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返回今滨城的山路上,在行至荒无人烟之处时,开耶看到了近几年已经很少见面的场面。
山贼打劫过往商队的场面。
商队的人面如土色、惊恐慌乱地跪地求饶,而粗野凶恶的山贼则毫不留情地边口出恶言,边挥刀砍杀无辜商贩。
既劫财也要命的血腥画面,映照在了她眼中。
没有人喜欢山贼,但开耶却不知为何,特别希望碰到山贼。
一方面可以反打劫,另一方面,她却很少要了他们的命,绝大多数情况下,只是斩断身体的一部分。
山贼这种东西,只要这个世道依旧混乱,是无法杀光的。总有落草为寇的浪人,因为生计的原因而选择杀人越货,这种人是杀不光的。
所以如无必要,她不会随便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夺人性命。
但是,这并不是说,只要是山贼她就不会杀。
遇到山贼时,她将人全部打倒、反打劫结束之后,都会砍掉一只手,并且说明如果下次再遇到,就会砍另一只手。但是也有歹心不死、或者想要复仇的家伙,第二次依旧找上门来。
第二次被砍掉另一只手后,不少人就不会再试图复仇了。但也有极为执着的家伙,哪怕第三次、第四次也要找上门来。
第三次被砍断一只脚,第四次彻底不能行走。第五次斩掉一只耳朵,第六次斩掉另一只耳朵,第七次削掉鼻子。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无法咽下这口气,一定要向她复仇。
这样的人,她只会毫不犹豫送他上路。
俗话说事不过三,她却宁愿看他们活着,至少会给那些人一次又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既然能够为了活下去而夺走他人的性命,那么失去双手失去双腿,失去身体一个又一个部分,是否还有顽强的意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要说残酷,也的确是相当残酷。甚至不如说根本就是变态行为。
但是,她也见多了因为山贼而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
比起被夺走性命、再也无法得见明日阳光的人,失去肢体却依旧活着的人,难道不该感到庆幸?
上了战场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哪怕不愿意,至少也抱持着杀人和被杀的觉悟。
可仅仅只是从山路上经过的普通百姓,却没有那种觉悟。看着那种人被杀,和看到战场上的人被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但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平时,只要杀人,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就算是她也一样。所以她从来没把那些人所谓的“复仇”放在心上,不如说反而还乐在其中。
毕竟战事不是时时有,总有想要她命、试图刺杀的人,至少能让她在安逸的生活当中,也依旧保有警惕心和紧张感。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信长其实是一类人。
都是不身处于危险之中,就无法进步、没有动力的那种人。
只要是她经过的地方,遇到过的山贼,都知道她这样的一个习惯,也因此很多山贼都结成了特殊的团伙,尤其是曾被她砍掉过身体部位的山贼们,几乎都在伺机准备干掉她。
但最近这一年,因为浅井家势力逐渐变大,那些家伙也不敢再随意出现在她面前,不少反而躲着她积蓄力量,甚至有联结起较大反抗力量,一鼓作气弄死她的意思。
开耶只看了那些山贼一眼,就大概明白了——那些人都是缺少了手或脚,甚至还有连耳朵都没有了的家伙。
已经是相当疯狂的一个山贼团伙了,毕竟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向她复仇,而能够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
那已经不是人了,不如说是活着的怨恨和执念、还差不多。
“真是死不悔改。”这样低语了一声,她拔出双刀,驾驭着松风疾驰而去。
没过一会儿,地上躺满了血流不止、哀嚎不止的男人们。
但是,唯一一个没有流血、也没有被夺走肢体的山贼,正用充满仇恨狠毒的目光瞪视着她。
那个满脸血污胡髭虬结、脸上甚至开了一个洞的男人,尽管失去了双手、双脚、耳朵、鼻子,却依旧用残破的身体直立着,代替右手被绑在手臂上的,是一把刀柄金色圆弧状的短刀。
比起人,看上去更像是前来索命的恶鬼,就差长出两个角了。
“你也没有什么可以被夺走了,那么就把命留下来,去另一个世界,向被你夺走性命的无辜百姓忏悔吧。”开耶很冷静地将刀指向他。
男人用只剩两条如同树枝一般的腿,踉跄着朝她扑了过来,将绑在手臂上的短刀对着她挥舞了下来,“……去死吧、去死吧!”
很轻松地避开之后,她一手用刀将男人手臂斩断——那只手臂飞了出去,另一手却直接用刀将男人的身体劈成了两半。
男人的血从横切的伤口中喷溅而出,像是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一样绽开散逸,怒睁着的双目死不瞑目地瞪着开耶,口中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绝不……放过……”
开耶眼神微动,(如此纠缠不休,也实在是可怕的执念。)
比起报仇,难道不是活下去更重要?
就在此时,却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向着她的脖颈急速飞来。
她本以为是有埋伏,可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杀气,而且也没有找到袭击的人。
下意识地微微一侧头,应该是完美的规避,但银光闪过——
“…………诶?”
