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韩乐池又去找了银珠。
他几天前因亲热了桌子而成了全家的笑柄,在芸袖屋中安分了一阵后,今夜又想挽回一次雄风,孰料才摸进银珠的屋前,便撞见与银珠抱在一起的韩旺。
“银珠,这是怎么回事,”韩乐池当即大发雷霆,“原来是你背叛我!来人!家法伺……”
话音未落,一块板砖扑面而来。若是平日,对于身怀武艺的韩乐池而言,小小一块板砖自然不足为惧。但这几日来他有感身体不适,因此比起往日反应打了折扣,那块板砖不偏不倚正中他印堂,韩乐池一声不吭就地倒下,脑门处淌下一小股鲜血。
“我杀人了!”韩旺大惊失色,拽过银珠,“没想到竟被那人说中,我为你杀他,韩家定不会放过我们……走,这次不想私奔也不行了!”
事发突然,银珠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她愣了一阵,先想到的是查看韩乐池的情形……
韩旺拉住她:“别犹豫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到时候那一群人来,看到地上躺着他,会怎么想!”
“可是……”
“走吧!”
她看看地上的韩乐池,又回头看看韩旺,在片刻的踌躇后,终于道了一声:“好。”
……
蛾子传来的对话暂止于此,接下来就是一长串打斗声,不过当然,就凭他们的身手肯定没能跑出去——而更糟的是,当宅子里闹出这番大动静时,燕祁云正被她的意识侵入,他俩倒是在梦里聊得火热,浑然没发现韩家的异常!
若非如此,燕祁云一定会暗中出手相助——她想——不过若他真为了满足那一点正义感而违反荀大人的命令,好像又有点愚蠢,那就没意思了。她喜欢笨蛋,但不喜欢蠢人……于是忽然之间,她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喜欢他来呢,还是喜欢他不来呢。
而她纠结中时,却浑然未意识到自己正朝着韩家的厅堂方向赶去……
蛾子传来的讯息,已播送至那对情侣被擒。
韩旺也是个练过的,在连续击退数人后,虽未突破重围也未曾落下风。他挺起胸膛向其他人大吼:“是我杀了人,你们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须与我一对一比过,否则算不上男人!”
“好,我跟你比,一对一,不拿兵器。”
人群分开,让出葛宗明,他的语气轻浮而不屑,只出了一指头,一道气浪便把韩旺击跪了。
毕竟,他是武林高手,哪是其他普通家丁可比的。
“你……”
韩旺刚想说什么,葛宗明又一指过去,他唯有趴在了地上。
“不要!”银珠喊了一声。
这时,葛宗明才笃定道:“我实践了诺言,只可惜你技不如人。”
围观众人皆哈哈大笑,葛宗明废了韩旺一只手,而银珠根本没有武功,两人被提着便带去厅堂听审。厅堂之上,芸袖端坐中央。她神情凌厉:“少爷晕过去了,他不在,家事都由我做主。”
听到韩乐池未死,银珠稍稍松了口气。
葛总管便退到一旁,同时喝退退闲杂人等,只留下他和两个家丁,一个押着银珠,另一个按住韩旺。
“大娘子……”银珠浑身发抖,在芸袖跟前跪下。她怎么也想不到,才半个时辰不到,她的世界就如此天翻地覆,现下已至性命攸关之时,也不知能不能过得了今晚。
芸袖轻巧地端起身旁一盏茶;惋惜道:“银珠,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触犯家规。我还以为按你的性子,这辈子即便烂在韩家,也半点不会反抗的。”
银珠向她连连磕头:“银珠知错了,求大娘子恕罪,放过旺哥!”
