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被拍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莱茵斯毫不犹豫地挣脱开巫女的手,拼尽全力想要撞开车厢门。
他很不舒服,欧珀恩身上的气息驳杂肮脏,劣等鲛人在这个可怕的绞肉机器上留下了痕迹,警醒鲛人不要靠近。
银尾漂亮的尾巴即使是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都散发着微弱的珠光。
——“门已经锁起来了。”巫女放松地靠在车厢上,“我们都会死。”
欧珀恩已经没有神志了,当然会连着她一起杀掉。
莱茵斯皙白的手指扣住门缝,不太熟练地甩尾撞在车厢侧壁上。
凭鲛人的力气,破开一块木板当然轻而易举。但莱茵斯鳞片下的骨质层根本没有长好,眼泪霎时间涌了出来。
反应过来的巫女猛地扑上去想要将他死死压住,就在这时,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银尾的气息带来的加倍刺激直接让欧珀恩陷入狂躁,他毫不犹豫地朝马车扑来。
莱茵斯娇嫩的尾鳍已经在地上磨过,整个人都随着翻到的车厢撞在侧壁上。视线受阻,只能听见鲛人利爪切入木板的声音。
木纤维被破开时的碎响几乎让人遍体生寒。
莱茵斯无意识地抿唇。
如果巫女能把他从研究院带出来,奥格斯特那边一定出了问题……
鲛人黑色的利爪硬生生撕开车厢侧板,雨水和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莱茵斯水蓝色的眼睛映出灰暗天幕和黑色鲛人狰狞的面容。
他像是巨蜥一样甩尾爬上来,伸着头朝车厢里看去。巫女和莱茵斯就像是盘子上的一道菜那样暴露在他的攻击范围下。
莱茵斯的银色尾巴被卡在桌椅之间动弹不得,在这一瞬间,他手指上的指甲倏然伸长。
在最危险的时候,他还是认可了自己的身份。只有鲛人才会在面临危险的时候选择用利爪和牙齿战斗,这不是人类反抗的方式。
但已经来不及了,初生的指甲甚至还带着一点软度,莱茵斯根本不可能靠它伤到全身都是鳞片的欧珀恩。
巫女眼眶边缘甚至有隐隐的血丝,她看着欧珀恩琥珀色的竖瞳,那里面已经见不到一点该有的神志。
当初他吞食鲛人血肉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巫女想道,直直盯着欧珀恩。
但好在……
“噗嗤——”
巫女的笑凝固在脸上,腹部被刺穿的瞬间痛觉居然比不上震惊。她缓缓侧头,对上莱茵斯一双湿漉漉的水蓝色眼瞳。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明明应该先杀你的……”
巫女断断续续地说道。
在同时有人类和鲛人存在的场合,欧珀恩一定会先攻击鲛人。这就是为什么当奥格斯特出现的时候,欧珀恩立刻就放弃了蒂娜。
不安在巫女心中缓缓扩大。
……不会的,应该不会出意外……
她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手指还攥在莱茵斯的手腕上,仿佛不能看到她想要的结果,那双棕色的眼睛就不会闭上一样。
莱茵斯怔怔地与她对视,即使他不像是巫女那样知道所有的细节,敏锐的感知还是让他察觉到了不对。
这一次的攻击,本来应该由你承受,巫女的眼睛是这样告诉他的。
雨仍然在下,将莱茵斯全身都浇得透湿,欧珀恩似乎在一击之后就失去了兴趣,仿佛他已经能确定猎物不会再跑掉一般。
就在莱茵斯想要咬牙挣扎,给自己拼出一条生路的时候,对面巫女的瞳孔骤缩。
下一秒,一人无声地出现在莱茵斯身后,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就像是那次在绅士家里,奥格斯特掐住莱茵斯腋下将他抱进怀里一样的动作,但唯一的不同点是莱茵斯下意识环住了奥格斯特的肩膀。
“奥……格斯特唔……”莱茵斯下意识叫了一声就被哭腔卡住,“跑,离开这里……”
