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