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跑远了。
总之就是,开耶在和庆次去京都拜访公卿们时,曾一起学过13弦筝①,喜好音乐的庆次,每次在弹奏最不擅长的思乡曲时,总是会弹奏出一种轻松的求爱情歌,或者抚慰人心的摇篮曲……那种奇怪的感觉来。
也因此,到最后,哪怕是礼仪周全的几位善筝贵族,也忍无可忍地拒绝再教庆次弹奏思乡曲,而是直接教起了其他风格的曲子。
开耶很清楚,为什么天赋极高、又肯努力的庆次,面对思乡曲就毫无办法,甚至不想改变这种难堪尴尬的局面,反而率性地选择了认命,就不再去碰思乡曲。
……因为庆次那个人,太过于自由洒脱、豁达奔放,他想要的是自由地周游于广阔的天下,而不是被束缚于一小方天地,每天重复着同样枯燥乏味的无聊生活。
哪怕离开养育他长大的故乡,恐怕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更不会有缅怀思念的情绪。所以,他根本弹不出思乡曲的韵味和哀愁。
可他还有责任和义务,还有想要守护的重要亲人,那些东西和人,依旧压得他喘不过气,所以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尽情肆意地胡闹、接触自己喜爱的东西,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可就算这样,庆次也没有怨天尤人,更没有冷漠待人,反而热情开朗、体贴细心。
如果是个能够完全舍弃责任和义务、心中毫无感恩情义与亲人朋友的放荡人渣,或许开耶也不会这么牵挂那个看似勇猛无畏的高大男人。
大概正是因为他过于矛盾无解的性格,开耶才会面对庆次那看似不顾世俗眼光的邀约,总是莫名其妙就心软跟他一起出游。
前田家和织田家不少人都觉得,只有她才能制住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庆次。
信长有次在柘榴那里,还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是否更倾心于庆次。当时柘榴也用一种近乎鼓励的眼神看着她。就好像他们都觉得,她其实比起半兵卫,更喜欢庆次。
大家好像都公认、甚至自以为是地认定——比起竹中半兵卫,她更倾心于前田庆次郎。
可她却很清楚,没有人能束缚、管制得了庆次。而她对庆次也毫无恋慕之情。
不如说,她反而才是羡慕庆次,甚至憧憬着庆次的那个人。
而庆次大概也隐隐约约意识到,离开今滨城出去散心,才是让她喘口气放松的方式,所以每次去约她时,总是正式而又恭谨,在半兵卫面前,完全扮演着一个坦坦荡荡的至交好友角色。
他甚至也不再于众人面前,对她做一些过于亲昵不设防的小动作。
以至于开耶经常会想,这样束手束脚的庆次和她待在一起,或许会感到压力和被束缚的感觉吧?
开耶并不是很确定。
她倒是曾问过庆次,总是约她出去,难道不会觉得无趣?不会感到有压力和被束缚?
可庆次却大笑着叫她别多想,真要有那种感觉,和她打上一架切磋一下,也就没有任何压力和束缚感了。
而就算半兵卫不说什么,久作也没少为难庆次,甚至经常说一些难听话。
……如果,她也能像庆次一样,坦率直白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桀骜不屈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该有多好。
可是他们,全都不属于自己。他们牵挂的人和物都太多太多。
因为太过重视,有些话反而无法说出口。
但与庆次不同的一点大概是,她想要逃避的、令她感到喘不过气的,只有竹中兄弟。尤其是竹中久作。
庆次却想要逃避来自前田家的一切。
半兵卫对开耶的要求还没有那么苛刻,可久作的要求却苛刻到了近乎难题的地步。甚至明确表示,要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半兵卫身边,做一个贤良淑德的深闺女子,哪里也不要去,赶快履行婚约生子操持家务。
久作的苛刻要求,半兵卫虽然并不赞成,却也没有强烈反对。他只是始终噙着笑意,仿佛在等待什么一般。
……从什么时候开始,半兵卫和她之间的感情,从一方躲避一方寻觅,变成了一方等待一方躲避呢。
过去总是半兵卫躲藏,而她找寻。最终的结果,总是她能顺利找到从没人能找到的他。
可后来,却变成了她忙不迭地想要躲出去,甚至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诸多苛求的久作。
因为久作总像是阴魂不散的怨灵,始终缠在半兵卫身边。哪怕是他们独处的时候,久作都会以不放心、担心为由,试图横插一脚,总是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她,就好像没他在旁盯着,她能吸干半兵卫的精气似的。
面对她这种放浪癖,半兵卫尽管会抱怨,却从不曾派人、或者主动去找过她。甚至连一封信也不曾写给她过。
反倒是久作不停地写信催促——你到底在哪儿,现在身在何处,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不要给兄长丢人,不要让竹中家蒙羞,兄长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兄长想念你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半兵卫总是在等,甚至可以说很笃定,她根本无处可去,她最后一定会回来。
