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薇娅会坐在窗前,捧着那本满是斯佳丽的奋斗的义勇军进行曲的《飘》默默地出神。
窗外的老银杏树叶子,早已展开了团扇般绿巧的老叶子,它们错落有致密密麻麻地落在了薇娅的那半边窗几上,从外面老远望过去,好像是人为特意安排的静态写生素描,雅致而文艺。
当初租房子的时候,薇娅就是冲着那扇秀外慧中的窗户和那棵精神抖擞的老银杏树而来的。她看重的就是那微不起眼的风水,用西村的话来讲,就是千年老树早已有了灵气,日夜庇护着窗前的人儿。为了让风水更好地被彰显,她又在水缸里养了绿竹,放在窗台上。绿竹正生长得茂盛,它那近墨绿的色和老银杏树叶子的葱绿的色形成了色系的循序渐进深浅相接。
现在,水缸,绿竹,老银杏树自成一体,形成了不可分割的上等风水。“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有竹有水有窗有树,好运自会连连来。”她自言自语道。她现在特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坐在窗前,依着老银杏树,要么看会书,要么出神发愣儿自言自语。
也不止一次,她会想起梦中的婚礼,尽管这时候已是盛夏,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似浮球,如同烈日炎炎下滚圆的大西瓜,刺亮行走者的眼睛。
“这个婚礼是必要的,而且越快越好。”施恩一脸甜宠地看着她,如同查尔斯赢得了斯佳丽的芳心答应嫁给他时那样。为了这个目的,施恩正力所能及地说服着自己的父母,游说着自己的亲朋好友。
婚礼是必要的。其实薇娅也是这么认为的。有多少次,她曾在梦中幻想着她和梦魇的浪漫婚礼。灰姑娘和王子殿下的浪漫爱情故事,在她的心里,她就是那位穿上水晶鞋,嫁给梦魇的灰姑娘。
不过,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了,永远的不可能的了。她心里默默地叹惜着。
好在,施恩答应她要给她一个体面的热闹的光彩夺目的婚礼。那暂且也可以缓解一下她心中的伤痛,她暂且可以将施恩当作是梦魇,或许施恩就是老天派来代替梦魇和她完成婚礼仪式的。
总之,她快要结婚了,一个人人生中最重要最华丽的转身,她也即将拥有了。这么重大的事情,我是否应该告知于西村的父母呢?薇娅思来想去,觉得她暂时不该告诉于他们。父亲薇善德并不擅长于去思考这类折磨人的问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与未来的亲家攀谈索要彩礼安排婚期。至于薇娅妈,她虽是薇家的外交家,此时也可能会不知所措。他们两口子会商
量着去请教老父亲。而老父亲尽管已活过了大半辈子,见惯不惊,但是对于孙女嫁省城俊杰这件事情,他也是吃惊不已的,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西村的姑娘能够嫁到县城里,已经是麻雀变凤凰稀奇古怪的了。薇娅倒好,这一下子来了一个蛙式跳跃跨越了两个度,他老人家掐掐身上的皮包骨一样的肉,着实有点坐立不安。此时薇家一家子必定彻夜长讨这件事情,而没有头绪,以致于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睡眠不佳,揉着腥红的眼睛在晨啼声中起床,而恍恍惚惚地度过一天。到了夜里,端着饭碗,几个人依旧没有下文地议论着这件事情。薇善德自卑而忧虑地思考着女儿的人生,薇娅妈既是欢喜又是无尽的抱怨,老父亲总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三个人你望着我,我瞪着你,没有下文,老父亲吧嗒吧嗒抽着他那旱烟袋,薇善德不得不起身去找那半瓶酒。
想到这里,薇娅不寒而栗,算了,索性不要告诉他们才是。她也决定不将这件事情告诉妹妹薇敏。自从薇敏高中落榜,进了一家美容美发的技校学成后,便去了南方。反正都离得远,大家各自忙着,即便知晓了,也未必赶得及时。薇娅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她对这场婚礼既期待又排斥,因而她也不在乎是否有至亲在婚礼现场那天为她送上祝福。
不过事情进展得并不十分顺畅。施恩的父母似乎不太赞成这个婚事,尤其是他的姨母和他的姑姑,俩老女人,这些日子往施恩家跑得格外地勤,戳弄着施恩的母亲要慎重考虑儿子的这件婚事。大概是施恩主动将要结婚的事情公布给众人以后,家人在一阵惊喜后所显得愕然中的焦躁不安。