“旺哥?呵……”芸袖用杯盖舔一舔杯沿,“倒是叫得挺亲昵。”
银珠连忙改口:“请大娘子……放过……韩旺……”
芸袖鄙夷地瞥了眼已不敢发一言的韩旺:“其实我也不是不知道你除了少爷外还有个相好,只不过,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就着实差了点。我们姐妹俩虽然生来贵贱有别,但是命倒也差不多,都栽在男人手里……”
“大娘子……”头正重重磕在地面的银珠突然因这句话而燃起了一丝希望。
芸袖观她反应,还以为她是因诧异而顿住:“怎么?我以为这件事你知道的……其实他们传言不错,你确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但她的下一番话,令银珠浑身一僵。
“当年我父亲酒后乱性,碰了你母亲,生下了你。本来多口人也无妨,谁知后来外面兵荒马乱,本来,我娘是想把你们母女赶出去的,但出了家门就是个死。最后还是父亲仁慈,将你留下……其实本也不想这么做,奈何局势不稳,粮食都快吃完了,少一口人就能剩下不少粮食。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芸袖叹了声,“银珠,你跟了我十八年。虽然我从小就不喜欢你,但想到毕竟我俩姐妹一场,我也不想赶尽杀绝。你和你的这个相好的,我可以放了。但,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咬紧牙关,努力控制住了眼眶里的泪水。
“你得做个人证。只要你指认那龙小凤是苗疆妖女,而且她还以苗蛊害得少爷生病——我自然有办法救下你俩,日后你们远走高飞,随便你们到哪里去,而那一纸卖身契,我也自当还你。”
银珠慢慢抬起头瞪着她。
“还不明白么?”芸袖以为银珠不解,“你也清楚少爷的脾性,只要兴致上了头,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捡,不知不觉,这院子里的女人就会越来越多。平日里我忍着,但不等于我会一直忍下去,到了适当的时机,他舍不得丢的杂物总该清掉一些。那个龙小凤与其他妾侍都不同,看起来不是省油的灯,那就更不能容她真正进了韩家的门。但是啊,少爷这个人见了女色就是心软,一定舍不得,所以,我得帮他一把……”
她说完,银珠还愣着,芸袖便有些不悦了。
葛宗明在旁心领神会便又是一指,这回废的是韩旺一条腿。
“啊!”韩旺惨叫一声。
“不!”银珠不得不告饶,跪行过去抱住葛宗明的腿,“葛总管,求你住手!”
葛宗明只看芸袖的眼色,芸袖搁下茶盏,掏出帕子点了点唇角:“住手可以,照我说的话去做,嗯?”
“我……我……”银珠还是犹疑,说实在的,她在这个家里所见的害命之事太多,不想再多看一条人命被无辜断送了。想到韩旺的境遇,她其实是有动摇的……她张了张嘴,确实是差一点动摇了。
然而,韩旺在这之前开了口。
他急切地向她劝道:“银珠,就……就听大娘子的吧!你就随口说两句指认指认,事成后我们就离开这里,谁也恨不到你头上……”
——他怕死。
芸袖或许看出这点,调笑道:“你看,连你相好的都那么说……”
生死关头,人都是自私的,这也是无可厚非。
但他又说:“……我是为你……为了你才会如此!你就不能为了我撒点谎吗?非要那么固执干嘛呢?!”
她猛然回头:“为了……我……?”
她从没有央求他带她私奔,也从未要求他半夜来与她相会,更未曾让他对着韩乐池下手……可是到头来,怎么她倒成了祸根?!
银珠有点糊涂了。她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是这么跟她说:小时候,她娘这么跟她说;后来,小姐娘家的老夫人是这么跟她说,骗她签了卖身契;再后来她跟着大小姐到了韩家……当然,韩家少爷时不时哄她,也会这么说。他们一个二个都有天大的委屈,都要她体谅他们;他们哪个都过得比她好,为什么要她来体谅他们?
她不明白了。
韩旺见她不语,又连声催促,更让她心底一寒。
银珠没读过什么书,但她懂得是非。环顾四周,屋里这些人每个都如豺狼虎豹。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心里到底怎么想。而认真向她问过这个问题的,竟然是那位才来了短短几天的龙小凤!
“大小姐,我只问你一件事……”于是,她不再哀求,也放开了葛宗明。
“你问吧。”芸袖道。
银珠依旧跪着。
“我母亲是被你们赶出家门的,对不对?”她神情平静地问。
“是。是我母亲的意思,刚才不是都跟你说了么?”
她幽幽地叹道:“你们知道外面兵荒马乱,还把她赶走!你们这是在要她死啊……”
眼看银珠因为母亲的事而顶撞芸袖,韩旺强忍所断一手一脚的疼痛,向她斥道:“银珠,你闹什么脾气,别闹了,就……照大娘子的话去做……”
“你住口!”银珠忽然回头,恶狠狠地说,“我不会去诬赖别人,小凤姑娘不是苗疆妖女,是你们……你们……你们才是真正的恶魔!”
她霍然起身,环顾这间屋里的每一个,指向芸袖:“你的父母害死我母亲,又欺骗我签下卖身契,害了我十几年!现在还要利用我去再害一条人命!你们草菅人命,是猪狗不如的畜牲!”
