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见小舅背对他闷着头在干活,隐约察觉到这事很可能和他有关,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自责地说:“这事怨我,鬼子进村的时候你干娘正在菜园子里头摘菜,等我找到她正准备带她走的时候,却被小鬼子给包围了,最后还连累你们被抓,是我对不起你们!”
小舅突然停止了手中的活,他垂下双臂,右手紧紧地握着斧柄。
许久,小舅才缓缓转过身来对父亲说:“振荣哥,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当时你去找干娘了,我姐就带着我和豆豆先逃,当我们来到燕翎山脚下的将军庙时,我姐不放心你们,她知道你找到了干娘一定会逃上燕翎山,便要我带着豆豆先上山,而她自己坚持要留在庙里拜菩萨等你们平安归来。我带着豆豆没走多远,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我姐,就和豆豆在半山腰找了个草堆躲了起来,想等你们一块走,结果等了一会,就上来了五六个鬼子把我们带走了。对不起,振荣哥,都怪我没照顾好豆豆!”
说完,小舅用头不停地撞击着身旁的树干,悔疚不已。
突然,父亲对着树干狠狠地捶了一拳,树干强烈的颤动把小舅吓到了,小舅愣愣地看着父亲手背上几条正在漫延的血流,内心惊诧万分。
小舅心里明白,父亲这般发泄并不是因为生他的气,而是内心深深的自责。小舅赶紧扯下几片树叶放在嘴里使劲地嚼着,然后将嘴里吐出的绿泥涂抹在父亲手背伤口的位置,心疼地看着父亲血红色的拳面,已经分辨不清那是血的颜色还是痛的灼觉,仿佛这一拳不仅穿透了树干,而且还重重地捶向了他的心房。
等到父亲他们回来,已经是中午的时候了。父亲进门时,发现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我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哭泣,便赶紧冲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哭着告诉父亲鬼子刚刚把刘老抓走了。
这时,李叔走过来对我说:“豆豆,你应该为刘姥爷高兴才是呀,怎么还哭上呢?”
我擦了擦眼泪,立刻停止了哭声,眼神充满新奇地看着李叔,可能是因为刚才哭得太凶,我急促的呼吸还是微微颤抖着的。
“你刘姥爷之所以被鬼子带走,是因为鬼子在他家里已经拿到了他们想得到的粮食,所以现在他们把你刘姥爷送回家了,你说是不是件高兴的事呀!”李叔捏了捏我的脸蛋,强装笑容地向我解释。
听到这,我立马破涕为笑。可是,满屋子能高兴起来的似乎也只有我和李叔了。
李叔见哄住我了,立刻收起了笑容,赶紧把父亲和小舅拉到了一个离我最远的角落里。
“你们还记得刘老衣服背面的号码吧?”李叔轻声地向父亲和小舅问道。
小舅非常肯定地回答说:“我记得,是33。”
“对,是33,那你知道这个数代表什么意思?”李叔继续问道。
李叔见小舅摇头不知,便一脸严肃地说:“33意味着刘老是咱们监狱里第33个被鬼子处死的人!没错,就是今天!”
小舅神情慌乱地看着李叔,内心的紧张似乎已经写在了脸上,而父亲则紧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接着李叔告诉了父亲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原来小鬼子的头儿叫做浅野勇树,是个大尉。一个月前他带了一个中队突袭罗蓬村,杀了反抗的村民,抢了值钱的财物,砸了碍眼的物品。妇女不从的会被杀,儿童哭闹的也会被杀,老人年迈的更是统统被杀,最后鬼子几乎杀光了全村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只有少数村民活着逃了出去,村子里没逃出去的都被鬼子抓到了这里。浅野勇树有个中国养女,她的生日是1月1号新年的第一天,于是有人就给浅野勇树出了个主意,说是要每天杀一个中国人,来给他小女庆生,迎接新年的到来,结果浅野勇树二话没说,当即赞成。由于那天距离新年相差101天,而李叔他们被抓的那批人才七八十号人,于是鬼子又赶到我们江隐村来抓人,只为凑满这101条人命。
父亲仰头深吸一口气,将藏于丹田里的气息连同心中的怒火一并缓缓呼出,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父亲愤愤地对李叔说:“今天早上鬼子在我们中间抽走了五位乡亲,然后把他们都枪杀了,鬼子这样做竟然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五个人是多余的,真是荒唐!”说完,父亲右手扶着额头,闭着眼睛安静地倚靠在墙上。
“你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应该很熟悉这里的一切,为什么不想办法逃出去?”小舅不解地问李叔。
“怎么会不想,我们做梦都想逃出去,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李叔无奈地说,“这里原本是刘家老宅,东西两面各建有两个大储物室,南北两面各建有六个小卧室,整个老宅最中间的地方是个方形的大天井,六七十个人站里面都不嫌挤。可是再熟悉又有什么用,我们这间牢房曾经还关过老宅的主人刘家四兄弟,他们还不是照样没能逃出这个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还惨遭日本人杀害。”
听完李叔的一番话,小舅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整个房间的上空飘着的除了空气外,大概也只有恐惧和紧张了。
就在这时,从外面传来了一声呼喊,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振荣哥,好像是我姐的声音,我姐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小舅一脸紧张地对父亲说。
父亲赶紧跑到窗户旁,抓着钉封在窗户上的木条,向窗外大声喊道:“三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父亲没有等到三姨的任何回答,只听到三姨一直在哭喊着,还听到朱奶奶在喊:“你这个畜生,快放开我女儿,我要和你们拼了。”
父亲知道三姨肯定是被鬼子给欺负了,心里又急又火,便不停地用拳头死命捶打着窗户上的木条,像困兽一样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我看见父亲的手臂和脖子上都已经青筋暴露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激动,却是我看到的最真实、最完美的父亲,有热血,真性情。这时,小舅也站在了父亲的身边,用尽全力地哭喊着,可是无论他怎么呼喊,三姨的呼救声依然没有停下,听着三姨那一声声悲惨的哀求却无力保护她,小舅心如刀绞地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