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阴司府衙赫然在望。
看着步伐沉重满身煞气的谭屠,岳棠无声地叹口气。
谁都看不出谭屠昨夜整整哭了半个时辰。
——是毫无形象,嚎啕大哭的那种。
当时在场的只有僵尸与岳棠。
僵尸从泥坑里爬出来之后就立刻吸纳阴气与月华,没有时间去管谭屠的异样,事实上他们也理解不了。
岳棠能怎么办?岳棠只能沉默啊!
僵尸不能说话,他自然没法劝说谭屠。
岳棠曾经想要干掉尸将取而代之。
因为那时候的谭屠跟所有僵尸一样,毫无理智,只有嗜血杀戮的本能。这样的阴邪之物一旦失去控制,出现在人间,那么整村整镇的人都会遭殃。
现在的谭屠不同了。
岳棠怀疑这位谭佐官恢复了生前的记忆。
他什么都没法问,只能在原地蹲着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跟着谭屠回到了阴间。
阴阳路上,白雾迷离。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谭屠忽然转头问岳棠。
岳棠一动不动,心中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谭屠喃喃地说:“对,你不知道,就像当初的我。福明灵王手上的鬼册,记着所有鬼军的名字,倘若我举荐你成为尸将,我再去问一问,或许我就能知道你的名字……”
岳棠头皮发麻地想,那可不成,他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僵尸。
现在活着的僵尸屈指可数,如果楚州城隍挨个仔细查看,自己岂不是得暴露?
好在谭屠很快就打消了主意。
差点被迁怒灭口的他,短期内根本不适合出现在楚州城隍眼前。
谭屠重重地叹口气,挨个拍了拍僵尸们的肩,继续往前走。
僵尸们受了伤,动作略微缓慢。
进入阴司之后,在转过某个拐角的时候,岳棠忽然听到一声嘲讽。
原来是一个体格矮小,獐头鼠目的鬼神。
“真臭,呵,原来是那群臭烘烘的尸体……不自量力,肯定是撞到那些修士手上了,给楚州阴司丢脸,要我说,不如趁早把这些废物连同棺材板子一起丢出去,啊呀!”
说话的鬼神忽然两脚腾空,被人拎了起来。
“何人?难道不认识我王佐官吗?”
眼前这位正是由魑魅鬼将转化的鬼神。
鬼军出身嘛,跟尸兵在古井秘境里就互相有矛盾,正好赶上这群僵尸破破烂烂的惨状,顿时想也不想,张嘴就是一通刻薄的讥讽。
可是谭屠没有走远啊!
他冷着脸,几步跨回来,拎起王佐官就是一拳。
佐官是城隍属官里地位最低的,没有具体的职务。如果楚州城隍坐在上首,佐官就是站在门口喝风的小角色,王佐官是佐官,谭屠也是佐官。
谭屠觉得这名头就像人间的军中校尉,从兵卒升到这个位置,就满以为自己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实际上什么也不是。
王佐官痛叫一声,小眼睛都挤到一起了。
“谭屠,你,你想做什么?”
王佐官总算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瞪着大步走到他面前的谭屠,又看谭屠身后的那群僵尸,气不打一处来。
“你现在可不是鬼将了,我们都是阴司属官,你如果敢——啊!”
谭屠一巴掌把王佐官扇飞到墙上。
阴司衙门的房屋很特殊,魂魄是无法穿过去的,如果直接撞上去还会感觉到疼痛,甚至撞断胳膊腿。
王佐官挣扎着把自己的脑袋扳回来,气急败坏要嚷,又被几只泛着尸臭的手拎起来,送到谭屠面前。
跟在王佐官身后的几只魑魅龇着牙扑上来。
岳棠往前一步。
魑魅的动作立刻停顿,他们认出了这个新冒出来的煞星。
“废物,都是废物!”王佐官气得哇哇叫,他催动体内鬼神敕封,逼迫僵尸们松手。
楚州阴司共有三司六衙,分属不同的阴官管理,此处虽然远离楚州城隍所在的正堂,但是来来往往的鬼也不少。
鬼差们不敢出声,垫着脚,背靠着墙,快速溜走。
那些轮换去追踪楚州修士的鬼军胆子就大多了,他们站在附近看热闹,指指点点。
王佐官愈发觉得自己面子挂不住。
这时忽然地面传来了一阵强烈的震动。
众鬼面面相觑。
这里又不是人间,难道还会地震?
“是阴气!”
谭屠率先察觉。
源头正是阴司后方的一座大殿,那里通往黄泉地府,鬼差锁来的魂魄都是从那里丢进去。
现在阴气浓烈到化为了实质,眨眼黑雾就笼罩了那片建筑。
“是地府九狱的大军。”王佐官结结巴巴地说。
岳棠想起楚州城隍所说,让地府九狱追杀坠龙的事,心中一凛。
看来楚州城隍已经把“岳棠出现、楚州修士从中作梗、云杉老仙死亡”的事报给地府了。再加上坠龙,这一连串意外终于让地府坐不住了。
众鬼心中畏惧,一哄而散。
只有王佐官硬着头皮往那边走去,作为城隍属官,他得恭迎地府来的大人物。
“你们赶紧回去。”谭屠指着古井的方向,然后也跟着走了。
岳棠当然不想走,他还想打探消息。
结果他还没想出个主意,就看到僵尸们沉醉地吸起了阴气。
“……”
得了,现在就算把棺材摆在僵尸面前,也休想把他们按进去。
就站在这里吧!