“妹妹,我可也是报孙子的人了。侄儿要结婚了,本来是一个好消息,我和他姨夫都跟着高兴着哩。关键是这婚礼也忒仓促了,我们都还没有搞清楚这姑娘是谁?家住何处?家中境况如何?她的父母双亲亲戚朋友如何?等等事情我们都一无所知。这么急急忙忙地赶着要结婚,难不成这姑娘家有什么缘故?”还没有等施恩妈给他姨母打电话咨询,他姨母倒是毫不客气地率先打了电话过来了。
“大姐,你这话虽说得有理。可是我听施恩说是他追赶着人家姑娘家的。那姑娘是一个乡下人,在咱省城里读了大学后,就留在了省城里。她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姑娘,人却老实憨厚,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的。”施恩妈忙着给她姐解释着。
“我说妹妹啊,你真是活糊涂了。施恩那小子正在热恋上,容易让猪油迷了心窍,识不得人的。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没吃过猪肉,难倒没有见过猪跑吗?俗话说得好,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现在的这个社会早已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可是你也听说过了,看见过了,那些不懂事的年轻男女,不听从父母的劝告,所谓什么自由恋爱,今天结婚,明天离婚的,简直就是把婚姻把人生当儿戏的。”施恩姨母夹着机关枪的语音,连轰带炸,赫得施恩妈惊慌失措的。
她听了大姐的这一席话,由不得泪珠儿快要滚落下来了。想当年他们姊妹三个,母亲早亡,跟随着在国营厂里做工的父亲相依为命过活,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大姐带着她和幼弟,大姐既当长姐又当妈的,不仅仅要给这一家子洗衣做饭,还要缝补衣服,全家的生活费全靠父亲一人在厂里做工赚来,一年下来一家子省吃俭用的,也仅仅是勉勉强强糊口,过年了连新衣也是置办不起的。父亲除了唉声叹气,就是一支又一支的抽纸烟。后来,大姐为了节省下钱来供她和幼弟读书,自己小学一毕业就辍学了,她十六岁的时候跟随着父亲去厂里做工赚钱养家。为了让施恩妈和施恩小舅顺利读完大学,即便是到了适婚年龄,施恩姨母也不愿意结婚,只待自己成了个老姑娘了,才草草地找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把自己给交待了。
想到这里,施恩妈忍不住痛哭起来:“大姐,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劝那孩子的。”直到把这一句话说了,她才敢挂断了她姐的电话。
“这就对了,好妹妹,你也别难过,咱家施恩那么优秀,在这偌大的省城里,何愁找不到一个好姑娘了?我听施恩他姑妈前些日子在公园里还给我聒噪说正为施恩寻觅了一个不错的姑娘了,年纪和施恩相差无几,是一个独生女,家境优越,父母都是医院职工。”听了妹妹带着哭腔说要好好劝那孩子,施恩姨母才算放了些心舍得挂了电话。
我就说她必须得听我的话,我既当姐又当妈的把她姊妹俩个抬举大,供他们读书学本事,后来又给她寻觅了一个好人家,遇上一个好婆婆和如意郎君,她这辈子才过得这么如意幸福。现在她儿子还想翻过我的手掌心,难不成他是孙悟空?哼,即便他有孙大圣的本事,可他别忘了,我还是如来佛祖了,想把我这个既是姨母,又是姥姥的长辈不放在眼里,那可不行。况且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母子下半辈子的幸福,我那个妹妹对儿子一味溺爱,这孩子又是一个年轻没经见过事的,遇见一个狐狸精似的漂亮姑娘就忘了自己是谁,愣是被人家骗得一愣一愣儿的。
想到这里,施恩姨母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起来。“别小瞧我这个矮胖的糟老太太,我精干着了。施恩那小子嫌我这个姨母嘴碎的很,平日也不爱搭理我。他小孩家,哪里懂这些个人情世故?他自小儿蜜罐子里长大,娘疼爹爱姥姥亲舅舅惯的,又没吃过啥子苦头,他小子心眼里哪有些个什么弯弯绕绕?我就说我吃的饭都比他们经历的事儿多,啥事情能瞒过我骗过我?别笑我文化不高,只识得那么几个字,这几十年,打打算算,筹筹划划,哪一样我比别人差?否则,我退休的那会也不会做到主任的位置上去?”