这一点上,半兵卫比任何人都聪明,也看的更清楚。她根本不爱前田庆次郎。
有时候开耶甚至都会赌气地想,她怎么就想不开,偏偏喜欢那么个混账矮子,反而对庆次毫无动心的感觉。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是庆次,也许反而没那么多烦恼和纠葛。
半兵卫简直太清楚了,她的心不在庆次那里。
……所以,他从不会写信给她。他只会在她回去之后,不停地吃醋闹别扭。
极其重视半兵卫且疑心病极重的久作总以为,她离开半兵卫出去,是因为她摇摆不定,是因为她正在变心。不管她是忙外交,忙商贸,忙内政,还是和庆次出游,对久作而言,全都没有区别。
可开耶却只希望,久作能离开半兵卫,不要再插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但这种事由她提出,只会变成永无止境的争吵。而半兵卫却好像对此一无所知,任由久作刁难苛责她。
明明是两个人的感情,却总是有人在说三道四,横插一脚,简直就好像啰嗦唠叨、独占欲强烈的婆婆一样。这才是最让开耶无法忍受的糟心事。
也因此,她终于忍无可忍。在半兵卫提出要离开之时,没有丝毫想要挽留的意思。
但如果可以,她倒希望提出离开的人,是久作。
……可是,对半兵卫来说,最重要的果然还是他的梦想、竹中家、弟弟久作。
她对他来说,根本什么也不是。
可笑她曾经还以为,或许有一天,半兵卫会在她与久作的博弈之中,选择她而放弃久作。
静静聆听着李华梅房内传出的怪异思乡曲,开耶的思绪有些恍惚。
嘣——!乐声戛然而止。
没过一会儿,李华梅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金发的青年从里面探出头来,看到开耶后,略一迟疑,便轻手轻脚走了出来。
——是李华梅的副官兼恋人詹姆。
“有人偷听琴弦就会断,原来这说法是真的啊……啧。”詹姆遗憾地晃了晃脑袋。
尽管开耶不想偷窥,却还是仅凭一瞥,就从打开的门里,看到李华梅正侧卧在睡塌之上,盖着薄毯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正在小憩。一旁的椅子脚下的地毯上,则放着一把断了一根弦的鲁特琴②。
小心地关上门,隔绝掉里面的景象和外界的声音,詹姆挑了挑眉,“伊吹小姐有何贵干?前面不是都已经正式道别过了?是钱币数额和货物方面有什么问题吗?但华梅正在休息——”
“抱歉打扰了你们,我只是想以个人的身份,来和李提督再道别一次,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帮助和照顾。”
詹姆好像感到有些头疼,“哎……所以说,你们日本人这种过于死板讲规矩的地方,可真是让人受不了。道别什么的,一次不就够了吗?真不明白为什么行久这样,你也这样……搞这么郑重干嘛。又不是生离死别。”
“抱歉,如果惹你生气了我很抱歉。”虽然开耶根本就不觉得抱歉,但从小养成的良好教养,促使她低下头道了歉。
詹姆似乎吃了一惊,往后略微退了退身子,以避开开耶的行礼,他看了开耶半响,好像在思忖什么一般,最后才郑重地开口,“虽然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但你们日本人,真的很麻烦啊。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哪怕不是自己的错,也要主动诚恳地道歉,以显示自己的礼仪周到,这样对方就没有理由再找麻烦?”
没等开耶回答,他就摇头道,“有什么用?真正想找麻烦的人,是不会因为你道歉忍让就收手的。而认为道歉忍让就可以解决一切,正是不想面对现实的逃避做法。这世界上有很多事,反而要靠和道歉截然相反的方式来解决。比如……毫不留情的打击和引发战争。过于恭谨谦卑,低三下四,反而会令对方得寸进尺,最后一样会引发争斗和纷乱。”
总觉得詹姆似乎话里有话,开耶微微蹙眉。
“总之,华梅正在休息。我到时候会替你转达的,你就放心吧。”
明白詹姆是在下逐客令,开耶却反倒伸出手阻拦了他,“既然詹姆先生让我不要顾忌,那么我有些事想要咨询。”
詹姆停下了去开门的动作,回过身看她,“什么事?”
“詹姆先生是个无拘无束、渴望自由的人吧?那么为什么还始终如一地待在李提督身边,哪怕感到压力和束缚,也不愿意放手离开?”
仔细想一想,开耶总觉得,詹姆这个人的性格,很有点像半兵卫和庆次的结合体再除以2。
*
之前,和华梅一起窝在厨房时,这个看似强硬高冷的女提督,却也和开耶说了不少有关恋人的话题——尽管以往都是以谈生意为主,她俩几乎没什么私交,但似乎这次开耶主动请吃饭,还下厨做菜,让华梅受到了触动,因此变得柔和坦率了许多。
更何况,两个人都在厨房,总不能一直光说吃吃吃相关的话题,再加之华梅一点不掩饰和詹姆的关系,开耶才随口问了那么一句“看你们感情那么好,真令人羡慕。听说法国人都很浪漫,不知道詹姆先生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
开耶问完其实就有点后悔。
虽说阿市、阿松、宁宁,还有柘榴、浓姬她们,倒是经常和她谈恋爱婚姻相关的话题,尤其是和半兵卫有了婚约之后。可现在她处在那么一个尴尬的境地上,又有什么立场去跟人家谈论这个话题?
但是,考虑到人在涉及到说爱情的时候,往往才会表现自己真正的想法,她却还是期待着华梅能够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