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波发信息找李飞去家里吃饭,从武警驻地楼里出来的李飞正好看见了坐车要走的李维民。
李飞走上去敲了敲李维民的车窗,趴在窗口,没了刚才开会时不满的样子,很亲热地笑嘻嘻问他民叔,“去哪儿啊?”
李维民朝他瞪眼睛,色厉内荏的样子,“我要跟汇报吗?”
“天气预报说晚上降温,多穿点。”李飞说着,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从车窗给李维民递了进去,“已经洗干净了。我这刚披上呢,看见,正好物归原主喽!”——那是李飞从中山被带回东山那天,李维民给他的那件外套。
李维民看透了他无事献殷勤的样儿,拧着眉毛警告他,“小子给我老实待着,不许轻举妄动。”
“放心吧,马雯替看着呢。”他指了指远处,李维民探头一看,果然马雯就在那儿呢,李维民略略放心下来,对前面的司机示意,“走吧。”
他车一走,马雯就过来了,不耐烦地朝李飞翻白眼,“又拿我当挡箭牌?”
李飞嘿嘿笑了一声,“给老头儿一点儿心理安慰。”他说着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跟马雯说:“可别真的跟着我啊!”
谁稀罕跟着!从监视官沦为同党又沦为挡箭牌的马雯警官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广州最大的游乐场停车场里,回到广州的李维民从车上下来,嘴角含笑地把李飞给他买的外套穿上,买了票进去,正好赶上公园的夜场开放时间。
他赶到约定的湖心岛时,赵嘉良正一个人坐在一只漂在离岸边有些距离的小船上,戴着蓝牙耳机听朱鸿运的电话,“宋倩招了。从香港过来的货都是她接的。香港方面的上线叫刘浩宇,是浩宇集团的董事长。”
“他们一共走过几次货?”
“三次了。何瑞龙的死保住了法国的贩毒网络,”朱鸿运顿了顿,在电话里暧昧地喘了一声,搂住了攀上来咬他耳朵的宋倩的腰,“现在正好是灯下黑,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就看那边有没有货了。”
赵嘉良看见了李维民,一边朝他的方向划着船桨,一边问朱鸿运,“不是还有一个赖恩?他势力很大,有办法控制他吗?”
朱鸿运推开了宋倩,“放心吧,大家都是做生意,只要我朱鸿运手里握有好的货源,还怕那个小老头不合作?谁跟钱有仇啊?倒是,货源到底找到没有啊?”
岸边,李维民被钟伟和他另一个手下拦住了,钟伟目光询问地看向赵嘉良,他摆摆手,让手下人放李维民过来,“当然,早就找到了。”
“那就好。”朱鸿运松了口气,“别让我白忙一场。”
赵嘉良因为打电话,靠岸的动作很慢,那边李维民已经上了另一条小船,也悠然地朝他靠了过去。赵嘉良看着那个扣着黑色鸭舌帽的久违的老头儿,心里陡然升起一阵久未有过的激动来,跟朱鸿运不愿多说,两句话打发了他,“等我电话。有什么新的消息也要及时跟我通气,那先这样。”
两条船并排相聚,赵嘉良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维民老气横秋的鸭舌帽跟身上宽松休闲款的外套,怎么看怎么别扭,感觉这老头儿今天脑袋跟身子放一起跟城乡接合部似的,有种不土不洋的诡异感,“今天怎么穿成这样?这不像风格啊。”
李维民低头看看自己,显得有点无奈,嘴角却挂着笑,“这确实不是我风格,是李飞风格。”
一提李飞,赵嘉良立刻来了精神,“什么意思?他给挑的?哎呦,我儿子这审美像我。”
李维民哭笑不得地往他身上的休闲西装看了一眼,“李飞发第一笔工资的时候给买的,不要都不行。”
“我儿子人生第一笔工资买的衣服,我这个做老子的都没有,凭什么有?”赵嘉良越发不满,用醋意横生形容都不夸张,他说着竟然把船更近地朝李维民靠过去,隔着两条船舷,居然要去扒李维民的外套了……
“脱下来脱下来,给我!”
船被他折腾得猛烈摇晃,李维民试图拦住这个疯子,却发现他眼里除了这件衣服简直没别的玩意儿了,玩不过他,连忙一手扶住了船舷,一叠声地提醒他,“哎,哎!掉下去,掉下去!”
