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家与浅井家在野良田之战后,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变化。
首先,因为浅井长政奇袭之策见效,初阵便以少胜多杀的兵强马壮的六角家大败,六角义贤灰心丧气之下,竟然万念俱灰地出了家,把家督之位丢给了素有战功的儿子六角义治。
而浅井家,在此战之中,战功最高的不是历来勇猛的那些男人们,竟然是才加入浅井家没多久的一介女武将。
在战后,前当主久政收了一名养女,据说是他早些年流落在外的女儿。而这位浅井家的公主,实际上就是前些日子加入浅井家的女武将——似乎是为了认亲,她才投奔了浅井家。
从那之后,几乎整个近江都得知了浅井家“木花开耶姬”的美名。
然而,被称为“木花开耶姬”的伊吹开耶本人,却一点不觉得这是什么美名。不如说,她根本就觉得这是恶名。
开耶真心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是和“私生女”这个身份撇不清关系。
在北条家的时候就顶着氏康私生女的名号,被众人投以怪异同情的视线,但至少氏康虽然没否认,可他也没承认啊!不如说氏康根本就懒得搭理这种谣言。结果到了浅井家来后,还是摆脱不了这个怪圈。
(难道我被诅咒了不成?)开耶郁闷地想。
由于这是长政的恳求,是以尽管觉得这是个非常烂的点子,开耶在再三拒绝之后,还是憋着一股闷气,不得不认久政为父。
能敌得过执拗起来的长政的人,开耶私以为,这个世上恐怕根本就没有。
至少她对长政那清澈明亮的恳求眼神毫无办法。
恐怕就算他叫她去死,估计她也能迷迷糊糊地点头答应了。
奇怪的是,一向反对长政和她的任何主意的直经,这一次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反而用一种非常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怜悯地说“自求多福”似的。
虽然开耶自己很不高兴,但久政和长政父子却似乎特别高兴。
最近两个人的心情都格外的好,连饭都比往常能多吃一碗。
父子俩每天都顶着一张大大的笑脸,看到谁都要炫耀一番,好像她真的是浅井家流落在外的血脉似的。这让开耶更加气闷了。
不过,开耶不得不承认的是,长政这个主意还是有一定成效的。至少绝大多数的家臣们,被长政这一招给弄昏了头,竟然完全信以为真,从那之后都不再找她的茬了。
而且这帮八卦的好事之徒,也非常能够自圆其说。
他们竟然谣传说,长政逼迫久政退位让贤那天,她之所以那么激动地阻止长政弑父,就是因为她才刚见到亲生父亲,所以呢——她怎么会允许哥哥杀掉爹?
……虽然事后开耶才得知,这个八卦竟然是她那个便宜爹——久政自己放出去的。
最关键的是,成为了浅井家的公主以后,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浅井家的一切事务了。
◇
最近一段时间,一直低气压的开耶,在小谷城工作检查的那天,终于找到了纾解情绪的途径。
因为在战后,一直停留在小谷城的佐和山城城主矶野员昌,竟然也混在了前来检查工作的长政、久政,还有其他家老们的队伍里。
趁着那对父子俩正在和家老们谈话,矶野员昌——这位浅井家曾经的头号猛将,在野良田之战被开耶顺手救了一命的城主,竟然特意跑过来找茬。
“哼,之前在战场上真是承蒙你照顾了啊。公主殿下。”矶野员昌咬牙切齿地小声说着,随后恍然大悟地笑道,“或者该称呼您‘木花开耶姬’呢?但愿您不会真的像这名字一样短命啊。”
心情本就极度恶劣的开耶微微一笑,吓得旁边帮忙整理木炭和柴禾的几个武士一哆嗦。
都说浅井家的公主和当主一样性情温和好相处,他们怎么觉得公主笑起来好像恶鬼一样狰狞可怕?
“这不是佐和山·城·的矶野城·主·吗?您不在山里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至于您说救您一命那件事——哪里,不用客气,不过是顺手而已。不过,没想到竟然会连矶野城·主·也出动,看来这次的工作检查果然是认真的吗?”
身为佐和山城的城主,却跑来掺和小谷城的工作检查,摆明了就是吃饱了撑着。
(佐和山城经过之前那场战斗,可说是百废待兴,不回自己的城去整备,反而继续待在小谷城四处闲逛,这不是有病的表现吗?)开耶暗想。
矶野员昌一梗,脸瞬间涨得通红,“那是自然。要是不快点把对浅井家有害的病灶找出来给摘除掉,浅井家和长政大人可就危险了。”
开耶恍然大悟,一个劲点头表示赞同,“的确如此。但愿诊断判决的人不是个庸医就好。”
矶野员昌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明显不是个傻瓜,立刻就听出了她诚恳话语中的讥嘲之意。
“——什么!?越傲慢的病人就死的越早,这点你最好记住!”