单薄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莱茵斯瑟瑟发抖地依偎在奥格斯特怀里,喉咙里哽咽着溢出轻软的低泣声。
他这样依赖请求的姿态能让任何人心软,莱茵斯确实是被吓坏了。
但他没注意到,奥格斯特的脸色有多难看。
他拖着莱茵斯的腰臀,垂眼盯着他尾鳍处的擦伤,再缓缓看向巫女。
“……为什么……?为什么?”她挤出最后一点力气问道,身边欧珀恩居然跟猎犬一样停住,仿佛没有另外一个人给他下命令的话,就再也不会动一般。
如果莱茵斯没有受伤,奥格斯特大概还有闲心告诉巫女。
欧珀恩的存活本来就是他允许的,奥格斯特怎么可能不知道港口的炸药分量不足以杀死一条鲛人。
但他需要一个“清道夫”,去收集他遗失的血肉。
在神格苏醒以后,奥格斯特唯一的执念不过莱茵斯而已,其他人的气味他一丁点都不想沾到身上。这时候,欧珀恩的存在就是很必要的了。
他不是很喜欢啃食鲛人嘛?那就让他吃个够好了。邪神降下的神罚向来如此直接残忍。
劣等鲛人在最开始就是鲛人为自己制造出来的“猎犬”而已,奥格斯特完全可以控制欧珀恩做任何他需要的事情。
等到最后,等到他将绝大多数力量收回,奥格斯特只需要吞一颗心脏就足够了。
在此之前,奥格斯特还有兴致抱着莱茵斯欣赏这个人类绝望后悔的神情,但现在,巫女就抱着这个疑问死去就好。
奥格斯特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抱着莱茵斯转身就走。
他本来只是想要借巫女的口让莱茵斯知道一点曾经的事情而已,却没想要让他受伤。
是自己思虑不周……
莱茵斯双手攥在奥格斯特的后背,他不想承认自己在被抱起来的时候是欣喜的,奥格斯特能带来的安全感直接压过了心中的恐慌。
但承认这个又让他隐隐觉得羞耻。
——毕竟如果他承认,就相当于承认了即使奥格斯特之前那么过分地对待他,自己还是无法逃脱,甚至是放任沉沦。
而此后,他甚至要……
莱茵斯在他肩上蹭眼泪,姿态已经柔软至极,尾巴尖本能地弯在奥格斯特的腿上。
然后他就被叼住了耳朵。
奥格斯特的声音冷静又狠戾,仿佛一团燃烧在冰中的火焰一般,“就是莱茵斯的错,本来就不该和那个女人有纠缠。”
“回去以后我要把莱茵斯锁起来,锁到地下室的牢房里去。我会把你的五感全都封禁起来,也不会给你衣服,看你还要怎么和其他坏东西联系。”
凭良心说,明明是巫女先缠上的两人,明明是奥格斯特自己要把莱茵斯吓到逃走,更是奥格斯特算计到了所有的细节微末,却没有想到马车的侧翻会让莱茵斯受伤。
现在却把尾巴尖尖受伤的错全都怪在莱茵斯身上。
没办法,邪神在这方面是不讲道理的。
他威胁似的咬住弹软的耳廓,用齿间磨着,像是掠食动物咬住猎物时的样子。
莱茵斯甚至不能判断他指的是什么,脑中一片混乱,湿湿软软地去用唇蹭奥格斯特的脸侧。
“别这样,你不要吓我了,奥格斯特……呜嗯呜……”
他做这一切都是凭借本能地亲近拯救他的那个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软。只是想要祈求奥格斯特放弃那些想法而已。
“可如果我不把莱茵斯关起来,以后还会有其他不长眼的东西想要把你带走。而莱茵斯一定会傻傻地跟着他们离开,等我回去的时候,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事实上至少三百年之内,炼金塔都不会再出什么像样的炼金师了。奥格斯特只是在发泄情绪而已,谎言向来是他最擅长的东西,而现在,他也在拿这个朝莱茵斯骗取承诺。
“我以前只是希望莱茵斯能安分一点待在我身边才那么过分的,但莱茵斯宁愿跟着想要杀你的人走都不愿意留在房间里。”
“没有。”莱茵斯急切否认,“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车上了。”
“谁能证明?”奥格斯特冷静地问道,他推开一门坐进马车,“莱茵斯哥哥之前就和她联系过对不对,用我都不会的小把戏。现在你和我说,是她把你抓走的,谁能证明?”
