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开耶准备听从光秀的建议下树时,小雏鸟们的妈妈——一只燕子飞回来了。一眼看到开耶攀附在树枝间,距离自己的巢那么近,燕子妈妈直接朝开耶的眼睛啄去。
(……真麻烦。)开耶轻巧地躲了过去。
小雏鸟没有了母亲的养育,肯定会早早饿死冻死,所以开耶完全没打算杀掉这只燕子。只不过,一只燕子的孩子怎么会是身体浅灰色、尾巴带白色斑点的小雏鸟?恐怕那些雏鸟是杜鹃①鸟吧。
逃离一只燕子追杀的最快解决方法,在她看来目前只有一个。
略微调整了一下.体势,开耶纵身一跃跳下树。
按照她的预计,跳下树之后顺势往旁边的草丛一滚,减缓了下落的冲力,她是完全不会受伤的。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光秀以为她是遭受了燕子的攻击,脚一滑摔下了树,连忙慌张地伸出手臂试图接她,开耶在空中避无可避,直接重重砸在了光秀身上。
重心不稳的光秀不顾吃痛,一把揽住开耶的身体,像是保护小雏鸟的鸟妈妈一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保护起来,就势向旁边一滚,两个人双双栽进了草丛里。
惊魂未定的光秀刚松了口气,就听到遮挡住自己视线的草丛上方,传来一把欢快跳脱的熟悉声音,尽管懒洋洋的拖着长腔,却似乎隐含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我说啊——你们两个,是在玩什么花样呢~?”
不知为何,光秀后背和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他莫名有种被捉奸的感觉,就连抱着开耶的手,都有点不自觉的发颤。
因为,发出那句质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眯细双眼瞧着草丛的竹中半兵卫。
◇
浅井家的新年宴会,毫无疑问是热闹隆重而又轻松随意的。由于当主长政性格温和,尽管出身高贵但却并没有架子,是以重臣们聚在一起也没有那么拘束。
至少不像织田家的新年宴会,根本就是一场折磨与被折磨的“地狱审判”。
可是,此时此刻,开耶却如同身处织田家的新年宴会一样,如坐针毡浑身别扭。
和直经同样作为长政的左右手,开耶和直经每次都是分别坐在长政左右两边的下手位置的,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可这一次宴会上,在开耶身旁,坐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是一直以来的浅井三家老——“海赤雨三将”的赤尾清纲,而是完全不顾众人视线,紧贴着她的竹中半兵卫。
被竹中半兵卫一番说辞(恐吓),给撵到了对面去的赤尾清纲,遥遥看着这对气氛诡异的未婚夫妻,唯有摇头再摇头,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来。
小年轻的事,他一把岁数的老头子可管不了,只要别波及到他,什么都好说。正愉快地和海北纲亲对饮的赤尾清纲,决定对这两人视而不见。
看了一眼笑得格外灿烂,一杯酒接一杯酒往下灌的半兵卫,开耶不由得有些心惊胆颤。
明明她没做错什么事,可半兵卫的表现,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开耶看了一眼周围若有似无往这边扫来的视线,不由得有些苦恼。
不光是浅井家的重臣们,就连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政身后,谨守本分做好近习工作的高虎,也时不时向她和半兵卫投以疑惑、戒备的眼神。
高虎会感到疑惑她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他会一副戒备警惕的眼神瞪着半兵卫,开耶完全搞不懂。
“那个、半兵卫……刚才的事有点误会,其实光秀殿他——”
半兵卫一点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嗯嗯~?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啊?”说着,他热心地用筷子挟起一块鱼肉,递到她嘴边。
“啊~张嘴~~”半兵卫甜腻腻的声音,此时此刻听上去就像催命符。
尽管他笑得无比清爽灿烂,但却散发着刺骨的冰冷寒气,几乎能将人血管里的血液冻住。
看着眼前之人如同恶鬼般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开耶总觉得他显得非常陌生……明明在她印象中,和他相关的记忆片段,全都是那么温柔而又快活。
“这可是你最喜欢的鲑鱼呢~我专·门·挟给你吃的,不可以拒绝我哦?来——”
望着他的脸和近在咫尺的筷子,尽管不明白他的用意,开耶还是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眼,一口吞下了鲑鱼肉。
在看到他满含期待的眼神之后,即使想要拒绝也做不到。
细腻柔嫩的鱼肉,混合着鱼刺,扎进了口腔、舌头和喉咙里,开耶疼的呛出了眼泪,用手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
吞咽困难的刺痛感和呼吸几乎停滞的窒息感,让她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除了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半兵卫之外,察觉到她的异样的人,居然是立刻冲过来的高虎。
可是,开耶也没工夫去关注其他人了。
周围慌乱的人声、脚步声逐渐听不太清,以至于有人将一个容器递到她唇边,温柔的声音劝诱着她将里面的液体含在喉咙里时,她迷迷糊糊地毫不犹豫就照做了。
酸溜溜的液体划过舌头,停留在了喉咙——那人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拍抚她的后背。
——不知是因为安心,还是由于窒息,她失去了意识。
◇
距离浅井家新年宴会上发生的惨剧,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时辰不到。
由于鱼刺卡在喉咙和口腔、舌头上,差点就一命呜呼的今滨城城主·伊吹开耶,终于在众人和医师手忙脚乱的救治之下,脱离了险状。
迎着冬日森冷夜色和惨然月光,始终站在冷冰冰的长廊上,不曾进去房间里歇息、或去探望差点死亡的未婚妻的半兵卫,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无比淡然,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然而,这样的宁静也没有保持很久,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
毛躁的黑发几乎倒竖起来,犹如刺猬一般充满防备的攻击性,藤堂高虎寒着脸,简直可说是表情狰狞地从长廊另一头,怒火冲天地直奔到半兵卫面前。
身高占尽优势的高虎,一把拽住半兵卫的衣领,将他提起来抵在墙上,怒不可遏地质问,“你这家伙——!到底是想干什么!明知道她不能吃带鱼刺的鱼肉,还特意让她吃没剔刺的鲑鱼!你想杀了她吗!?”