「叮铃——」
奇怪的清脆剔透铃声响起,开耶感觉脸上似乎有一丝凉意划过,困惑地伸手摸了摸。
本以为是下雨了,但是,却是一抹血丝。
轻轻按压之后,耳朵附近的脸颊部位,感到了轻微的疼痛。
“喂、为什么不躲开。”始终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挥刀对付那些山贼,没有丝毫出手意思的大俱利伽罗,从靠着的树下快步走了过来。
……然后将他腰间的绀紫色腰带扯下来,直接甩在了她脸上。
“不、应该是躲开了才对。”她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尤其是这种被人袭击而受的伤。
用那条腰带捂住伤口,开耶有些莫名地看着转过身去,又走回树下继续靠着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的大俱利,不由得摸了摸被腰带抽了一下子的脸,总觉得比起划伤,还是刚才他抽的那一下更痛。
真是不明白他是担心她受伤,还是希望她再多添几道伤口。
但是,明明避开了才对。为什么——还是会被划伤。感到十分困惑的开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看着落在地上不断滚动的那只断臂,她默然走过去,将绑在上面的短刀解开来,顺手在死去的山贼身上摸索半响,终于找到了一个沾满干涸血迹的刀鞘。
仔细端详着划破自己脸的短刀,开耶一边从物品栏拿出拭刀布,一边努力鉴别破损严重、几乎有些钝的刀身。
“这个长度、还有刀刃纹样……刃先锐利尖返,是左卫门三郎安吉所作……?的确,安吉的作品多为平造短刀和较大的小肋指,暂未发现有太刀作,但居然流落山贼之手,甚至使用到快要损毁的地步——”
可就是这样一把近乎损毁、没怎么经过保养,刀身格外钝的短刀,却划伤了她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人拼死都要复仇的执着,才让这把短刀超常发挥了,总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发现黑龙系统没有反应,开耶只好无奈地继续嘟囔,“是刀派为左文字、左卫门三郎安吉所作的短刀吧。”
「鉴定成功。恭喜玩家获得〖左安吉短刀[未命名]〗。」
开耶苦笑了一下。
不像鉴定鹤丸国永那次黑龙给出的最终判定,这次鉴定出的短刀,虽然是南北朝时代的刀匠左卫门三郎——统称左安吉所作的短刀,但并非是如同鹤丸国永那样贵重的名物,而且也没有什么逸闻或者传说,所以才没有得以命名吧。
将擦拭干净的短刀入鞘,开耶将之包裹在布里,随手插在腰侧,抱着肩、朝躲在货物后面瑟瑟发抖的人们开口喊道,“安全了,出来吧。”
除了被杀掉的四人,现在商队还剩下六个人。
开耶刚才决定出手救人,一方面是因为山贼打劫,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有利可图。
运送这些货物的领头人,是堺港有名的大商人——太鼓钟三郎。
这个人颇擅长经营,而且一直占据着堺港大商人当中很重要的一块位置,以至于每次她和南蛮商人打交道,都要被他门下的商座座头收取大量交易费。她可是早就交了一大笔钱,已经取得了经商和开设商座的资格了,却还是被这样对待,别说她自己心有不爽,就是她商座里的人,也已经积累了不少怨愤之言。
可面对她或怀柔、或强硬的态度,这个太鼓钟三郎虽然不卑不亢,但却是块难啃的骨头。就连千宗易都警告过她,没事干别去招惹太鼓钟三郎。毕竟这人背后可是现任关白近卫前久。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就相当于和京都的公卿贵族阶层结下梁子了。
——只不过,等到浅井家和织田家正式上洛,恐怕现任关白近卫前久,也没法再做太鼓钟三郎的后盾了。因为,那位关白殿下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
开耶本来想等到那时候再动手,没想到天赐良机,那就不能怪她了。
“太鼓钟殿,没想到竟然见到你亲自跟着商队运送货物,想必是很贵重的东西吧。”刻意一脚踩上一个山贼的伤口,脚下挤压出大量粘稠的血液,听着惨叫哀嚎声,开耶神色如常地踏着血路,走向抖的更厉害的商座头。
如果太鼓钟三郎够聪明,就该知道山贼打劫的情况下,没有人出手救助,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她可以面不改色地砍下那些山贼的四肢,却不杀死他们,自然就是需要他们作为证人,证明他太鼓钟三郎曾经欠她一个天大的恩情,那是一辈子都还不清的救命之恩。
至于那些山贼会不会为她作证?她其实并不需要那些山贼作证,因为只要他们活下来,曾得见他们惨状的太鼓钟三郎,恐怕也会被这些山贼记恨上,并不断地去找他的麻烦。这就已经是足够的证据了。
……自然,如果他不够聪明,不愿意向她示弱转投,那么她大可以在这里杀死所有人——不论是商队剩余的人和他,还是那些血流成河的山贼们。那时候他的商座没了领头人,自然只能面临解散或者被吞并的下场。
就算失去了记忆,她也不傻更不天真。
为了活下去,她除了出卖身体以外,想必怎样心狠手辣、歹毒残忍的勾当,她都干过。
杀人放火,满嘴谎言,骗人骗己,偷窃抢夺,陷害毒杀,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出卖身体以外的坏事,她应该全部都做过。
因为好几年前她就已经发现,不管干出多么狠毒残酷的事来,她的内心都已经没有太大波动,反而觉得心安理得、毫无负罪感。
在这样的世道,想要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她根本没有天真心软的资格。也因此,才会被像长政那样的人、内心所怀抱着的梦想打动。
——相信她是个心地善良、温柔体贴女子的长政和阿市,看到眼前这一幕,恐怕都要惊的眼珠子掉出来了。
更别提……那些所谓声称“爱慕”她的男人。
也因此,半兵卫做出的选择,简直无比正确。
——她打从心底里,这样冷漠地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