反正也不显眼。
“听说,来的是地府第三殿宋狱主麾下最得力的鬼王。”
“第三殿?是了,阳间凡是忤逆尊长蔑视权威的人,都要投入第三殿的黑绳狱。他们那边出面追捕坠龙,倒也合理。”
“鬼兄熟知地府典律,吾等佩服!”
“好说了……哇,这是什么东西?”
几个阴司小吏惊恐地看着僵尸。
这一拐弯,看到十个脸色青白浑身长毛的尸体直挺挺地贴墙站立,还一点声音都不出,就算是鬼也要吓到。
“尸兵吧?怎么会在这里?”
“别说了,我们快走,这些家伙虽然不吃鬼,但是皮糙肉硬,一巴掌下去魂魄就裂了!”
岳棠无声地看着这些阴司小吏落荒而逃。
没一会儿,又有几个鬼差路过。
“地府来的那位鬼王大人要在咱们这里待多久啊?我真怕他要吃鬼。”
“这谁知道?我听丁判官说,阳间很难承受鬼王之力,估计这位大人还得在阴司逗留一阵子吧!”
“你说我们有没有机会去地府当差?你看那些大鬼,个个厉害。”
“可死了那条心吧,待在阴司,咱们还能从那些开了阴阳眼的神婆与天师那里捞点香火贡品吃吃,地府能有什么?再说了,如今不过天天跑腿锁拿魂魄,去地府之后可是要整天拿着刑具在鬼狱里折磨魂魄的。”
鬼差们齐齐打了个哆嗦,虽说他们都不是什么好鬼,但也受不了这种差事。
“……说起来,地府里值得一看的,大概就只有三生石了吧!”
这些鬼差只是因缘际会,来到阴司当差,并非人人记得生前的事。
有的是做鬼太久,忘了。
有的是像阴司鬼军一样被城隍随手收来的,生前可能本身就是兵卒、衙役捕快、豪强家丁,只是估摸着好用,反正用得不顺手就随便打发了。
剩下的那些就是通晓阴阳之理,烧纸钱烧香虔诚(贿赂)得来的名额。
除了最后一种,前面两类鬼差都很想知道自己生前之事。
“三生石在奈何桥旁边,那里是第一殿不假,可是一入鬼狱再难离开。”
“就是,我们又不是鬼神,能随便进入地府——啊,哪来的僵尸?”
鬼差们连滚带爬地离开。
岳棠抱着手臂若有所思,他觉得谭屠可能会变着法子去看三生石。
三生石啊!
岳棠心里一动。
南疆云武城。
周宗主沉着脸说:“昨夜我的传信泥人损毁,那股力量很不寻常,我确定是那条龙干的。”
巫锦城微微挑眉。
他没有插话,而是等周宗主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是那条龙苏醒过来,袭击了白歌,就是白歌那边遇到了强敌。”
周宗主咬着自己圆滚滚的手指,神情烦闷,“很可能是楚州城隍。”
站在巫锦城身边的巫傩图真,悄悄瞟着周宗主的手。
不是图真无礼,主要是很难想象这一双小短手怎样握剑。
一样是夺舍,瀚海剑楼的其他修士都很正常,怎么到了宗主这里就发生了意外?
图真想归想,却没说话。
察觉到他眼神的剑修有些不太高兴,但是鉴于巫锦城之前斩断楚州城隍一臂的惊人战绩,他们忍住了。
“周宗主稍安,我们已经知道,龙醒了。”巫锦城沉思。
楚州城隍有龙对付,剑修白歌暂时还算安全。
周宗主一挥手,果断地说:“我们必须前去接应。”
巫锦城缓缓点头。
周宗主认为形势严峻,他决定多解释几句:
“韩龙星这人,向来心胸狭隘,又狡诈成性。他一见事不可为,必定会想方设法把麻烦推给地府。所以白歌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就是地府九狱的追兵了。”
“韩龙星?”
“就是楚州城隍,从前的龙星地仙。”
“宗主似乎对此人很了解?”巫锦城有些奇怪。
从云杉老仙就可得知,楚州城隍是三千年前的修士,他先做地仙后做州城隍,别人能知道他昔年称号已经了不得,怎么瀚海剑楼连对方姓什么都知晓?
按照年纪算,周宗主纵然是一千年前夺舍重修的大乘期,也不至于活了三千年。
怎么说话口气,仿佛亲眼看到韩龙星是怎么变成楚州城隍的?
周宗主沉吟一阵,神情犹豫。
瀚海剑楼其他剑修互相对视,似乎要阻止。
“也罢,如今天庭或许生变,再隐瞒身份也没有益处。”
周宗主抬手虚虚一按,制止了众弟子。
他对巫锦城说:“吾名周天,乃是墨阳祖师之剑,真身在仙界,灵识一直留在人间庇佑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