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如娘见那宫嬷一脸煞气,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眼见着方才还嚣张得很的宫嬷像老鼠见了猫一般老实下来,便猜到了那“赵公公”定然是个地位高的人。
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这人会不会对阿黎不利?
赵保英自是不知他那小结巴正在害怕着他会对状元娘子不利。
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如娘,便温声道:“咱家听小德子说周家小姐迷了路,贵嫔娘娘正着急着要寻她,既如此,咱家亲自带嬷嬷一同去寻人,也好安贵嫔娘娘的心。”
说着,他冲一边儿的高进宝招了招手,道:“你送霍夫人一行人到御花园去,方才霍大人在紫宸殿做了篇极精彩的策论。皇上龙心大悦,不仅赏了霍大人,还赏了霍夫人一柄玉如意,那玉如意也差不多该送到御花园了。”
高进宝忙答应一声,扯了扯僵硬的唇角,硬是从那张虎气的脸里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对姜黎道:“霍夫人,请往这边走。”
高进宝指的方向是方才小太监带她们走的那条路,姜黎心下一松,道:“有劳公公了。”
高进宝在前头带路,主仆三人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
如娘站在姜黎左侧,低头与赵保英擦身而过时,恰好一阵风吹来,搭在赵保英臂膀上那长长的拂尘被风撩起,掠过如娘的臂膀后,又缓缓落下。
姜黎忍不住回望了眼,只见方才给她们解了围的那位公公身着朱红色的吉服,细长的指很轻地摸了摸臂上的拂尘。
姜黎几人回到原路后,走了不到两刻钟,便隐隐约约听到一阵阵娇柔悦耳的说话声从前头的琼苑门传出来。
穿过琼苑门便是御花园了。
姜黎停下脚步,冲高进宝郑重地道了句“谢谢”。
如娘立在一边,想了想,取出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高进宝,道:“多,多谢,公公。”
如娘送的这荷包是她亲自绣的,上头绣了一丛红色的堂鸟花。
高进宝原想推辞,可目光一落在这荷包上,便“咦”了声,道:“这是定风县才有的堂鸟花罢?赵督公也有一个荷包,上头就绣着这红艳艳的堂鸟花,听说这花很是罕见。”
如娘递荷包的手一僵。
豁然抬起眼,问高进宝:“也,也是,红色的,堂鸟花?”
高进宝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一点头:“对,就是红色的堂鸟花。”
如娘垂下眼,静了片刻,转身同姜黎一同进了琼苑门,藏在袖口里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快到御花园时,她忽然住了脚,对姜黎道:“阿,阿黎,我要去,寻个人。”
姜黎一怔:“寻人?在这宫里?”
“对,就,就是方才,那位赵,公公。”如娘的声音有些急,“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姜黎是头一回见如娘露出这样的神色,既震惊又悲伤,仿佛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她重重“嗯”了声,道:“如娘婶,我陪你去。”
如娘却摇头,言简意赅道:“你要,领赏赐。我自己,去寻。找高,公公,带我去。”
高进宝到这会都不知晓他方才一番话,就将赵保英给卖了。
将人送到御花园后,也没走远,就在琼苑门守着。
督公怕他面相凶,吓着人了,他便也不靠近她们,只在这守着。御花园里头的内侍泰半都是督公的人,真要有个风吹草动了,自然有人来寻他。
正想着那贵嫔娘娘为何要为难人姜小娘子时,一抬眼便见如娘急匆匆走了出来,叫了声:“高,公公。”
高进宝心里一咯噔,忙迎过去,道:“可是霍夫人出了事?”
“不,不是。”如娘拿出方才高进宝拒收的荷包,道:“你可以,带我去,见见那位,有红色,堂鸟花荷包的,赵公公吗?”
高进宝听见此话,心里也不“咯噔”了,直接风干成一块石头,沉沉地往下坠。
完了完了,定是他方才说错话,把督公给卖了!
被高进宝不小心卖了的赵保英,在李嬷嬷离开后,也不急着回紫宸殿。
而是站在那条静谧的曲径里,细细回想着方才如娘低头从他身边走过的场景。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从前一般,总喜欢垂着头走路。
这习惯其实不大好,可也不能怪她,小的时候她走路总不稳,动不动就摔地上豁出几条血口子来。
疼了几回后便学聪明了,走路时要低着头看路,一步一步慢慢走,自此再也不摔了,而这习惯自然也留了下来。
赵保英从紫宸殿出来时,还想着万一她认出他了,要如何办呢?
天知道,方才如娘从他身侧经过时,他的心里有多煎熬?
