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醺中的曲金沙放下了手头杯子。
除了杯底叩击柜台的声响有些重之外,他的表情并没有大幅度的变化,心潮却难掩澎湃激荡。
这是疯了?
身为老板,他再清楚不过,三台推币机里,最差的机台就是2号机。
从赌局伊始,曲金沙就不想获胜,只是想和和气气地输掉而已。
南舟这个荒谬的举动,完全是破坏了他的计划。
他不动声色,侧身询问身侧的江舫:“为什么又换位置了?”
江舫刚刚回了一趟厨房,把烤好的裙边蓬松的马卡龙进行精细的摆盘。
闻言,江舫挺轻松地一耸肩:“我不知道啊。”
曲金沙皮笑肉不笑道:“那你倒是不着急。”
江舫不回应曲金沙的嘲讽,将杯子里的琥珀残酒一饮而尽,还给了曲金沙一盏空杯、
趁着距离的拉近,江舫在曲金沙的耳边轻轻缓缓地开了口。
“曲老板,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输赢没有什么兴趣。”
“输就输了,赢就赢了,我要是在意这些东西,我这些年就不会过得这么无聊。对我来说,我最想要得到的,我已经得到了。”
“所以这个游戏完不完结,由谁完结,我都不在意。”
曲金沙端着酒杯,对江舫这番突如其来的自白,一时间有点发木。
“你是不是和很多希望我们能赢的人一样,对我们有误解?觉得南舟是能够被我们两个人类教化的,所以,我们或许是可信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南舟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从一开始就不讨厌人,他想赢比赛,他想要许愿,所以我才是现在的立场。如果没有他,我什么都不会在乎。”
“所以,对我来说,他只要玩得开心就好。我不管你是什么立场,希望你不要干扰他的游戏。”
做完这一番发言后,江舫撤开身体,还是那副美艳又温柔的样子。
他很客气地按了按胸口,行了一个偏西式的礼,随即端着盘子,步伐轻盈地离开了。
曲金沙呆望着江舫的背影,痴愣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一声。
对于他们这些玩家来说,这恐怕才是真正的恐怖吧。
被他们寄予希望的人的良心,其实是稀薄的。
被他们怀疑的在逃boss,说不定才是真正能拯救他们的人。
最妙的是,南舟应该也知道江舫是这样的人。
但因为他那一点非人的属性,他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南舟理解和尊重江舫的一切,包括他心中隐秘的黑暗。
而江舫给南舟赚来资本,供他享受他从未见过的放纵和繁华。
曲金沙本来想去细细研究一下2号机的玄虚,被江舫这样警告过后,也暂时歇了这颗心,转而思考起另一桩事情来。
江舫这样习惯独行、习惯拒绝一切的冷血生物,南舟是怎么让他认清楚自己的心呢?
曲金沙愈发感兴趣起来了。
……
南舟的选择,也成功让戴学林犯起了嘀咕。
然而,在发现他和自己上2号机时一样,连战连败,他的心态慢慢又平衡了下来。
南舟为什么这么执着于2号机,究竟是怎么计划的,戴学林不清楚。
他只知道,南舟又用回了他那种粗放式的玩法,一口气投一百枚币,然后放弃操作,静静注视着面板上跳动的筹码。
在这40分钟内,戴学林又摇出了一次小丑彩·金,而且是二连线的。
他筹桶里的筹码瞬间超过了南舟200枚。
这让他终于心旷神怡地舒了一口气,调动已经被兴奋感刺激到异常活跃的大脑,清醒地做出了一个判断:
南舟是想骗他。
曲金沙的话是对的,2号机肯定是最差的机台。
南舟想要表现出对2号机格外在意的样子,诱骗自己坐到2号机前去。
可笑的是,南舟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伎俩已经被人识破,还是顶着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2号机死磕,仿佛“斗转”赌场现在立即倒塌,也不能动摇他半分的心智。
满打满算,他轮番对着这3台推币机,已经有足足13个小时有余。
变化的只有机台的号数,不变的是那霓虹流彩的光。
他的眼睛已经干净透明到了毫无内容的程度,睫毛在眼下投了一层薄薄的光影,像是入定的僧人。
三点钟,正是“斗转”赌场开业的时候。
昨天的大败,让大家原本对“如梦”寄予的一点希望全数破灭。
“如梦”原先拟定好的计划实际上已经破产。
倘若他们占优,或是双方的比分勉强持平,正常玩家或许还会因为对“立方舟”的怀疑而主动参与到这场赌局中,帮“如梦”一二。
但陡然拉开的差距,给了这些人当头一击大棒,一个个的都蔫了下去,不再打算平白献身来填这方无底洞。
若是自己此时和南舟还是战势胶着,戴学林恐怕还会为此心焦一番。
现在,他占了优势,且是大大地占了优势。
他不在乎了,甚至愉快得想叫出声来。
什么叫绝地翻盘!