“你突然之间在说什么呢?藤堂君~开耶喜欢鲑鱼,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嘛。”
开耶在做今滨城的城主前,就曾好几次在跟长政、久政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差点被鲑鱼刺卡死,气得每次都血压上升的久政板着脸、从此以后禁止鲑鱼出现在小谷城——
之后她又毫不吸取教训,在做了城主之后,某一次受到邀请去藤堂家吃饭时,当着尚且年幼的高虎和庄兵卫、以及虎高的面,愣是吞下去一块带着刺的鲑鱼肉。
当时虎高被吓得脸都青了,而庄兵卫则扔下筷子就慌不择路地跑出家门,四处奔走着去找能治“鱼刺卡住喉咙”的医师。至于当时的高虎,他在急慌慌地给卡得出气多、进气少的开耶,拼命拍后背呢。
但是,至少在阿市嫁进浅井家后,开耶的三餐质量终于上升了——至少不用只吃白饭、味噌汤和菜、其他肉了。
也因此,浅井家的家臣们,几乎都知道这位无所不能的“木花开耶姬”虽然喜欢鲑鱼,但却是不能吃带刺的鱼的。
更何况,由当主夫人阿市亲自操持置办的新年宴会,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大意到出现“带有鱼刺的鲑鱼”这种料理。
(何况这次的本膳料理②里,根本就没有鲑鱼这种食材!)
由于阿市一直在强忍着眼泪和惊慌担忧在照顾开耶,没办法去询问阿市到底是什么情况,高虎在问过厨房当班的料理人之后,差点就被气炸了肺。
“你把别人都当傻子吗!还是说你故意露出这种破绽,就是为了让别人来找你算账!?试图谋杀浅井家的城主,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可以赔!”
面对高虎的厉声质问,被提住衣领,身体整个悬在半空中,有些喘不上气的半兵卫,神色却依旧很冷静,语气则相反地带着无所谓的感觉,“我说啊~她还好好地活着呢?你不觉得自己的指责,太过于不知所谓吗?”
高虎眼神凌厉地恶狠狠怒视半兵卫,收紧了提着衣领的手,“你————!”
“住手!”听闻声响匆匆赶过来的久作,连忙拖住高虎的手臂,费力地将半兵卫解救了下来。
把半兵卫挡在身后,久作呵斥道,“兄长要是想杀死伊吹殿的话,你以为现在她还能活着吗!”
“竹中半兵卫重治,你最好祈祷自己能身体健康地活到不惑之年。虽然看你这副病歪歪的德行,我觉得也很艰难。”无视掉久作的警戒,高虎似乎意有所指地冷然道。
半兵卫喷笑出声,“噗~~我可能没办法如你所愿呢。说不定我只能活到而立之年哦?”
不惑之年,也就是四十岁。而立之年,则是三十岁。
原本是打算咒骂半兵卫的高虎,被半兵卫的出其不意给弄得咬牙切齿,却也只能强忍着想要揍翻半兵卫,并对着他的脸用尽全力殴打的冲动,愤愤地转身离去。
不管怎么说,连长政、久政父子都由于开耶的求情,而决定对这件事假装不知情,高虎作为一个小小的近习,又能对半兵卫做些什么?
他也只能遵照罗刹丸的请求,更加警惕地关注开耶、防备半兵卫而已。
虽然高虎也不太明白,身为半兵卫半个弟子的罗刹丸,理应很是仰慕、信任师傅才对,为何会如此警戒、怀疑半兵卫。
看着高虎走掉,久作却一点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倒觉得心情更沉重抑郁了。
“……兄长,请过来一下,我有话想对你说。”
说着,脸色阴沉如烤糊锅底的久作率先进了房间。
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半兵卫溜溜达达地跟了进去。
他打量了一下久作的神情,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呜哇~久作你的脸色好难看,我以为你是过来帮我解围的,结果却和藤堂君一样,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不理会半兵卫的调侃,久作满是无法置信地盯着他,“兄长,你对嫂子到底是有什么意见?不说因为工作的缘故,她长期不在你觉得寂寞,可这段时间她对你有多温柔体贴,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你,连我看了都觉得感动,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是真的讨厌她到恨不得杀了她,就赶紧解除婚约,让大家都解脱行不行?”
最主要是快点让一直亲眼看着半兵卫往死里作的他解脱,久作真心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搞不懂自家大哥的心思了。
半兵卫故作惊讶地用双手捂住嘴,“什么话啊?连久作你也和藤堂君一样,觉得我想杀掉开耶吗?”
看着半兵卫在那装疯卖傻,久作嘴角抽动了一下。
一直拖着人家姑娘就是不履行婚约结婚,还不顾闲言碎语频繁地和人家姑娘腻在一起,虽然久作很不想承认,但浅井家的不少家臣,可是都开始觉得半兵卫是个人渣了啊。
低声叹了口气,久作疲惫道,“说老实话,我觉得兄长你……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是吗?哪里不一样?是身高还是脸?”半兵卫嬉皮笑脸地反问。
“……是心啊。容我说句不敬的话,兄长你好像……哪里坏掉了似的。兄长你过去做事不会这样,现在的你,总有一种逐渐失去理智的扭曲感觉。”
半兵卫沉默了许久,才挤出一个笑容,“这样啊……在久作你看来,是我扭曲坏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