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志梁十分愧疚,反倒是我想得开明。
朝廷安排的舍院本是四人一间,只是除我外那三人均为京城人士,我便捡了个便宜一人独居了。
想想自己已被优待,不能奢求太多。
付志梁开始带我一起备课,新一批的学子就要入学,各部门都要集体备课,安排新课表。
眼瞧着四门部、律学部、书学部都大敞院门,金丝楠木的桌椅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院子内从博士到助教,十数人之多。
我抱着厚厚一摞教案刚踏进国子监大门,便被各部各院座无虚席,人满为患的景象惊呆。
“哎你别挡道啊。”一女子清亮的嗓音在身后不大不小地响起。
“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连忙让开了身子。
“我认识你。”眼前女子将我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从鼻子里哼道:“你就是那个从穷地方考出来的傅亚子是吧,你不是算学部的么,跑太学部来凑什么热闹,怎的,想跳槽?”
我冷下脸,看着面前姿容娇艳的女子。
大红的绢花金丝长裙,长长地拖曳在地上,鬓发斜插一支凤蝶鎏金簪,全身上下珠光宝气,自显身份,贵气逼人。
“怎么,才多久便哑巴了?”女子轻蔑地一抬下巴,脚上的芙蓉软底鞋毫不客气地踩在我的脚上,用力地碾了一碾才从牙缝里挤出:“平日在学堂里叫你出尽了风头,如今也该叫你尝尝嫉妒的滋味。”
说罢才带人扬长而去,独留我身处众人议论之中。
“还好吗?”付志梁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直到我退出人群才瞧见他负手而立。
我垂下眼帘,被人当众羞辱的委屈突然涌上心来,许是离家太久,付志梁干瘦的身影竟与记忆里阿爹的样貌重合。
“那是京城府尹独女林菀菀,不同于你是优贡生,林菀菀是例贡进的院里。”付志梁默默地跟在我身边走,语气平常道:“仗着家里,平日骄横惯了,顶撞博士助教也是常有的,莫放在心上。”
“可我并不认得她。”我喃喃地困惑道:“她为何向我发难?”
付志梁笑了笑,站定了脚步,看向我:“因为你在读书上优于她。”
“丫头,你的课业成绩门门皆是优异,林菀菀与你同一批科考,在授业的这一批女子里,你十分有名气,她从小娇生惯养,突然被你抢了风头,嫉恨你是理所应当。”
“说来,我很欣慰你选了国子监,没有同那些追名逐利的一样投奔翰林院,将自己的本事贡献在学术研究里,这才是有意义的,你说对么丫头?”
我不敢点头,我十分羞愧。
付志梁将我视为心怀大义,立志为建设国家而奉献自我的人。
可我初心却只是想着挣钱罢了。
想不通。
偷偷地打量付志梁的背影,一身青色的粗布长袍,袖口处已洗的发白,在阳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卷起的绒毛。
付志梁将屋里起潮的杉木桌椅搬进院中,想晒晒太阳祛除湿气。
举手投足间,腋下一块不易察觉的补丁暴露出来。
付志梁挣得不算少,又无子女,为何如此艰苦朴素。
“丫头晚上来家里吃个便饭吧。”付志梁停了手向我发出邀请:“正巧内人今日烙饼,不知你爱不爱吃。”
付志梁带我来到京郊的一处二进小院前。
远远地便瞧见小院门前吊着一橙黄的灯笼,虽不甚明亮,可灯身却打理的一尘不染。
一身形佝偻的老太立在门前,翘首以盼着。
“丹琴,我回了。”付志梁一向走路十分均速,到院前时却健步如飞了。
付志梁与夫人携手相伴数十年,伉俪情深,恩爱异常。
而最难得,便是夫人竟比付志梁大了十岁有余。
我从没见过付志梁如此温柔的样子。
在学生面前,他是不苟言笑的先生,在院里是不擅交际的博士,可在他的夫人面前,却笑得像个孩子。
付志梁同夫人在小厨房里一同忙活着,夫人烙饼,他负责切菜端盘。
我们不过三人,却张罗了共八道菜。
酒过三巡,付志梁有些醉了,他红着眼对我说:“文人骚客,对国家建设有何做益,除了写些卖弄风情的文字,无病呻吟一番,那诗词可能填满决堤的河岸,摊派赋税还是谷物比例分配?”
