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南都到处是梧桐絮,白天晚上都不例外,不失为过敏人群的福音。
叶橙抓住迎面扑来的毛毛,顺手扔在了脚下那一堆絮絮里面。
“老盯着我干嘛?”他突然开口道。
陆潇偷看他被抓了个正着,下意识反驳道:“没有啊。”
他这话也只能骗骗别人,骗不了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会看叶橙看到忘乎所以。尤其是他做那些小动作的时候,对陆潇而言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就像现在一样,不经意地抓住一片落叶,或是踢了踢路面的小石子。
为了挽回一点颜面,陆潇转移话题问道:“刚才在楼道里,你和陈臻聊了什么?”
叶橙自然而然地说:“聊了过去,聊了张琦。”
陆潇脚步一顿,“他都告诉你了?”
“嗯,我没想到张琦竟然那么混蛋。”
陆潇心里盘算,这话该怎么接。
要不先自我反省一下吧:张琦这厮固然混蛋,但我也不该做和他一样的事。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叶橙却先一步说道:“对不起。”
“啊?”陆潇呆了呆。
叶橙看向他,说:“我之前不了解全部的情况,胡乱冲你说了很多大道理,是我的不对。”
他这一道歉,彻底把陆潇弄慌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语无伦次地表示,“呃,我没有想指责你……你也不用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你只是为我们的将来考虑……”
说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叶橙眼神闪烁,突然指着前面一家店,轻轻地说,“我饿了,想喝粥。”
陆潇立马道:“喝,现在去就喝。”
他脑袋里一片混乱,已然忘了刚刚的腹稿。
只是根深蒂固地再三树立了一点——全是他的错。
他这嘴也太不会讲话了,居然还让叶橙委屈自己先道歉了。
真他妈错上加错。
现在别说叶橙要喝粥了,他就算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陆潇都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拿梯子去。
两人点了一锅海鲜粥,配了些虾饺小吃,又给叶俏俏打包了一份青菜瘦肉粥。
在粥上来之前,服务员端了一盘凉拌萝卜上来。
叶橙很喜欢他家的凉菜,但陆潇不吃萝卜。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萝卜,没有伸到陆潇面前,问他道:“你要不要尝一口试试,味道真的很不错。”
以前应酬喝完酒后,两人经常来这家店吃夜宵。
他曾经竭力推荐凉拌萝卜,但陆潇死都不肯尝一口。
好像沾点味道就会要了他的小命似的。
他说完之后,陆潇立刻倾身过来,叼走了他手上的萝卜,咔擦咔擦地咀嚼,仿佛叶橙喂的是**药他也能不眨眼地吞下去。
叶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样,好吃吗?”
陆潇咂了咂嘴,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用甜口的秘制酱料浸泡过的萝卜,掩盖住了原本的味道。
“还不错。”他坦诚地说。
叶橙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很多时候,我并不是想要改变你什么,只是想让你试试我觉得好的事物。比如一块萝卜,一张卷子。先前我的言辞有些过于直白,是我做的不妥的地方。不过你看,你也没那么抗拒这些事物,对不对?”
陆潇没想到,一盘萝卜还能吃出花来。
嘴里的酱汁味道退去,萝卜的苦涩感逐渐浮出水面。他被叶橙几句话说得愈发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又欠缺考虑又无理取闹。
好像萝卜也没那么难吃。
好像卷子也没那么难做。
好像打架这件事,本质上是真的不太对。
……
叶橙见教育效果略有成效,于是继续下了一剂猛药。
他扣了扣桌面,问道:“那么现在你觉得,《契约书》上面的那些条款过分吗?”
一切铺垫,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出击。
陆潇被轻易拿捏住,猛然抬起头,义愤填膺地说道:“不过分!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些条款过分,我心甘情愿地想去做到每一条!”
从被迫遵守到自觉遵守,这绝对是男德的一个巨大飞跃。
叶橙满意地点了点头,奖励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很好,你越来越有觉悟了。比起几个月前,成熟了很多。”
操,他夸他成熟!
他夸他成熟!!
