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安顿好赵惜惜,夜酩跟着冯铁炉来到城南,打算找“客全来”的熟人问问鬼面花的事情。
一路上,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夜酩又问了几个关于“命根”的问题。
虽说他打小就对除武功秘籍之外的三教经典、百家杂学不感兴趣,却也被他娘亲逼着看过许多。
佛家常讲的因缘果报、四谛八苦,按他的理解,说得浅白一点,最终悟的就是个“脱”字。
道门的清静无为,至虚极、守静笃,求得复归自然,可解为一个“和”字。
儒家的教化五常、养气浩然,乃是在追求立身不朽,即是一个“存”字。
三家可谓各有殊胜,但他却从没听说过追求长生久视的道家,竟还有类似佛家六道轮回的“五门出入”一说。
而他之所以对此很感兴趣,乃是因为在听赵惜惜讲述“浮梦”中所见时,让他想起了先前做的那“化蛾”的怪梦,总觉得两者有些相似。
冯铁炉个性跳脱,对于这些正经义理兴致缺缺,鹦鹉学舌般讲了许多从他师傅那里听来的见解,草草应付。
不过,这反倒是令夜酩听后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五门出入与六道轮回看似异曲同工,都是在讲生人死后如何“轮回往生”,但其根旨截然相反。
一个讲“脱”,一个却是在讲“穿”。
细究差别,五身与佛家所言的“法、报、应”三身完全是两码事。
之前,他以为融入赵惜惜身躯中的五人乃是她的前世报身,但想不通的为何是五个人。
难道说要成就浮魂之身,必须要积攒下五辈阴德?
听过解释才知道是会错了意,五身乃是指“借五门之力而凝出的化身”,可多可少,看人心性。
生人死后,魂飞魄散,唯留九气游走所化“迷魂”,因各有所执,被五门之力牵扯,会逐渐神消气散,复归于无物。
浮魂以五身保性,恰恰是反其道而行,借五门之功,去凝气化身,归于己用,譬如虎口夺食。
难度大小则是要看“青、赤、黄、白”等几种生死轮转而定。
佛家讲四大皆空,劝人放下,要求大解脱,就得脱他个一丝不挂,根毛不胜,最后连命都不要。
但道家却不一样,无论是修仙、求道、还是做鬼,最终求的都是长生,性命双修,万变不离其宗。
人若想修行,得先从载气学起,譬如人之初,要先学吃饭、走路、穿衣服一样。
等到神形俱足,得转先天,方可炼神,继而返虚入浑,与道和真。
浮魂聚五身保性也是此理,迷魂就如同一个赤裸婴儿,来阵寒风就被冻死,有五身遮风挡雨,才能勉强苟活。
至于生人死后,肉身的解形遁变,情况有很多种,很难一两句话说明白。
大致有火解、水解、兵解、衣冠解、化形解、剑解几类。
冯铁炉也不甚了了。
……
说话间,两人来到城南安善坊,过了一座石拱桥,来到一个八角广场。
这里周围楼阁林立,廊檐相接,广场中央还有座石亭。
冯铁炉忽然小声提醒他到地方了,不要四下乱看,以免惹祸上身。
夜酩毫无准备,没想到客全来竟会在这个地方,他轻轻点头,虽满腹疑问,却没有作声,只默默跟在后面,来到广场西侧一座形制古朴的木楼前。
冯铁炉已先人一步进入楼中,笑着和一个伙计打起招呼。
夜酩偷眼扫视,只见这“客全来”里布置和普通客栈差不多,也是前店后房的格局,但要气派许多。
一层大堂挑空,梁上扯着红绸,柱头挂着灯笼,天井下摆着桌椅,左侧有茶室,右面是酒台,东西两侧皆有楼梯。
不时有背刀提剑的客人出入后院,与伙计耳语,都神神秘秘,仿佛生怕隔墙有耳。
与太平楼的喧嚣热闹不同,这里显得很安静,却也无形中透着股令人憋闷的压抑感。
不多时,只见一个端着碗盘的青衣伙计顺着楼梯、一步十阶的蹦跳而下,脚步轻盈,恍如腾云。
夜酩见之,心头微讶,紫宵宫的鸾鹤步虚,好身法!
青衣伙计看到冯铁炉,似有点意外,放下手里的物事,吊着嗓门道:“哟呵,这不是猴哥嘛,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冯铁炉抱拳一笑:“三哥,小弟有点事想求你帮忙?能否借一步说话?”
青衣伙计扫了眼面容稚嫩的夜酩,又看向冯铁炉,侧过身道:“好说,里面请”
冯铁炉赧颜抬手:“三哥,咱外面说行吗?”