“银珠!”韩旺在她身后再次意图劝她。
她回过头,悲愤地望着他:“旺哥,我没想到你和他们也一样!你平日的骨气呢?!原来就只是说给我听听的?!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可你有没有真正为我考虑过!”
话已至此,反正今日是不可能有活路了,她心一横,抢过身旁家丁腰间的佩刀,便扑向芸袖:“我今日宁死也不会遂你们的意!”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呕出一口鲜血的却是银珠,她手中的刀颓然落地。
芸袖依旧坐得稳稳的,嘲讽般看着银珠一声不吭地倒下,葛宗明将自己那柄鲜血淋漓的刀擦拭两下,又塞回了刀鞘中。
芸袖笑道:“银珠啊,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指望活着的你吧?”
银珠的尸体下淌出一大股鲜血,葛宗明依照芸袖的意思,将银珠方才所落下的刀沾上她自己的血,又置回她自己的手中。
这世上,死人比活人更有用。死人不会开口,不能反驳,现在,就算她不想,也没法拒绝了。
“银珠……银珠……”
韩旺哭喊了两声,引来芸袖的冷笑。
“你哭什么?没用的东西!”她骂道,“她今日的下场就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不自量力想要带她私奔,她会死么?”
韩旺无言以对,但仍气愤难平:“你……你们……”
“怎么?你废了一手一脚,还想报复?”葛宗明抚向他的佩刀,“小子,若你不怕死,我现在就可成全你!”
“我……”韩旺怕死,所以他只能服软,“全听……大娘子吩咐……”
……
当韩乐池被下人搀着来到厅堂时还在絮叨:“韩旺那个混蛋居然一砖砸晕我,可恶……”
推开门,迎面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芸袖啜泣着扑进他怀中:“官人,你可算醒了,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韩乐池一低头,惊呼道,“啊?银珠……她怎么死了?!”
芸袖用帕子轻轻擦了下眼角:“银珠是自尽的……她和韩旺被那个龙小凤用苗疆蛊术控制,屡次借机向你下毒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适,也是那龙小凤的手笔……你看你,还留着那么一个贱人在家,根本是养虎为患……”
“龙小凤……苗疆蛊毒……”韩乐池才被闷了一板砖,脑子本就不清醒,顺势便被芸袖的话牵着鼻子走,“对了,她姓龙!”
他自认为找到了一个关键,又想起同慧的话,更是不疑有他:不是说猜不透龙小凤的来历么?既不是谳教门人,也不是胡地邪术,那就一定是苗疆蛊毒了!
“去把龙小凤拖来!”他顿时发怒。
“不必了!”小凤在门外道,“我自己会走。”
她背着手,慢悠悠地步入,一群男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一个家丁向韩乐池禀报:“少爷,龙小凤带到,她是来这里的半途上被兄弟们发现的……”
芸袖恐怕小凤多言,抢先道:“龙姑娘,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我对你们是没什么好说,”小凤低头瞥了一眼银珠的尸体,“以前,我以为我家里人不怎么样,现在与你们一比,我那些亲眷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她随即蹲下身,抚下银珠尚且睁着的双眼。这女孩子死了好长一段时间,身子都凉了,她死的时候,自己却在睡觉,同在一个屋檐下,人和人的境遇,就是如此的不同。
小凤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这具凉透的尸体,她仅仅有些感慨:“真奇怪,我也不过是对你唱了几句好话,你怎么就真愿意为我而死……”
但她转念又想,或者银珠不是为她而死,而是为自己。这女孩子这辈子随波逐流,没法为自己而活,那么,至少最后,她能为她自己而死。
“说够了没有?”韩乐池不耐烦地唤道,“来人,执行家法!”
呼啦啦涌进一群家丁,正要对她动粗,小凤起身,一群大男人竟被她的气势阻住:“韩公子,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跟你其实是很像的,我也讨厌别人背叛我,不过,我更讨厌别人染指我的东西!”
“她,”她指向银珠的尸体,“就是我看中的东西!我本打算拐她回去做我的婢女,谁许你们杀了她!”
她的眼神和语气唬住他们了,看她根本没有为自己争辩的打算,芸袖催促道:“葛……葛总管……你还不快动手!”
小凤一笑,一双好看而阴邪的眸子盯住了葛总管的双眼:“葛宗明,看好我的双眼……”
“别看她眼睛!”韩乐池想起同慧说的话,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叫。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葛宗明——”小凤扬声下令,“给我杀!”
葛宗明不受控制,第一刀,便捅向了韩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