陆潇被夸得心花怒放,感到了由内而外的自豪,如同在为什么伟大事业做出献身一样。他再接再厉地提出要求:“我觉得还可以添加几条,比如禁止注视其他异性和同性超过十秒,禁止带别人一起王者上分,哦,叶俏俏除外。”
叶橙的嘴角抽了抽,倒也不必……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他敷衍道:“再说吧。”
他的手还放在陆潇的脑袋上,陆潇顺势蹭了蹭他的手心,眼神水汪汪地说:“我总感觉你摸我头的时候,像是在摸狗。”
叶橙以为他不高兴了,便想把手缩回来。
谁知他又小声说道:“那我就是你的小狗狗了。”
叶橙不由庆幸幸亏刚才没喝水,不然能呛得从鼻子里喷出来。
狗男人果然都是一个样。
几个月前还愤怒地说“你能不能别每次都像摸狗一样摸我”,现在“那我就是你的小狗狗了”。
这和二十七岁的陆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陆总喝醉了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哼哼唧唧地撒娇:“我是老婆的小狗勾,呜。”
这时服务员及时地端了一锅粥上来,挽救了叶橙岌岌可危的性命。
两人吃完之后,回到医院给叶俏俏送饭。
趁着她吃饭的功夫,叶橙去楼下找医生,了解她最近的身体情况和手术时间。
叶俏俏用勺子挑粥里面的肉丝吃,一边吃还一边嫌弃,“再喝粥我要吐了,什么时候才能吃炸鸡啊?我想吃蜂蜜芥末味道的。”
陆潇正春风得意,迫不及待地想发个朋友圈炫耀自己的心情,随口安抚她道:“过段时间就好了,再忍忍吧。”
叶俏俏看向他,“你跟我哥和好了?”
“不是,你怎么看出来我们吵架了的?”陆潇放下手机,诧异地问道。
叶俏俏不屑地撇了撇嘴,“你面对我哥战战兢兢的样子,跟上次一模一样。”
陆潇没有生气,反而略带骄傲地说:“切,你哥再难搞,还不是被我哄好了。”
叶俏俏觉得她也该学习学习,为什么每次叶橙生她的气,一生就是好久。
“你有什么秘诀吗?”她诚恳地请教。
陆潇正儿八经地说:“我总结了四字箴言。”
叶俏俏竖起了耳朵:“哪四个字?”
陆潇:“《善于屈服》。”
叶俏俏:“…………”
神你妈的四字箴言。
叶橙推开门道:“陆潇,把桌上花瓶里的水换了。”
陆潇一骨碌站起身来:“好嘞,这就来。”
叶俏俏暗自嘀咕,你还真是善于屈服。
三天之后,叶高阳回国了。
也不知道他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头发白了大半,人也憔悴了许多。
叶橙再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平时总是一副精英打扮的叶高阳。叶俏俏抱着他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被护士强行隔离开来了,还附赠一阵安定。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叶高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橙,最近过得还好吗?很抱歉,爸爸现在才回来。”
叶橙没接他的话,而是问道:“你要带叶俏俏去国外?”
他听高秋兰说,叶高阳打算带她出国。
“这里有太多伤心往事了,我准备带她出国换个环境,也方便治疗。”叶高阳点了点头道。
叶橙说:“她已经找到骨髓捐献者了,国内现在的医疗条件也很好,换个语言不通的环境,你是想逼疯她还是逼疯你自己?”