赵嘉良这些年混不吝惯了,跟任务不挂边的多数时候,他的日子都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李维民害怕掉下去,他却觉得淹成落汤鸡也没什么,因此才不管船翻不翻,硬是把外套从李维民身上给抢了下来。他把自己外套一脱,很兴奋地把李飞买的那件如今已经洗旧了的夸张款外套换上了,挺直了胸膛让李维民看,很开心自豪的语气,“看我怎么样?”
李维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诚实恳切地评论,“——不像好人。”
赵嘉良才不管什么好人坏人,把自己的外套扔给李维民,嘿嘿地笑了一声,“阿玛尼,赚到啦!”
李维民无奈,只觉得李飞的性子真是随了他,叹了口气,把他的外套换上了。
赵嘉良拿着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了照自己,满意地欣赏够了,这才像是终于想起了今天的来意,忽然就没头没尾地给李维民扔了个炸弹出去,“我把张敏慧放回去了。”
李维民差点从船上跳起来。这会儿湖里除了他俩没其他游客,天愈渐暗沉,湖里飘起雾气,李维民的动静简直如活见鬼了一样倏地变了调子,“放回去了?!”
“我的手下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张敏慧,她已经去集团上班了。”赵嘉良不以为意地放下手机,继续给李维民扔炸弹,“另外,刘浩宇在法国的合作伙伴也被我的人绑了。”
“……”李维民简直差点让他给噎死了,他跟李飞气急了能踹能骂,跟他老子却不能这样。他一口气硬在喉咙口,憋得眼睛瞪得老大,震惊异常地看着赵嘉良,“这一切都跟谭思和交过底没有?”
“我调查刘浩宇和张敏慧的事他帮了忙,但后面的事他不知道。”
“为什么要这么干?刘浩宇知道宋倩出事,那会有什么后果知道吗?在香港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都事先向我汇报?”
赵嘉良安抚地给他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先别急,听我说完。”一边划着船又往岸边靠,一边说,“我的计划是跟刘浩宇摊牌——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牌,我的要求是跟我合作。如果他不肯,我就威胁把他所做的一切告诉警方。”
李维民划着船跟在他后面,气急败坏,“谁给权力这么做的?要是稍有差池,我们所有的努力全都完蛋。为儿子吗?我早就跟说过,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嫌疑,已经安全了,我的人已经把他保护起来了!”
“怪我儿子啊!”赵嘉良回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还对当年李维民纵容李飞从警的事情耿耿于怀,“李维民,我儿子是李飞啊,我儿子是东山的缉毒警,我帮他把东山的大毒瘤挖掉,是为了他今后的安全。”
李维民差点暴跳如雷,“狗屁!我们现在的这个案子涉及东山、香港和欧洲,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我都没有权力这么往下干!”
赵嘉良的船已经先他一步靠岸了,他从船上站了起来,回头挑高了眉毛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是的人,也不是的卧底,我只是一名自愿向们透露情报的线人,我想怎么做不需要别人的批准!”
李维民是只旱鸭子,跟水沾边的事儿他就是苦手,眼看着他跳到岸上这就要跑了,急得赶紧放开挂在船舷上的两根船桨,“哎哎哎!嘉良,我这就给厅长打电话,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他说着作势就把手机翻了出来,划拉两下就放在耳边,“喂?王厅,王厅——”
赵嘉良也没想到他真就这么给他领导把电话打了过去,一瞪眼也急了,不得已又跳回自己船上,妥协地吼他,“有点耐心行吗?电话等会儿再打,我的计划还没有说完!”
“哈哈哈哈!”李维民难得这么开怀地大笑,他朝赵嘉良晃了晃根本就黑着屏的手机,乐不可支地任由被他也涮了一回的赵嘉良把他的船推到了岸边,听见赵嘉良在后面说:“林耀东已经在暗网上翻了我的牌子!现在我已经没有退路,也已经没有选择了。”
李维民收起手机跳上岸,看着随后又上来的赵嘉良,“说的是真的?”
赵嘉良点了点头,“不过放心,是匿名的。”
他们俩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往游乐场的深处走,李维民惊疑不定,“密钥是谁给的?”
“我老大罗绍鸿喽。”赵嘉良耸耸肩,有点心疼地叹道,“为了这个密钥,我让出了好几个商铺。”
李维民看他那个不着调的样子,哭笑不得地吐槽他,“李建中,现在说话办事,怎么越来越像个黑社会。”
“这不重要。”赵嘉良无关痛痒地活动了一下脖子,“重要的是林耀东坐不住了。再不出货,他资金链都要断了。现在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找的我——说主动权握在谁手里?”