什么叫自寻死路!
心态好起来了后,他感觉自己运势也紧跟着好了起来。
筹码一点点被从边缘推下来,落在合金的筹桶内,又落到他的耳里,是世上最悦耳的奏鸣曲。
戴学林赌得起兴,痛快淋漓到出了一身大汗,又在空调房里慢慢干燥,冰凉的,熨帖在
他遭逢两次大冲击,这是第一次从赌博中获得乐趣。
这一点甜头,甚至让他忘记了,自己巨大的投入,和他收获的那寥寥几百枚币相比,完全是泥牛入海。
推币机就是一处彻头彻尾的无底深渊。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
南舟亲自定下的规则,就是谁最终拿到的筹码多,谁就能赢下本金的5倍!
只要能胜过南舟,他就开心,就欢喜!
他晃了晃空荡荡的筹桶,炫耀一样向旁侧平伸出去,几乎要碰到南舟的胳膊。
戴学林志得意满,整个人飘飘然得几乎要飞起来:“哥,再给我兑一点筹码来!”
因为心情放松,他甚至愿意在游戏的间隙对南舟搭上两句话。
他态度散漫道:“你就这么喜欢这台机器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南舟给予了他回应:“嗯。”
戴学林觉得有趣,索性把这场对话继续了下去:“为什么?”
南舟答:“因为这台机器最好。”
戴学林轻轻嗤了一声:“那最开始为什么不用啊?”
南舟不错眼地盯着他的屏幕,含糊道:“唔,怕你发现它很好。”
……到现在还在演!
戴学林从这番对话里品出了一点垂死挣扎的意味来。
像推币机这种机器,上手玩上几个小时,哪怕不能摸透其中所有的巧思,也能把里面的门道找出个七七八八。
他看得出来,南舟自从上了这台机器,这台机子就开始疯狂吞吃他的筹码,却只肯吐出少少的回报,明摆着是赔本的买卖。
他带着嘲讽说:“那你可千万守好了,别把这台机子让给任何人啊。”
南舟说:“你说得对。”
戴学林只是随便说说,告知南舟他的计划不中用了。
谁想南舟像是真跟这台2号机较上劲儿了,寸步不离,不惜大把大把投入筹码,甚至到了有点疯魔的地步。
他比刚才的自己更加不管不顾,一口气投入的筹码数越来越多。
起初是100枚,然后是200枚,300枚。
摇臂内的凹槽,能一次性容纳的筹码数毕竟有限,盛放到20枚就要往外溢,南舟这样一口气投入大量筹码,虽然每局都能玩20次以上,但实际上是浪费了大量本不应该浪费的本金的。
概率不惯着他,和他不停地开玩笑。
筹码哗啦啦当头淋下,又大批大批地消失,他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像是一尊漂亮的机械人偶,没有感情,没有思想,不断重复着程序规定的机械动作。
南舟的举动看得元明清一时好笑,一时又真以为他有什么本事,一颗心揣在腔子里,咚咚的总不安分。
今日开张后,陆续有两三队赌客到来,给“斗转”带来了微不足道的进项。
这些进项又很快化成了被投入推币机里的筹码。
这些人也是带着任务来的,并不干扰赌局,只站在远处探头探脑,并在世界频道内悄悄通报现在的赛况。
在这群人里,混迹着预备队“虹霓”。
按照高维的指示,他们暂且蛰伏,端看情况。
如果这场赌局以“如梦”大赢作结,他们甚至没有加入“立方舟”的必要了。
群狼环伺下,李银航表现得格外坦然。
“虹霓”对元明清来说是熟面孔,如今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窥视着他,再加上赌局前途未卜,元明清无论如何也坐不稳当。
见她安之若素,对比之下,元明清觉得自己这副焦灼心思都被衬托得可笑起来。
他不大甘心,再次询问:“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啊。”
左右这段时间没有事情,李银航索性用便签纸记录下了“斗转”里里外外的所有赌具,并一样样地清点比较,顺手把暂时用不到的签字笔横插在了丸子头里,害得抱着她丸子头睡觉的南极星唧了一声,换了个方向,屁股朝上脸朝下地挂在笔端,呼呼大睡。
近来它格外爱睡,原因不明,李银航也拿它没有办法,索性由得它去。
她自言自语地烦恼着:“……下一场赌什么呢?”
元明清抱臂提醒她:“小姐,610对356。戴学林手里的筹码快要超过南舟一倍了。”
李银航:“哦。”
李银航:“他一定有主意的。”
元明清不懂他们之间的羁绊,认为这是一种盲目且没有逻辑的相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发表意见。
李银航倒很理解他的焦躁,刚想多说两句话稳住这个盟友的心,抬眼一看,越过了元明清的肩膀捕捉到了一双身影,眉目间便添了些惊喜:“啊,是你……们?”