蒂娜担心地站在外面,有人帮她打伞,但却并不允许她上前。
小黑白焦躁地在她手臂上踩来踩去,不住喵喵叫着。
在她们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马车侧面侧玻璃窗透出一点模糊的景象。
莱茵斯无助地攀在奥格斯特身上神情脆弱地解释着什么,好像做错了天大的事情,眼尾晕红,纤细地仿佛一折就断。
雨声掩盖了溢出的解释,蒂娜只能听见一点轻软的哭腔。
片刻之后,奥格斯特将他重新按回怀里。
“好吧,既然哥哥都这么说了……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再发生了好不好?”
奥格斯特似乎是笑了。
他没掩饰。
莱茵斯无法看见,而蒂娜永远会保持安静,至于其他的,不过都是鲛人养出来的“猎犬”而已。
莱茵斯蜷缩在他怀里,心脏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裂开一条缝隙。
但现在的他已经没力气去检查这个了,就缩在伴侣怀中沉沉睡去。
从污浊中诞生的邪神用数万年的时间抓住了一条银色尾巴的漂亮爱人,且从此再不会放手。
今天是礼拜日,神父们在今天总是很忙碌,但一人除外。
他就是即将要去行宫的索亚神父。
奥格斯特公爵从来不会前往教堂,但出于面子上的事情,他必须要表现出一点对于教廷的“尊重”。
不过也就只有这点尊重了,谁敢去惹接手了帝国全部军队的年轻公爵呢,神父想道。
倒是奇怪,奥格斯特公爵不太愿意和贵族们聚集在一处,反而常年和小妻子一起生活在临海的行宫中。如果非必须的话,他甚至一年都不会露一次面。
正想着,马车倏然停下。
神父推门下车,高大的铁门已经被人打开,就等着他进去了。
浅色的蔷薇层层叠叠开在公爵府的花园里,宛若一场童话般的美梦,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一位铁血将军的住所。
不过据说这些花都是奥格斯特公爵为自己爱人栽下的,那位美人十分喜欢这些娇嫩的花朵,为此公爵每年愿意出庞大的园丁费用。
"抱歉神父,"在前面带路的管家突然回过头对他说道,“公爵暂时还没有回来,您能等一下吗?”
“啊?”索亚神父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当然,当然,我一整天都有空。”
其实他只来来了就够了,谁也不会傻到去问公爵礼拜是否尽心。难道还打算拿自己的头去和兵器比比坚硬度吗?
但神父并不知道,就在和他一墙之隔的偏厅里,莱茵斯正捂住小腹,藏在沙发后面一声不敢出。
高贵的公爵夫人居然要在自己家里找地方躲起来,这说出去怕是会成为上流圈子的大笑话。然后他们就会命人把敢传这种假消息的人赶出去,最好打一顿才行。
但事实就是这样。
莱茵斯一下一下地啜泣着,他被肚子里陌生的感觉逼到只想哭出声来。他已经不需要用尾巴支撑身体了,在不久之前莱茵斯就已经可以像是奥格斯特那样自由地转化为双腿行走。
奥格斯特对此并不太满意。
的确,这样的转变代表莱茵斯已经是一条发育成熟的鲛人了,但这也代表他的小银尾不再需要他抱着就能去任何地方。
所以,恶劣的鲛人违背了承诺。
莱茵斯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他的腰太细了,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能被立刻察觉,更何况因为孕囊的发育,莱茵斯一直很关注那里。
在那几天,奥格斯特每天早上都会看见自己的小爱人茫然地站在镜子前,悄悄观察小腹的模样。
那就像是一只被镜中的自己吓到了的小猫一样。
奥格斯特会恶趣味地突然出声,问莱茵斯在看什么。然后就会得到一个稍微有些紧张的早安吻。
莱茵斯已经不怎么怕他了,那股不愿意被他承认的依赖已经和丁点爱意融在一起,让小银尾绝大多数时候就像是融化的奶油一样任由他胡作非为。
奥格斯特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任由莱茵斯在短暂的疑惑过后依赖地走到他身边。而鲛人会俯身亲吻在爱人的眉睫上。
他表现得就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他和莱茵斯的怀孕一点关系都没有。
莱茵斯那时还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和人类刚刚怀孕一样,症状并不是很明显。只是会又害羞又紧张地闭着眼睛,下意识捂住肚子蜷缩在沙发上而已。
但很快,这就瞒不住了。
鲛人在孕育后代之前,为了保证鲛卵的正常发育,身体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变化。银色的尾巴每天都是湿漉漉的,繁育的本能让莱茵斯的尾巴都变得有些迟钝,他下意识不想再动,在水中的时候甚至不愿意离开奥格斯特半步。
怀孕让身体格外酸软,莱茵斯很长时间都只想窝在一处。但他的下意识逃避并没有带来什么效果,莱茵斯的小腹还是逐渐鼓胀。
莱茵斯就算再笨也该明白这代表什么了。
但是他已经不能像是多年前那样逃离了,他连灵魂都被某个邪恶的生物套上了枷锁,长久的宠爱让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娇软,帝国最受宠的贵女也没有莱茵斯这样的待遇。
……
莱茵斯本能地压住那一片皮肤,窗外海面平静蔚蓝,天空广阔。行宫的花园里,蒂娜正看着奶牛猫扑蝴蝶。而这都是奥格斯特为了他留下的。
他总是很宠爱他的小爱人。
奥格斯特答应不会毁掉世界,也答应莱茵斯留下蒂娜和小黑白,他答应了一切一切,只让莱茵斯留在他身边而已。
“唔!”