看着矶野员昌气呼呼地走开,开耶神色自若地欠了欠身,“承蒙指教,我必当铭感于心。”
(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就算不打算给长政惹麻烦,她可也没想让人以为自己好欺负。
……不如说目前的浅井家,认为她好欺负的人,根本就一个都没有。
大家都怕惹毛了她,就算长政和久政父子不发火,恐怕也会被.干脆利落地剁掉脑袋。毕竟她在战场上砍人取首级,简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轻而易举。
虽然开耶觉得自己很无辜,毕竟她只有在战场上,才会像切换了人格一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平时她基本上还是比较平易近人的。
(嗯,比较。至少跟某些凶神恶煞的恶棍比起来,我平易近人多了吧?)开耶对此相当有自信。
然而,没过一会儿,恢复了斗志昂扬的矶野员昌又跑过来了。
“我不喜欢你。你只是利用主公宠爱,会耍点小聪明而已!一介女流就算上阵打仗能强到什么地步?不过是靠着士兵保护罢了!要是没有那些浅井的士兵保护,你能做到什么?可笑之极!”
“原来如此,阁下是想要与我切磋是吗?既然是这种目的,那么又何须质疑长政大人的能力呢?难道阁下以为长政大人会无端启用毫无能力之人吗?若我是无能之人,那么阁下又能有能到哪里去呢?”
“你——!!”矶野员昌看上去马上就要七窍生烟了,嘴巴开合了半天,他才恨恨地说,“你就只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而已!”
诚恳地指了指练武场的方向,开耶笑容满面地说,“看来阁下并非怀疑长政大人的眼光和用人之道。那么果然是想与我切磋,以看清我究竟能力不足到何种地步吧。”
没事干和她切磋,如果不是如后来的柴田胜家、前田庆次、本多忠胜、立花宗茂、真田幸村这些赫赫有名的无双猛将之流,基本上不死也残了。
听到她说要切磋,矶野员昌果然脸色不太好看。
“哼!既然已经恢复了公主的身份,您就好好待在城里,做做女红,抛抛蹴鞠球如何?成天没个公主的样子,不是舞刀弄枪就是跑到战场上送死,简直就是给浅井家丢人。”
开耶故作沉思道,“原来如此,舞刀弄枪还有上战场就是丢人?受教了。”
看着矶野员昌的表情稍有缓和,开耶慢条斯理地补充,“可我怎么听说,远江井伊家的女当主井伊直虎,就没落下一场井伊家参与过的战争呢?这么说来,织田家的那位公主,好像叫市姬吧——桶狭间之战也参与了呢。对了对了,斋藤家的公主,嫁给织田家当主信长大人做正室夫人的那位浓姬夫人,也参与了所有织田家的战役哦?”
矶野员昌的脸色非常精彩,不一会儿就变了好几种颜色,像是开了染料坊一样。最后,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又气呼呼地走了。
直到很久以后,开耶才忍不住慨叹。也许她真的是跟佐和山城的城主命里犯冲。
因为就算没了矶野员昌,她之后的几十年,也都在和另一位佐和山城的城主成天斗智斗勇,或者该说没完没了地拌嘴。
再次气跑了这个“天天来找茬”的佐和山城城主,开耶觉得心情舒畅多了。
然而,长政却苦笑着从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和员昌计较。他只是性子有些别扭,不是个坏人。其实你偶尔说话也太尖锐啦……这样很容易得罪对你心怀好意的人的。员昌刚才应该只是想过来道谢,结果却被你说成那样,道谢的话自然就说不出来了。”
开耶对此十分不认同,“长政大人,您也太容易把别人的恶意当做好心了。”
长政哈哈笑了两声,“不,实际上员昌真的是好心啊。他很担心你,毕竟开耶你是个女孩子,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之前救他的时候,差点被箭射到不是吗?对于差点害你受伤这件事,员昌一直耿耿于怀呢。”
(真的假的。)开耶疑惑地打开一般武将好感度列表,瞄了矶野员昌头像后面的状态和心情一眼。
矶野员昌 ★★☆☆☆状态:我竟然会担心这么不可理喻的女人,还不如那天死在战场上算了! 当前心情:沮丧。
想了想之前她说话那么难听,气得对方都快七窍生烟了,矶野员昌都没降好感度,反而没一会儿又鼓起勇气跑过来“找茬”,再联系起长政说的话,看来矶野员昌果然是在担心她?
开耶目瞪口呆地关掉列表,纠结地看着长政,“……长政大人,难道您会读心术不成。”
本以为她想通了的长政“诶”了一声,随后爽快地笑道,“怎么会啊。员昌其实还是很好懂的,开耶你那么聪明,怎么对这种人就看不透呢?”
“这种人……?”