李维民转头,深深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眸光在夜色和满场霓虹中显得晦暗不明,“李建中,快三十年了,怎么还那么任性。”
赵嘉良无视他的话,伸了个懒腰,朝着前方的摩天轮走去,“这下真的要回东山喽。”
“不行,”跟赵嘉良坐在摩天轮里,俯瞰满城灯火,李维民思来想去,还是不肯点头,“还是不能到东山去,更不能以目前的身份去。”
“为什么?”赵嘉良不以为意,“我并没有暴露我线人的身份。再说,东山正在投资兴建嘉良水果罐头厂,名正言顺,进入东山我没有任何障碍。还有什么顾虑?”
李维民叹了口气,“我顾虑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儿子李飞——他已经盯上了。”
赵嘉良愣住,李维民掐着眉心跟他说:“他家里有块白板,上面写着5·13案牵连的所有人物,榜上有名。”
赵嘉良张了张嘴,沉默片刻,却忽然笑了。
摩天轮已经转到了最高点,李维民望着远处堵得跟个大型停车场似的城市干道,“笑什么?”
赵嘉良很骄傲,“这小子挺聪明。遗传基因真强大啊,哈哈哈。”
李维民转过头瞪他,“跟一样任性。”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是我的线人,也不知道是他的父亲。”
“那担心什么?”
“可是他把当作了5·13案的关键!他和一样——为了查出真相,他是不会放弃的。这个时候要是出现在东山,会发生什么?能想象吗?”
“多虑了,”赵嘉良眼珠滴溜一转,反而更加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我正愁没办法取得林耀东的信任。如果李飞真的怀疑我,我反倒更安全。不这么认为吗?”
李维民皱眉。赵嘉良想了想,跟李维民坦白道:“我打算到了东山后,再和刘浩宇摊牌。何瑞龙死了,宋倩在我的手里——这意味着我掌控了法国的整个毒品网络。这个网络经营了不是一年两年,刘浩宇要想在短时间里再搞出一个,完全不可能办到。他一定会上钩的。”
李维民沉吟,“这么说,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可凭什么认为事态一定会向着预设的方向发展?万一出了纰漏……”
“不会。我在法国的人说,按原来的计划,本来十天后东山应该有一批货上路,数量不小。想想,这批货东山方面即便还没有生产出来,也有极大的可能已经准备生产了。如果以两吨计算,应该有多达十几吨的制毒原料。十几二十吨的麻黄草囤在东山,东山的人是睡不好安稳觉的。我现在去,时机正好,筹码也够。”
“话虽如此,还是要仔细想想。要不是万全之策,我不能再让涉险。”
赵嘉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笑嘻嘻地揶揄他,“还能怎么做?给我保个巨额保险?记得受益人要填李飞啊。”
李维民瞪眼睛,“还有心情开玩笑?”
赵嘉良叹了口气,终于收起了玩世不恭的面具,“维民,只有我打进他们的团伙,局面才可控,才能找到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不然们永远都只能在外围打转,隔空打拳,事倍功半。”
说完,摩天轮正好到站了,他跟李维民前后脚下去,两个人朝着更隐蔽的假山造景后面走去,李维民还是摇头,“我一人做不了主——风险太大,我得跟上级汇报。东山的局面没想的那么简单。”
赵嘉良倏地站住,猛然转过身来,正色看着他,“时间不等人,宋倩失踪刘浩宇马上就会发觉的。我得尽早赶到东山去,不然局势会对我们不利。”
“好吧。”李维民思考再三,到底还是点了头,但是话锋一转,却说了另一件让赵嘉良也不禁怔住的事,“但是嘉良,这次,不是以线人的身份进入东山的,而是以卧底的身份。”
赵嘉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眨了眨眼,当即玩味地笑了起来,“怎么?想收编我?”
李维民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省厅禁毒局的副局长脚跟一磕,挺直腰杆,抬手,郑重地朝他敬的一个礼。
赵嘉良动容中也肃然起来,他静默了半晌,缓慢而同样郑重地举起手来,肃然朝李维民回敬了一个礼。这个军礼,从当年他踏上走私船的那天之后,已经二十八年没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