“我说,孩子结婚,你这又哭啥呢?”施恩爸放下手中的杂志,摘掉老花镜,走过来安慰老婆。
“我大姐说让我们慎重考虑孩子的婚事。叫薇娅的那个姑娘,她还没有正式登过我们家门,我们也没有拜见过她的父母,这彼此啥都不了解,连婚都还没有定了,就赶着巴巴儿地结婚了。这也太心急了吧?说出去让亲戚朋友们笑话。”
“这个,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我觉得那姑娘人品儿不错的。我见过她一次,那一次是我去施恩他们单位找施恩,恰好她接待了我,我细心观察她的人品行事,觉得挺好的。后来我又在杂志上读她的文章,她的文笔着实令我佩服,甚至胜过施恩那小子一筹。”施恩爸不太赞成施恩姨母的观点,有点不平地说道。
“你懂个屁!你和你儿子一样,就是一个憨货儿。”施恩妈一听丈夫的那套道理,气得可了不得。“我大姐也是为我们母子,为我们这一家子着想。”
“……”
施恩爸本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一直在机关上班,习惯了忍气吞声。他见妻子发怒了,便不敢再吭声。
“你都五十多岁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却也是一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这时候倒是一个像样的主意也拿不出来。”施恩妈瞧着自己的丈夫,中等身材,微胖,看起来一个十足的西北男人结实强壮,却是中看不中用,你一天不指挥着他,他就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嘿嘿,我先去书房看看报纸去。”见势不妙,施恩爸忙着像仓鼠一样开溜了。
“大哥大嫂,你们在家吗?”这时候,只听窗外一人高声喊道。
是施恩姑妈。施恩妈老早就从里面瞧见了自己的这位小姑子。
施恩家人都是土生土长的省城人,这个太平村子,他们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据说这个村子是以古时候的宫里的一个公主之号而命名的。这太平村也是这省城里的一大风景,它虽然距离市中心远一些,属于南郊最后的几个棚户区,但村子却是极其富庶的。村民个个坐在家里收租子,日子倒比市中心的那些人过得快活自在。
“你来这里做啥子?这会儿又凑啥热闹?”施恩爸从书房里走出来,一看见自己的这个猴儿似的妹妹,不由得嘟囔起来。
“大嫂你听听,人家都说棒不打笑脸人。我这一只脚刚迈进来,他就要赶我走。先不说咱们是手心贴手背的至亲,单就算我是一个外客,这样的好日子,巴不得连叫花子都拉进屋哩,他倒好,要撵自个儿的亲妹妹。难倒我真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施恩姑妈笑嘻嘻地对着施恩妈挤眉弄眼地跳将起来。
“哎哟,我说小姑子,你都多大了,还和你那闷罐子似的大哥计较呢?他是啥人,你难倒还不知晓?对外人倒像是一个闷葫芦,唯唯诺诺的。对咱娘俩,他是铁了心的机关枪架大炮,恨不得吃了我们呢。”施恩妈拍着小姑子的肩笑道。
“哎呀呀,孔夫子说得真好!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躲了你们去才好。”说完,施恩爸悄身闪往书房去。
“你给我回来,我们有大事要和你相商量的。”施恩妈气得看着窝囊的丈夫嚎叫起来。
我管你们呢?眼不见心不烦。施恩爸心里想着,只管去看自己的老朋友——那些历史书籍。
“我说嫂子,你别由着施恩那小子,他屁孩儿一个,吃屁都不知道剥壳的,还是要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去筹划拾掇。我已经给他寻好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底根基儿都不错,品貌也好。你们家独生子,他们家独生女,都是土生土长的省城人,门当户对着哩。现在这离婚率越来越高,这些小子丫头们都不知道好歹,犟牛一般,家长纵容,最后后悔莫及。”施恩姑妈屁股一挨着沙发,话匣子就拉开了,连口水也顾不上喝。