付志梁又喝了一杯,摇摇头道:“文官当道,算学部都没落成甚么样子!先帝在时,算学是如何的鼎盛先进,如今全都破落了。”
“我一生郁郁不得志,胸怀抱负却无处施展,除了卖力教书我已无可能做之事。”付志梁撂下酒杯,有些凄凄:“好在我得了你与离若两名弟子,后继有人,甚是欣慰,我金舜算学总算没有绝后。”
付志梁从袖口抽出一沓折叠好的宣纸,递给我。
“这是?”
“这些年我和内人接济了些贫困学子,寄希望于未来栋梁,望能重新崛起算学,才能稳固根基建设。”
我默默地展开宣纸,厚厚的纸张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名字和地址。
“这些名字望你回去誊写一份,若日后有机缘,我希望丫头能带他们走上算学的路。”
“我老了。”付志梁叹了口气:“今天的话题有些沉重,可我已快到了七十而致事的年岁,左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再看付志梁发白的袖口,我晓得了他为何如此清苦节俭。
可我依然想不通,觉悟不够。
临近腊月,京城突然降了大雪。
棉絮一般轻盈的雪,落在光秃的枝丫上,压得柳树沉了腰。
我从小生在鲁县,那里四季如春,温暖和煦,从未见过如此洁白之物。
傅书业来了信,他言,“秋色已深,塘下日冷,红尾鱼也犯了懒,平日不大追咬池中饵了,落叶纷飞,秋风瑟瑟。算来日子将近,盼妹除夕归来。”
彼时我正被年终总结和为年尾大考出具考题忙的焦头烂额。
傅书业的信被我堆在高高的案台上,一时忙碌起来,便忘了回信。
再想起时,已是小年。
带着发放的年禄和平时攒下的月俸,我开始收拾行李。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平日被束缚劳作的人民全都蜂拥上了街,各个商铺也都在门口竖起打折促销买卖年货的牌子。
付志梁送了我一双云头锦鞋,他记着那日我被林菀菀踩在脚上的样子。
我回赠一支紫毫笔,替换下付志梁那支已经刺毛的毛笔。
城中新开了家典当铺,我是走到附近才发现。
这当铺便开在了范当生请我喝茶的茶馆旁。
“城南二进院绝当,风景秀丽南北通透,交通便利配套齐全。”我轻声念着:“超低价,可分期付款。”
脚不知是怎么不听使唤地走了进去。
当铺老板拉着我一路行至城南,南到不能再南了,再南便是城墙高楼了。
“这是如何体现交通便利的?”
“姑娘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便有马夫,这可是四通八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脚力啊!”
“那配套齐全呢?”
“姑娘您再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有茶水摊、包子摊、首饰布匹摊还有四处行走的赤脚医生,吃穿住行医疗保健,这是全面覆盖。”
“那风景秀丽呢?”
“姑娘您再再瞧,出了院门便是城楼,城楼口种有一颗数十年的大槐树,春夏乘凉避暑最是舒坦,绿叶遮荫,护目养神,好不惬意。”
“......”
我不说话了,他忒能胡诌。
当铺掌柜推开了院子的大门,入目便是一狭长的区域,正中种着一颗不知名的枯树,许久无人打理不知死了多久。
向左便进了内院,一块四四方方的院落出现眼前,青石白瓦的地砖虽被岁月冲刷的坑坑洼洼,却干干净净地显露原本的色彩。
正中两间厢房,院左有一仓房,右有一小厨房,甚至在厨房前,还有一口井。
住在这里,再也不用出门挑水了。
当铺掌柜看出我眼中的喜爱,滔滔不绝地跟我介绍着房屋的好处,甚至还掏出了房契予我看,以证产权清晰。
“这房子,要多少。”我感觉心狂跳,从未有如此强烈欲望想要拥有一件东西。
“四百五十两白银,概不还价。”
不知如何回的舍院。
我想给阿爹阿娘买两进两出院子的愿望是多么朴实,可我每月到手俸禄不过三两,扣下生活费,若不是朝廷提供舍院,恐怕我早已露宿街头,又何谈报答爹娘。
搬出了算盘,僵着手指计算着。
月俸三两,年禄三十六两,则共七十二两。
四百五十两,要我不吃不喝攒上六年多。
纵然年后我可正式授课,享受加俸,年不过百两。
也要四年多。
难道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夜以继日的兢兢业业,便只能换来在京城无家可归,与家人相隔甚远吗?
我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知识,真的改变了我的命运吗?
傅书业被束在家乡照顾爹娘,只为成全我的理想,阿爹阿娘拼命挣钱,只为我看更远的世界。
可乌鸦尚可反哺,我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