想她认出他,却又怕她认出他。
他是一个去了势的阉人,连个完整的男人都算不上。
眼下大权在握,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锦簇。可哪日权没了,抑或命没了,旁人说起他赵保英,大抵也就一声嗤笑:“不过是个奴颜婢膝的阉货!”
她没认出他也好,就让她对他的记忆,停留在定风县里的赵保英罢!
这般想着,赵保英长长吁出一口气,一甩拂尘,正要提脚离去,身后忽然飘来一声:“保,保英哥哥。”
第85章
这世间哪有红色的堂鸟花呢?
定风县的堂鸟花从来都是橙色的,只不过是因着如娘喜欢红色,想给赵保英绣个独一无二的荷包,这才绣了一蓬红色的堂鸟花。
姓赵的公公,定风县,还有红色的堂鸟花。
这几个字眼儿串在一块儿,如娘便想起了赵保英。
高大人同她说,这宫里人人尊敬的督公赵大人是承平六年入的宫。
可不该是这样的。
承平六年,保英哥哥明明是去大户人家给那家的少爷做伴读。那时爹爹还同她说,不能耽误保英哥哥的前程。
为何会变成入宫做太监?
虽人人都说皇宫好,但她陪着阿黎在这宫里只呆了半日,就已经窒息到不行,保英哥哥足足在宫里呆了二十九年啊!
如娘眼里的泪珠根本压不住,她知晓二人久别重逢,她不该哭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
当真忍不住。
她一直以为,他与她之间,至少他会是过得好的那个。
自打听到那声熟悉的“保英哥哥”后,赵保英就像尊木塑般一动不动。
月色溶溶,晚风徐徐。
空气里飘着花香,还有那沉淀着二十多年的,想碰而不敢碰的情愫。
在人前永远平静含笑的赵督公难得地红了眼眶。
可他答应过他的小结巴,再也不哭的。
赵保英狠狠闭眼,再睁眼时,那翻滚在眸子里的情感转瞬就被他压入深处。
眉眼弯下,又成了宫里那爱笑的赵督公。
赵保英缓缓转身,缓缓对上如娘泪意朦胧的眼,叹了声:“怎地哭成这样?”
都多少年过去了,再往后挪个几年便是当祖母的年纪了,这丫头怎地眼窝子还这样浅?
赵保英想像儿时那般给她擦泪,却又怕惹她生厌。
毕竟有二十九年的漫长时光横亘在他们之间,幼时再深的情谊,说不得都磨光了。
他贸贸然做出些亲密的举措,总归是不妥当。
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样罢。
与赵保英的诸多思虑不同,如娘心知此番相遇并不容易,下一回也不知晓什么时候能再碰面,此时满心满眼都只是想听他多说几句话。
她忙擦了擦眼,笑着同赵保英道:“你,莫要,笑我。我就,就是,太高兴了。”
赵保英微微提唇,望了望渐渐暗下的天色,道:“宫中非叙旧之地,过几日,我到‘状元楼’酒肆寻你。一会你便同高进宝回御花园去,你莫要害怕,高进宝那人瞧着凶,实则是个心善的,他会好生看着你与你那东家娘子,不会让人欺你。”
如娘自是不舍,她还有许多话没问他,可她晓得赵宝英在这宫里根本不得自由。
为人奴才者,就算地位再高,也终究是不自由的。
她点点头,认真问道:“你,你当真,会来?”
“当真。”
“不,不骗我?”
赵宝英笑了,从前在定风县,每回他让如娘在家里乖乖等他时,她都要这样问两句。
那时他总会同她道:“不骗你。谁骗如娘,谁就是小狗。”
如娘离开后,赵保英轻轻抚着扳指上的木珠,一贯阴柔的声嗓在夜色里缓缓坠下。
“查到什么了?”
一道隐于黑暗中的身影从夜色里现身,道:“回督公,李嬷嬷去了梅林后,见了周家二少爷周晔,还有定远侯府的宣世子。后来,镇平侯府的大小姐徐书瑶也去了那梅林。属下听着,那大小姐应是与霍夫人有旧怨。”
“旧怨?”
赵保英微微眯了眯眼,想起了小福子平日里嘴碎说过的坊间八卦。
印象中记得,那位大小姐与周晔是打小就定了亲,只不过刚出生没多久就因府中妻妾相斗,被恶仆卖给了人牙子,直到去岁才寻了回来。
想来她与姜家小娘子的梁子就是从前流落民间时结下的吧。
赵保英默然片刻,方才道:“贵嫔娘娘给那小答应投毒的证据可还留着?”
“还留着。那小答应的嬷嬷假死出宫,被属下送至京郊看守着。”
“很好。”赵保英面色淡淡地笑了笑,“先将人看着,哪日说不得需要她出来给她死去的主子好好‘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