小腹一片酥麻,孕囊收缩了一下,里面的鲛人幼卵并不太安分,连带着银尾鲛人也只能兀自忍耐。莱茵斯蜷缩脚趾,脚踝上鳞片隐隐约约地浮现。
但奥格斯特好过分。
骗子。
坏东西。
“……啊,公爵大人,日安。”
莱茵斯全身一怔,茫然地朝门那边看去。
门外索亚神父正惶恐地朝奥格斯特行礼,心中嘀咕。
这位不是说在外面吗?明明穿的是居家服啊。
不过这也不是他该管的,神父正打算寒暄两句进入正题,就见奥格斯特抬手示意他可以闭嘴了。
“抱歉,有些事情要办,您先去休息室等一下把。”
索亚神父当然应下,“好,好。很着急是吗?”
……
奥格斯特一手按在把手上,他闻到了莱茵斯甜美的气息。他的小爱人,还是笨笨的。
他按下把手,难得朝外人笑了一下,“是,挺着急的。”
沙发角落处露出一点雪白,引人上前细细查看。
当有人能观测到无数小世界的集合时就会惊恐的发现,其中有很多都变成了一片深黑。
这并不是代表这些小世界破碎或者解体了,只是一位神明为了寻找爱人留下的痕迹而已。
当然,这些小世界以后都归他掌管就是了。
b市,华国科技大学。
郁斯的手机震了两下,他侧眸扫了一眼,是他的直系学长温瑾言发来的。
“下课以后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台上教授正写下一行新的数据,郁斯抽空回了一句“好”,就继续在平板上记录了。
与此同时,深红生物公司总部69层的核心研究室里,温瑾言盯着手机上的那个字看了许久,神情专注温柔。
片刻后,他将手机放进口袋,抬眼看向玻璃另一边的诡异生物。
隔着五厘米厚的防弹玻璃,里面研究员的嘈杂叫声隔得一干二净。但这些,都从耳麦里清晰地传入。
“小心,它还有**液!”
“它分泌的是什么?!”
“蜡吗?这是蜂蜡吗?”
“为什么现在就已经有筑巢倾向了?明明没有母虫存在。”
温瑾言盯着那只生物。
——那是只体长接近两米五的类虫生物,它有透明的翅翼,螳螂般用于切割的前足。
但只要一眼,人类就会意识到,它其实很像是放大了无数倍的蜜蜂。
它一只在震动翅翼下的黑色鼓囊状结构,里面的研究员都无法理解这个。
但温瑾言能听懂。
它在呼唤蜂后。
……
片刻之后,面容俊秀的青年单手覆盖在玻璃上,黑色的眼珠仿佛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一般盯住那只被控制在原地的同族。
“我——的——”
他用口型这样说道。
那一刻刚才和郁斯发短信时的所有温和都从这个人的脸上消去,只剩下让人胆战心惊的偏执笃定。
b市正值初秋,微黄的叶片在枝头摇摆。天空无云浅蓝,底下的城市如同往常一样繁华平静。
而某些变化,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