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悠悠晃过,日出月上,一阖眼,就是一整日。
转眼,便到了少君继承典礼的前一日。
南柚在青鸾院陪星主和流枘用膳。
因为明日的喜庆,青鸾院里张灯结彩的换上了喜庆的红与金,那些古旧而名贵的物件上,都被细细地擦拭了一遍,表面描上鎏金的光釉。
晚膳十分丰富,星主甚至难得取出了珍藏的仙酿,他眉粗眼浓,是极威严的长相,但笑起来,又变得亲切。
此刻,他格外开怀,伸手揉了揉南柚的头,因为喝了些酒,声音显得有些粗:“我这眼前啊,总还晃着右右当初的样子,小小的一只,招人喜欢得很,嘴又甜,将朱厌哄得合不拢嘴,一些好东西全部进了她的私库里。”
大人们总喜欢回忆往昔,少年们却憧憬着未来更遥远广阔的天空。
他说,南柚就眯圆了眼睛,猫儿一样地听着,黑发白衣,小脸明艳。
流枘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蹙眉,埋怨的语调就溜了出来:“自从上次右右回来,你就总带着她饮酒,平时就罢了,明日是怎样的日子,你还带着她胡闹。”
南柚道:“母亲,我不喝多了。”
流枘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显而易见的柔和下来,她笑着,道:“母亲的右右长大了,懂事了,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了。”
星主从鼻子里重而不满地哼了一声:“天族那群老东西,竟想如此轻巧地将我掌中明珠讨过去,哪有这样的好事。”
提到天族,提到联姻,南柚的心一紧。
近千年,只要星主说话,流枘就看他不顺眼,一些许的小事,都会引得她或嗔怒,或真怒。
自从两人心结打开,星主受了她千年的冷脾气,更乐意她如此真性情,不论什么情绪,皆照单全收,乐呵呵的斗智斗勇,丝毫不觉得有什么。
此刻,流枘瞥了他一眼,道:“就你舍不得,跟天君留音珠联系的时候,平白无故给穆祀一顿挑刺。晚辈守着礼节,跟右右关系好,你说什么,人家都认真对答,你倒好,越说越起劲。”
“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星主朝着看热闹的南柚眨了下眼,摸着鼻梁,为自己小声地辩解了一句。
流枘眼风轻飘飘一扫,他就不说话了。
南柚看得肩膀耸了一下。
说话间,接连几杯酒下肚,星主说得开心起来,竟破天荒的跟南柚说起了从前,在那个时代,他无疑是最出色的天骄。
半个时辰之后,南柚脸上也现出了醉态,她也不闹,就只是缠着流枘的胳膊,将头软歪歪靠在她的肩上,半眯着眼睛,星主一说,她就配合着笑。
这两父女,一个说,一个听,偏偏还都来劲,还挺是那么回事。
流枘伸手,招来女使,用温水沁湿的帕子给南柚细细地擦手,轮到星主时,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她将一面帕子丢到他手边,道:“快自己擦擦,这么大的人了,说胡来就胡来。”
南柚在她肩膀上蹭了两下。
流枘捏了捏她纤细的手指头,柔声道:“右右,女使熬了醒酒汤,快起来喝几口。明天是大日子,大家都看着呢。”
南柚听话地嗯了一声。
流枘笑着站起来,然后眉心一蹙,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
星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眸子里尚留着惊惧之色。
南柚的酒,顿时被吓醒了。
“来人,宣医官!”星主沉声吩咐,将流枘打横抱着放到了床榻上。
青鸾院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
藕荷色的纱帐垂下,南柚握着流枘的手指,手背绷得雪白,透出细细的青筋,这只手因为各种心慌的猜测而抖起来,就换另一只手握着。
星主在外踱步,一身的酒气,心慌意乱,暴躁得要命。
医官是被星主身边的近侍提着衣领子带进来的。
知道是夫人出事,这位医官的心顿时沉了半截。
说实话,他情愿去给王君包扎伤口。
甫一进殿,看着床榻边,一大一小这样的阵仗,这位年轻有为的医官二话不说,礼都不行,急忙上前认真给流枘号脉。
很快,他的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一探再探。
时间过去半刻钟,他的额上,开始布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星主负手,在外面踱步,时间被拉得格外的长。
半晌,他问:“夫人到底是什么情况,诊出来什么没?”
医官手一松,咚的一下对着星主的方向跪下。
星主和南柚的心,随着这样一声脆响,悬到了天上。
“回王君,是喜脉。”他说完,很快低头,不敢看君王震怒的脸色。
整个大殿,随着这样一句话,变得彻底安静下来。
总所周知,龙族一脉分三支,主三域,得天独厚,天之骄子,但相应的,纯血王族,每一个,膝下都只有一位后嗣。
原本,龙主和南允,星主和南柚,南柚的小叔跟南梦,他们三对,恰恰好。
但现在,又来一个。
打哪来的?