他每次一遇到叶高阳,说话就忍不住夹枪带棒。
叶高阳忍了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
“但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你觉得无所谓。”叶橙冷冷地说,“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你们父女怎么做与我无关。我不想多说了,你跟我一起去找刘律吧,我约了他今天下午两点。”
叶高阳只得道:“我会再考虑考虑的,走吧。”
他们办了一些列手续,叶橙终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刘律交给他一个保险箱,里面是他母亲余恬留给他的信。
没错,叶橙的生母叫余恬。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对叶高阳抱有希望的原因之一,他总以为叶高阳会娶曲恬,或许是因为念在她名字里也有一个“恬”字。
可笑的想法。
刘律对他说:“我还是建议你等长大点再看这封信,也许你现在看完之后并不能理解。”
早在余恬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过,并且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不知为何,这句叮嘱让叶橙心里一颤。
这番话如果是对十八岁的他说的,那么他可能真的会再等几年再去打开。而今他早已经不是十八了,此时此刻打开这封信,冥冥之中是再合适不过的事。
回到家之后,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了这封尘封了十几年的信。
里面还放有新的干燥剂,估计是刘律定期更换的。
纸张黄成了薄薄的一片,叶橙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
映入眼帘是熟悉又陌生的字体,娟秀而有力。
叶橙鼻子一酸,正是因为余恬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所以后来他才去学了书法。
余恬虽然是学数学的,但字写得非常漂亮。
“宝贝,见字如面。
上一次这么叫你的时候,是刚刚你踢完球扑进我怀里时,现在你在睡午觉,妈妈坐在书房里给你写信。”
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三十岁那年,因此在她的印象里,叶橙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宝宝。
光是看见这一行,叶橙就忍不住了,他把信纸放下,手指捏住鼻梁忍着眼泪。
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拿起来看。
“今天天气很好,但这大概是我陪你的最后一个秋天了。我也很想看着宝贝长大、念书、结婚生子,但好像做不到了。我们橙橙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会成为很棒的小孩的吧。妈妈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上次你还说中草药的味道好闻,让我来猜猜宝贝以后会不会成为一名医生呢?
哈哈,妈妈只是开玩笑,你选择什么职业妈妈都支持你,只要开心就好。
唉,本来提笔想教给你一些人生哲理的,但说着说着就严肃不起来了,还是言归正传吧。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年满十八了,相信那时候你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了。我想对你说,不要恨你爸爸,也不要恨你曲阿姨。
妈妈跟你说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户人家的女儿体弱多病,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她爸爸病急乱投医,于是找了个大仙帮她改运。大仙告诉他,要过继一个生辰八字和他女儿都匹配的女孩,来替她“挡灾”。别惊讶,那个年代就是这样。
这个女儿是我,而那个被用来“挡灾”的,是你外公从孤儿院领回来的曲恬。”
叶橙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曲恬要拿走这封信了。
难怪之前网上传闻,曲恬的身份信息是修改过的,那些人说她把自己改年轻了两岁,嘲讽她造假什么的。
可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她和余恬的关系。
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两个人竟然认识,而且还从小一起长大。回味起曲恬看他的眼神,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外公虽然荒唐,但几年之后,我的病奇迹般的好了。然后你外公做了一件事,也是我这辈子最歉疚的事,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我都觉得是老天还给我的报应。
他把曲恬又送回了孤儿院,并且毁了和院长之间的承诺,再次将她弃养了。
我那时候和她很亲密,经常偷跑到孤儿院去看她,但你外公为了不让我跑出去,又把她送去了嵊州。
我很伤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我们又一次相遇了。当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和朋友们去迪厅玩,而她是给我们上酒的服务员。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快被自责的难过淹没了。
我们重新变成了好姐妹,她说想进娱乐圈,我就介绍了开经纪公司的叔叔给她认识。再后来,我遇到了你爸爸。”
接下来的内容,不用看都能猜得到。
曲恬嫉妒她也埋怨她,抢了她的老公,破坏了她的家庭。
余恬在信的结尾说:“妈妈不让你恨他们,并不代表他们没有任何错。而是我有私心,我不想你被仇恨的枷锁束缚住。曲恬因为恨我,抢走了你爸爸,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开不开心,但我知道在这之前的十年里,她肯定没有一天是开心的。”
“妈妈想让你快乐地长大,所以要求刘律必须等你十八岁之后,才能将这封信交给你。
宝贝,妈妈的运气不好,所得到的爱情和婚姻并不幸福。但如果上天抽走了这份运气,是用来留给你的,那么我无怨无悔。希望我丢失的运气,都能出现在你身上。
祝我的宝贝永远健康、幸运、无忧无虑。
最爱你的妈妈,余恬留。”
叶橙再也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纸上。
他偏过头,捂住了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滑落下来。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陆潇。
他看着这个名字,忽然哭得更加难以自制。
原来这就是你留给我的幸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