开耶脑袋里一下就冒出“傲娇”这个形容词。
而后,不知怎么回事,一向很少开口的系统,突然很贴心地给出了傲娇的解释。
「傲娇:指的是“平常说话带刺态度强硬高傲,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害臊地黏腻在身边”的人物与性格,主要是常用来形容恋爱形态的词汇。外冷内热、蛮横娇羞、恶娇、娇蛮等都是傲娇患者的特征。
此外,在面对其他人时,会表现出一种傲气不易接近,争强好胜不服输和爱逞强的模样(尤其是在情敌面前),虽然平时对朋友不冷不热,但当伙伴有危险时定会挺身而出。也就是说,具有“傲娇”属性的人一般都很重视友情。
因为各种原因而刻意以带刺的态度给予差别待遇,直到陷入无法继续逞强矫情伪装的状况、或是确定与对方两情相悦时才转变为羞赧者。这或许可以用心理学上的心理防卫机制来解释。由于这个角色形容词本身即指一种不坦率的特质,也因此特别容易让使用者误会。」
开耶已经懒得搭理这个关键时刻装哑巴,平时有事没事冒出来刷存在感的二逼系统了。
长政绞尽脑汁想办法解释给她听,“嗯……怎么说好呢?其实想要活的轻松一点,并且和大家都搞好关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别人都看成心地善良的好人。”
“我明白了。”开耶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长政很开心地抚摸开耶的头,“嗯,明白了就好。某会期待着你和员昌好好相处的那一天到来的。”
(只要把对方表现出来的恶意、傲慢、不屑、轻蔑,全部曲解成好意就行了吧?很简单啊。)开耶心情愉快地想。
事实证明,她才完全曲解了长政的意思。
将长政的教诲当做信条一样坚守,并且铭记终身的伊吹开耶,从那之后,几乎可说成为了“傲娇之友”。
然而,那些真正心怀恶意的人,在面对她时,却总有一种无法言明的憋屈窝囊感。
最后,那些纠结郁闷的恶人,在无数次吃瘪之后,一致悲愤地认为——“木花开耶姬不愧是那个近江之鹰的妹妹!!血缘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满面笑容的长政突然沮丧地垂下头,“话说回来……开耶你什么时候才肯叫某哥哥呢?”
“咦。”
没想到话题突然会扯到这里来,开耶赶忙向长政身边的直经求助。
但对方只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立刻躲在了长政背后。执拗劲儿上来的长政,根本没人能够阻拦,直经可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认了义妹之后(其实是久政认了养女),长政就一直致力于让开耶叫他哥哥,但不管长政多努力,开耶就是叫不出口。
看着长政又一副满脸期待的表情,开耶嘴角抽搐不已,挤了半天都叫不出来,唯有板着脸回绝,“请长政大人不要再戏弄我了。”
脑袋上的那撮呆毛哀怨地耷拉了下来,长政失落地对藏在自己身后的直经嘟囔,“难道某很没有兄长的样子吗?罗刹丸明明就会管某叫‘哥哥’啊。”
听到儿子的抱怨,久政立刻跳上木柴堆挺起胸膛,“开耶现在基本上都叫我父亲大人,怎么样?长政啊~羡慕吧!”
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久政,开耶笑容满面地提醒,“久政大人,您如果继续站在那里的话,木柴可是会掉下来打中您的脑袋哦。”
然而,话音未落,一捆木柴就掉落下来,打中了久政的头。
久政:“哇哇哇!好痛好痛!痛痛痛……”
长政:“…………”
直经:“…………。”
这种情况下,大家虽然都很想笑,但都竭尽全力憋住了。
毕竟连当主长政都涨红了脸,拼尽全力忍着笑,他们这些家臣笑出来不是作死吗?
自那之后,也许是因为父亲久政那句话刺激到了长政的某根神经,他更加锲而不舍地缠着开耶,以各种理由为借口要她叫自己哥哥了。
事情的结果就是,开耶被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僵硬地开口,叫了他一声“兄长大人”。
在话音出口的瞬间,开耶就后悔了。
因为,长政立刻就双目放光地抓着她的手,要她以后都这么叫。
开了这个坏头,总觉得事情已经变得没法收拾的开耶,唯有硬着头皮抵抗长政热切的目光。
“我是浅井的臣子,不能这么没规矩。”
“开耶就是头脑太僵化了,什么君臣的规矩某都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呢?不要在意细节!”
“这种细节还是在意一点比较好吧……”
长政:“快!叫哥哥。”
开耶:“…………”
(我真是不作不死……)开耶忧郁地想。
有时候自当主君这种纯真顽固(锲而不舍)的缠人之处,也着实让开耶苦恼。
不过也许是因为长政实在太缠人了,开耶反而和心有戚戚焉的直经消除了过去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