青衣伙计笑着点点头,一手搂住他的肩头,跨步走出前门。
客栈旁的僻静小巷里,冯铁炉先是给这个名叫“藏金乌”的青衣伙计引荐了夜酩,又简明扼要说了来意,还从怀中拿出一个纸包塞给他,满面堆笑,显得很狗腿。
藏金乌见其中是一只圜梦草,笑着收入怀中,又自顾自双手插腰,扭扭腰身筋骨,一时也不说话。
夜酩看其似在拿弄冯铁炉,有些好奇他的来历。
藏金乌沉默一阵,忽然低下头,看向冯铁炉道:“猴子,你知道这八大处的规矩,凡事都得使唤银子,这事功我知道,是勾魂处一个散修挂出去的,咱俩有交情,你小子上道,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咱就说若采到鬼面花,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冯铁炉猴精,知道他要雁过拔毛:“三哥开个价”
藏金乌翻来覆去捏着双手:“知道你没钱,就要三只鬼面花吧,怎样?”
夜酩心头微松,幸好这家伙没和老周一样狮子大开口。
冯铁炉故作为难,最终点点头。
藏金乌又道:“鬼面花本身没什么,只要蒙着脸,采摘时拿个不透光的口袋罩住即可,但它生长在朱厌洞里,那怪物很难对付,极为凶悍,我得帮你找人问问,你过个五六天再来”
冯铁炉心下暗喜,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连忙拱手相谢。
之后,二人又闲扯了些别的,夜酩都再没细听,而是暗自震惊于刚才姓藏的随口提到一个消息。
自从得了老周那本《方舆志》,他一得空就会拿出来翻看,已记得八九分。
据书中记载,在雾屏山中,有种名叫“朱厌”的异兽,状如母猿,白毛赤足,声如弱女,善伪装,噬血食人。
他没想到梦中所见那山洞竟是它的巢穴!
夜酩心里一阵后怕,想着若当时他们楞头楞脑爬上虎跳崖,去洞里采花,只怕凶多吉少。
……
离开客全来后,两人都觉得为保险起见,还得再去问问老周。
但来到稷社却发现这老头又不知跑哪里喝酒去了。
夜酩等的无聊,便问起刚才的事。
才知客全来并非一家,而是八家,便是围着那小广场八面而建的楼阁。
依营生不同,分为“吊丧、索命、勾魂、蛊惑、千机、翻天、包租和食罪”八处,里面住的多是不爱守规矩的江湖散修、绿林豪强。
他们刚出的那家客栈乃是包租处,专门帮人打探消息,牵线搭桥。
至于其他各处具体都是干什么的,冯铁炉慑于规矩,没有细说。
而那身怀绝技的藏金乌,别看年纪小,却是这客全来的少东家,绰号“一溜烟”。
小时候可是整个南城的混世魔王。
他爹徐振业便是这八大处的把头,绰号“败家子”。
夜酩听到这两个诨号,觉得挺好笑:“这儿子为什么不随老子姓?”
冯铁炉也是低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爹性子软,为人随和,他娘却是太平城第一悍妇,绰号“一堵墙”,等将来有机会见到,你就知道了”
一溜烟、败家子、一堵墙。
夜酩越琢磨越觉得有趣:“九行里人人都有绰号吗?你绰号是什么?疯猴子?”
冯铁炉摇头:“年满十五才有封号,我才十二,还得几年,不过以我师傅那懒散性子,估摸着也就是这个了”
“封号?难不成还有官爵俸禄?”
“那倒不是,但大同小异,这个规矩我也不太懂,反正有封号,就有钱拿,不用再缴月俸”
“哼,这蓝老怪还真能瞎琢磨!”
纵观整个太平城,敢明目张胆这么称呼城主老大人的,冯铁炉目前就只认识夜酩一个。
这话说到这就没法接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老周三摇两晃的从外面走了回来,竟罕见换掉了他那身招牌蓝衫,穿了件崭新的藏青袍子,可仍是难掩一身酸儒气。
见夜酩和冯铁炉正在殿中等他,问两人何事。
冯铁炉没提鬼面花,一事不烦二主,只托词其他问到“朱厌兽”的事。
或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周这次没卖关子,讲起一些听闻。
却说这“朱厌”并非兽类,而是一种野猿,俗名“赤脚仙”,长的和人类似,凿洞而居,生性残暴,喜欢食人脑髓,多生活在花果风盛的山谷中,浑身是宝,尤其是双脚尤为珍贵,但近些年山边上的群落大都已被采药寻宝的修行者屠绝,再难寻觅踪迹。
冯铁炉闻听,稍稍放下心来。
夜酩本打算第二件事功去采一种叫“荀蒿”的药草,但归道堂事贴上记述此草生长于幻光洞中,却并无详细描述,翻遍《方舆志》也没有相应记载,便也请教老周,但这老头听后断言,这事功他做不了,那幻光洞乃是地下岩洞,地形错综复杂,没有熟谙其路之人领着,下去就是自寻死路,更别说其中还有数种异兽怪鱼出没。
夜酩被泼了盆冷水,他虽心急找回影子,却也不能拿命冒险,这事只得暂且作罢。
只能等过段时间归道堂再发布事功,寻机再试。
……
与冯铁炉在大同牌坊下分开后,夜酩转去东城,他要去太平楼打听下他爹的消息。
走在路上,夜酩又琢磨起刚到太平城时做的那个怪梦。
最初他并未全然当真,但自从请教过张老夫子,得知他的影子有可能丢在了槐根和尚的梦里,再到问过钱掌柜后,心里的疑团就始终萦绕不去。
尤其是上午听冯铁炉讲到迷魂化浮魂,会在浮梦中经历前世种种,如回光自鉴,便更觉得这事有蹊跷。
其实,无论是化身成蛾、还是什么乞讨,他都只是觉得惊奇,谈不上纠结。
他最在意的是,在梦中看到他爹从瓦砾中抱出过一个婴儿,还有那对火中殒命的夫妇。
若按清风所言,他已死过一次,是否意味着他也做过浮梦,回溯过一生过往,而那对夫妇就是他从未见过的父母呢?