……
这两日光景,陈夙峰都守在对面的咖啡厅。
在这期间,一个几乎把可疑写了满身的怪人,不分白天黑夜地戴着口罩,裹着厚服,寸步不离地坐在距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
经历过那一次死中求生的副本,陈夙峰自然以为这是游戏方派来盯住他、不叫他和“立方舟”合作的人,索性和他打起了僵持战。
但他迟迟不动手,眼看赛点将至,陈夙峰也便横下一条心,进入了“斗转”。
没想到,他也跟着自己进来了,且和自己搭上了同一班电梯。
当二人并肩出于同一个密闭空间时,陈夙峰问他:“你是谁?”
在发出疑问时,他一只手背到身后,执握了匕首。
对方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他一出口,那股神秘的气势便泄了七分:“……你,要来这里,我知道。我也要进来。因为你盯着看,赌场。”
这番颠三倒四、结结巴巴的发言,让陈夙峰愣住了。
他这副没把人话学好的样子,让陈夙峰在内心重新排列组合了好一阵,才勉强懂得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也想要进赌场来,因为我在看赌场?”
口罩男人:“嗯。”
陈夙峰心中疑窦仍然没有消除:“你自己不会过来吗?”
口罩男人:“我,不会。”
陈夙峰:“……不会什么?”
口罩男人走到电梯操作盘,戳了戳那几枚按钮。
陈夙峰懵了很久,很突然地靠着厢壁笑了起来。
自从虞哥死后,他没有笑,也没有哭过,整个人绷得像是一根上满了的发条,草木皆兵,风声鹤唳。
结果他碰到的其实是一个不知道怎么进入赌场的年轻人。
他用手背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往后一仰:“哎。你就跟着我走吧。”
……
李银航正是看到了陈夙峰,又紧跟着看到了邵明哲,迎来了双重的惊喜。
陈夙峰也已经大致弄清了赌局的现状,短暂的寒暄后,便径直切入了主题:“现在很难办?”
李银航看不大懂目前的赌局,只知道南舟落后了一半,目前也说不好有什么反超的方法,就统一含糊道:“还好啦。”
邵明哲很专注地看着在她丸子头上翘起的那一撮毛茸茸的小尾巴,张口道:“你……”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
“哈哈哈——”
在下午6点,距离赌局还有2个小时就要结束的当口,2号机里终于跳出了一连线的小丑彩·金。
戴学林正胜得志得意满,陡然听到这个动静,心中怦然一悸。
惊了一下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份恐慌来得好笑。
一个小丑彩·金而已。
他前前后后都摇出来三次了,二连线的彩·金也不过落下了200余枚——
当看到那多达1000枚奖励金蓄势待发时,戴学林还挺不屑地撇了撇嘴。
然后,他的耳畔嗡的一声起了鸣音。
这鸣音伴随着筹码哗啦啦坠入深渊、落入出币口的倾泻声,长久不休。
100。
300。
500。
蓝色的筹码汹涌而出,仿佛是发生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山洪,将戴学林本来还算清明的神志埋葬其中,带来了一派黑暗与窒息。
落出筹码的数量还在往上增加,竟然逼近了千数!
……凭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突变,大大出乎了在场除了“立方舟”三人的预料。
南舟还是那张平静到了极致的脸,任2号机上闪烁的光圈在他身上刻镀下霓虹的光影。
江舫靠着吧台位置,执着一杯苹果酒,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浅浅地笑了。
李银航则是看向了呆愣的元明清,耸耸肩,意思是“你看”。
曲金沙瞠目结舌之余,快步走到了三台机器前,对2号机定睛审视一番,却什么问题都没瞧出来。
他绕着三台机器转了三四圈,以资深赌客的身份进行了一番精密审视,终于看出了一些玄虚。
他在心底哈了一声。
……什么叫“他玩得开心”就好?
明明是又要开心,又要他赢。
江舫对他放出那番似是而非的威胁的话,就是让他不要靠近南舟,免得他当着那两兄弟露出破绽,方便他们的计划执行而已。
戴学林完全骇住了。
他的手哆嗦了一阵,一把扯住了南舟的前襟,手指簌簌地发着抖:“你的机器有问题!”
“我告诉过你的。”南舟道,“这台机器很好。”
戴学林的胜势被彻底打断,喉间血气翻涌,咽了好几下,才勉强吞下了这一腔愤懑。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上过2号机,他也用过的!
从昨晚开始,对南舟的一举一动他时时盯着,他根本没有去修改机器的机会。
而机器如果被外力破坏,会发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报警音。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哦豁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