说句不好听的,这,是星主的种吗?
南柚的呼吸也轻了一瞬,她站起来,声音严肃:“你再仔细瞧一瞧。”
那医官不敢忤逆,再一次上前,片刻后,跪在了两人跟前。
南柚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侧首,面朝星主,道:“父君,你信母亲,这绝无可能。”
“父君知道。”
星主身体从听到那句喜脉开始,就一直僵着,现在被南柚的一句话说得终于回神。
他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快步上前,脸上却根本不是震怒和怀疑的神色。他掀开垂落的纱帐,呼吸略微有些不稳。
常年练武和执剑,他手掌上布着一层薄薄的茧,落在流枘脸上的时候,沙沙的带着细密的摩挲感。
他的手掌渐渐下挪,隔着一层锦被,落到流枘的小腹上,一股浓郁而纯正的龙族威亚散发出来,在场的人,除了南柚还站着,其余都跪了下来。
奇特的律动散发,渐渐的,流枘的小腹下,涌出一缕缕暗金的色泽,那股波动,与星主身上散发的,分明同出一脉。
至亲的血肉。
毋庸置疑。
星主的手有些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问跪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的医官:“既是喜脉,夫人为何昏倒,何处不妥当?”
医官惊觉从鬼门关躲过一劫,视线落在桌腿上,声音都有些发飘:“夫人生姑娘时,曾落下过病根,怀这胎时,就需要格外注意一些。这段时日,又恰恰过多操劳了,才会引发突然的晕眩,不过没有大碍,臣下去开一副药,到了夜里,王君用灵力替夫人温养身体,几日后,就能看到好转。”
星主又问:“夫人何时会醒?”
医官毕恭毕敬地回:“臣开的药喝下去,辅以灵参等滋补灵物,半个时辰之内,夫人便会醒。”
星主的心落到了实处。
星界再出皇脉,这样的消息,绝对是惊天动地头一遭。
方才星主和流枘腹中孩子的牵连和联系,大家看得分明,当即,隐晦瞥向南柚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星界一脉单传,是从远古传下来的定律,从未有被打破的时候。
既然夫人肚子里的那个是王君的嫡系后裔。
那这位明日即将上位的姑娘,身份是否存疑。
别说他们的眼光有异,就连南柚自己,脑海中也瞬间转过了千万种想法。
这一切,根本无从解释。
现在就是有个人跳出来指着她说她是个冒牌货,她都没办法辩驳。
“都退下。”发号施令时,星主的声音格外浑厚,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南柚睫毛很快颤了几下,她看了眼床榻上躺着的流枘,低着眸,朝星主无声行了一礼后,准备跟在医官等人身后退出内殿。
“右右。”星主突然喊住她,道:“到父君身边来。”
南柚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而后沉默着,走到他的身边,嘴角往上抬了抬,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剩下的,还是沉默。
星主伸手,摁了摁她的肩头,一股比方才还浓重的龙族气息毫无保留的喷薄而出,甚至掀开了殿中的禁制,撕裂了院中好几个小型结界。
那些伺候的人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在南柚身体中流蹿的灵力在感受到那股强大得令人心神震颤的气息时,仿佛成了结了冻的冰面,又好似安静潜伏的小兽,不再动弹。
而渐渐的,一种深藏在骨血中,平时从不露面的力量,像是受到了什么致命的吸引,被勾得蠢蠢欲动,慢慢探出了头。
半刻钟的时间,死一样的寂静在殿内蔓延开。
星主没有说话,他很耐心地在等待,似乎万般笃定,根本不觉得会有第二种情况出现。
那股力量在吸收到星主身上的气息,尝到了好处后,逐渐放开了胆子,成为一眼小泉,汇聚,流淌,最终抵挡不住诱惑,冲天而起!
龙吟声四处荡开,两股血脉气息交缠,一大一小,一强一弱,在半空中融合,最后合二为一。
跪着的人在此刻皆抬头,望着这罕见之至的一幕,神情中的震惊之色,藏也藏不住。
“星界皇脉,有两位。”星主声音宏大,目光犀利,他松开搭在南柚肩头的手,一字一句警告:“今日之事,若有人敢污蔑,辱及夫人与少君,绝不轻饶。”
少君二字,对南柚的维护之意可见一斑。
但发生了这样的事。
当夜,消息还是很快传扬了出去,其实瞒也瞒不住,青鸾院闹得太凶,特别是星主引出南柚血脉的动静,许多住在宫外的老怪物们都感觉到了。
深夜。
星主的书房中,再次站了满满一屋人。
就南柚是否该在明日如期承继少君之位一事,吵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