“你说的极是。刚刚我大姐还来电话为这事儿骂我们两口子了。好妹子,你有好主意,尽管给你嫂子说道。”施恩妈一听小姑子的话正对自己的眼,不由得喜上眉梢。
看这架势,俩人的谈论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必得要从日出聊到日落,只待口干舌燥腹内叫唤才肯罢休哩。
这些日子,薇娅干脆套了一件宽松的大点衣服,以此遮掩。好在她本来长得身材匀称,不胖不瘦,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倒也不啥显怀,别人不加细看分析,一时半会还真怀疑不出她已经是一个孕妇。她除了正常上下班,就是和施恩腻在一起,没事,由他解解闷儿。
待施恩将他的婚事说出来时,整个杂志社的人都惊呆了,大家忍不住地瞧着施恩和薇娅他俩,心里由衷地赞叹道:“你们俩真能够憋的。”
施恩幸福地一笑。薇娅却是不敢过分地表现,她强压着自己的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真怕漏出破绽,自己的良心受到谴责。
那天她和母亲通了电话,不过是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话。母亲告诉她薇娅的姑姑婚姻也是一团糟,薇娅的姑父越来越懦弱无能,这辈子做了一辈子基层工作,到最后却也是没有混个啥前程出来。只因薇娅姑父太迁就薇娅姑姑,为了让她开心,自己干脆放弃了多年入党的愿望,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皈依于耶稣的门下。这倒还罢了,薇娅姑姑现在已经是一名县里的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了,眼看着她越来越强势,不仅在外面吆五喝六的,回到家里也是如此,甚至来了娘家在娘老子弟兄跟前,也是那般居高临下的模样儿。
薇娅不由得听得呆了。她心里难受,那股岔气难平。我可不想被姑姑给比下去,这么多年来,她们薇家一家子都活在姑姑的威严下,她是受得够够的了,她非得要翻身不可。
母亲又提到了童年伙伴小嘉的情况。“薇娅,小嘉那女娃子没了。刚刚举行完葬礼。”
“哇”的一声,薇娅一听到小嘉死了,突然觉得心口疼痛,喷出一口血来。“这是咋回事儿?她不是也刚结了婚吗?”
“可不是么?那女娃子脾性温柔寡言,是个好孩子的,谁知道她会这么想不开自杀呢?夫妻之间闹个矛盾有啥不好商量,非得寻这条路,听说她是一死两命,腹中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宝宝了,可怜的小娃,还没见天日了。”
母亲的话像一个干雷一样,硬邦邦地炸在了薇娅的头上,压迫得她缓不过气来。
“薇娅,你咋呢?身体不舒服吗?”薇娅妈在电话这头感觉出了女儿的异样。
“喔,没事的,妈,我这几天上火了,嗓子破了。”薇娅忙忙遮掩着。
听说女儿没事,薇娅妈这才放了心。“娅子,你平日要注意休息,不要熬夜,多吃点清淡的东西。”
薇娅忙忙答应着,挂了电话。她没敢将自己要结婚的大事告诉母亲,尽管好几次都话到嘴边了。她怕母亲听了会招架不住晕倒,只谎称自己要用户口本,让母亲把户口本从老家给寄到省城里来。
薇娅妈和薇善德两口子本来就是实诚人,虽然也曾经去过省城,可能也是此生走得最远的地方,没见过忒大世面,也就没有多想怀疑,只当女儿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急用户口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