如今他娘亲还在沉睡,他爹又离开他独闯昆仑,这事根本无从求证。
虽然他对“蓝老怪”观感极差,但这老家伙分析的确有道理,他爹这趟昆仑之行,只怕绝不是去摘灵根果、寻天书残卷那般简单。
想到这里,他又取出柴刀,翻来覆去看看刀把上缠绕的羊皮,仍瞧不出任何蹊跷,只得从新收起。
乱啊,一团浆糊。
夜酩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到眼前。
这次来到太平楼,为避免再被人当场扔出来,他平缓了语气,见到好似一尊泥像般坐在柜台后看书的陆鼎,问了几句,仍旧没有蓝老怪的消息,只得灰溜溜的来,灰溜溜的走。
“这孩子谁家的?”
一个刚从后厨走出来的光头大汉吐出一口烟,望了眼门外,随口问了一句。
陆鼎面无表情的摇摇头,没有作声。
……
苦水寺内。
赵惜惜蹲在老槐树下,魂不守舍的吃着夜酩带回来的包子,沉默不语。
人生突遭大变,哥哥失踪,深陷丧母之痛,又举目无亲,有此表现并不为过。
夜酩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她坐在那里发呆。
正因为他的人生也曾在一夜间天翻地覆,所以很懂小姑娘此时此刻的感受,一切多说无益。
当年他唯一的朋友,那个连抓到蚂蚱都要争着跟他比大小的“傻蛋”被大周幽查司的人掳去之后,他娘亲一夜白头,曾跟他爹大吵一架,孤身一人离家半月,说是出去散散心,回来时却身受重伤,不久便陷入昏睡,清醒时日越来越少。
他其实知道,她定是去找小淳了。
一切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需要人保护,他爹绝不会袖手旁观,或许他娘就不会受伤,人或许就能找回来。
许许多多的可能,最终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没能成行。
这种痛苦、后悔和自责,没人能代替。
他还记得当时他也如小姑娘一般,躲在藏经洞里不出来,茶饭不思,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直到某天,他爹忽然对他说小淳被关在雍都一个地方,那里有强大的古神镇守,光靠他一人之力难以搭救,他才振奋精神,开始拼命修行。
半晌过后,天色渐渐黑下,夜风骤起。
夜酩站起身,拍拍尘土,朝赵惜惜伸出手,将她拉起:“别想太多,你哥哥或许不久就能回来,只有你才能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小姑娘眼眸微亮,微微点头,虽说她从外表看去已是少女模样,但神态却还透着稚童天真,懵懵懂懂。
两人回到后院禅房,点起一盏油灯,又靠着墙角闲聊起来。
为了分散小姑娘注意力,夜酩便闲扯了些道听途说的好笑故事和一些过往趣闻。
到了初更十分,两人合衣睡下,小姑娘几番惊醒,又啼哭不止。
夜酩见这样不是办法,忽想到一个主意,觉得可以一试,便叫起赵惜惜道:“死而已矣,你徒悲无益,我曾学过一门炼形安神之法,你可尝试练练,或能助你入眠,暂忘悲苦”
小姑娘闻言抹去眼泪,轻轻点头。
夜酩便将他所习的那部《回光贯月》中的“映月法”跟其详细说了一遍,又指点了几处关窍,让她以心神凝月,空寄绛宫,如面月静思。
赵惜惜现在对他言听计从,已将夜酩当成唯一的依靠,故而毫无迟疑,依法照做。
没想到练不多时竟真有效果。
只见漆黑的角落里,她周身隐隐散发出一层如雪花般的银光,神色渐渐由惊惧转为安详。
夜酩见状却有些吃惊。
这也未免太快了些!
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盯着赵惜惜,心里很受打击。
对这门法决他可说是体悟最深。
因为隐门武库里其他武功秘籍、内功心法,他练了都没有效果,唯独这部功法例外。
可他清楚记得,当初他苦练三月,才突破一重回光,步入这二重铸形的境界。
却没想到小姑娘只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水到渠成。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