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夜酩洗漱完毕,决定暂且放过恩将仇报的芦花一码,办正事要紧。
他出了苦水寺,来到熙攘街上,直奔远处青石牌楼,想要去证明一件事。
按昨日张老夫子的说法,他的影子是在梦中弄丢的,而且那还不是他的梦,而是槐根老和尚的梦。
这个解释太离谱,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在这条街上,便应该还有个人能证明这件事。
钱记包子铺今早生意很红火,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将一上午存货卖了大半。
胖掌柜正站在案板前,卖力的揉着面。
自从那日他施舍给那不知从哪来的小孩几个包子后,这平素不咸不淡的生意就渐渐火了。
食客们都说包子比以前味正,周围街坊邻居也问他又往馅里掺了什么新鲜佐料。
可只有他知道,包子还是原来的包子,只是他变了。
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那小孩,如果不是他来讨饭,就没有后来夫子的当头棒喝,他又怎会晓得心中之恶。
做人贵能自知,忠恕而已矣,这话虽简单,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最怕时过境迁,某天才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当初最讨厌的那种人,悔之晚矣。
想到这些,胖掌柜懊悔不已,深深叹了口气,觉得这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夜酩来到包子铺时,摊前客人刚好走掉一拨,少年走上前,道了声“掌柜早”。
胖掌柜正在收拾桌面,转头见是夜酩,嘿了一声,用抹布擦擦手,一把从笸箩里抓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往前一递:“小子,拿去,不要你钱”
夜酩慌忙摆手:“掌柜的,我不饿,我是有点事想请教您”
胖掌柜一笑:“那也拿着,边吃边说”
夜酩挠挠后脑勺,笑的有些腼腆:“谢过掌柜的”
少年接过两个包子,忽似想起什么,又把包子往桌边一放,解下背着的竹筐,把前几日烧好的柴炭都倒入灶旁炭堆里,又嘿嘿一笑,再拿起包子,往嘴里塞了一个。
胖掌柜见他这般,也会心一笑,没说什么。
少年吃了一个包子后,把另一个包好,揣到怀里,才说明来意。
钱掌柜听他讲完经过,知道他见过夫子,便没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低声将梦中所见都跟他叙说了一遍。
夜酩听后有些懵,虽然他已证实夫子所说,却没想到在那个他化身成蛾子的怪梦里,另一个他还曾在街上四处乞讨。
虽然这事在他看来仍然很难理解,但事实摆在眼前却由不得他不信。
胖掌柜看他眼神有些迷茫,轻笑道:“小子,你不用瞎琢磨,就记住我一句话,无论是醒是梦,就算遇到再大的坎,只要守好本分,自食其力,都能趟过去”
夜酩微微点头,见又有食客进铺,也不便再多问什么,抱拳谢过胖掌柜,离开了包子铺。
胖掌柜看瘦小少年走远,脸色有些感慨。
……
少年抬头看看太阳,眼见时候尚早,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便打算先去稷社,再翻翻事功榜。
城南大同街这边的路面比熙攘街宽不少,可并行四驾马车,道两旁铺面却门挨门、栋连栋、显得很是拥挤,有些巷弄口窄得仅能容一人通过,从大街上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很多高低错落的白纸灯笼,挂在屋檐阁角,上面多漆以“栈、店、舍”等字样,听冯铁炉说,这边住的都是“客全来”的租客,如果闲着没事,最好不要到这边闲逛,却不知是何缘由。
路过化乐坊所在的咏柳巷时,夜酩看到巷口支着个挂摊,有位带黑眼罩的算命先生正瞪着一只独眼,给一个年轻和尚看手相,情形有点诡异。
那和尚穿着褐色僧袍,长得狮鼻豹眼,大耳有轮,尤其是嘴巴出奇的大。
但他却听不见两人说话,只看到他们在那你推我让,好似两个聋哑人,动作有些夸张。
虽说行走江湖讲究非礼勿视,可能一个眼神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但夜酩还是忍不住多瞟了几眼。
很显然,两人定是施展了某种秘术,隔绝了声音外传。
这种传音入密的手段对于博览隐门武库典籍的夜酩来说并不陌生。
他之所以好奇,并非惊叹于在这市井间遇到两位修行高人,而是他们的谈话内容。
那和尚竟然在求算命先生给他算姻缘!
算命先生让他自求佛法,和尚却说在佛祖那色既是空,问也白问,非央求他再给卜上一卦。
把夜酩看的直愣,一个没留神,迎头撞到一个胖妇人,摔了个倒仰。
“哎呦,这孩子走路怎么不看着道,摔伤没?”
胖妇人一惊,上前将他拉起来。
夜酩怕引起不远处那和尚怀疑,连忙摇头,躬身向妇人道了歉,头都没敢抬,就匆匆跑开了。
来到稷社前的林荫空地,见身后没人跟来,少年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浑身酸痛,便蹲在一棵大树下,略作休息。
正此时,一个干瘦身影悄无声息从树后走出,把夜酩吓了一个激灵,慌忙又站起,见来人竟是稷社司祝老周。
只看他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瞄了他一眼:“你中了暗劲,最好站起来走一走”
夜酩一怔,忽被老周挥袖一扇,身体如陀螺般跌出,摔出三丈之外。
不过,等他晕头转向爬起来,除了手肘膝盖有些磕疼,体内那股酸痛之感却已消失不见。
少年反应不慢,暗道真是疏忽大意,忙躬身一礼道:“多谢先生提点”
老周轻道一声“无妨”,又手捋胡须,斜撇他一眼:“你叫夜酩,棋谁教的?”
夜酩微愣,回道:“我娘”
老周眉梢轻挑,似觉得有些意外:“学过打谱吗?”
夜酩点头:“会一点点”
老周又道:“打过仙机局吗?”
夜酩摇摇头,棋谱他倒是看过几本,但那完全是为打发山中无聊岁月,并未深研过,哪里会懂老周这位昔年大越国手所说的“仙机局”乃是指辰墟制霸三百年间,天下最拔尖的十位棋圣曾下过的十局神仙棋。
老周看他懵懂,没再多问什么,缓步走出林边,忽又停下:“一会等我做完饭,过来跟我下盘棋,就算回礼了”
夜酩有些困惑,点头应是,看着老周拎着菜筐,摇摇晃晃走回了稷社。
他则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撞人的情形,他能肯定那胖妇人并非有意伤他,却没想到只是被轻弹了一下,竟会有暗劲加身,这说明那胖妇人是个练家子,走的还是比较罕见的以武证道,已能气布周身,但或许还未能收放自如,若横向比较起来,怎么也有相当于修士四境的水平,怪不得冯铁炉让他来南城时要处处留心,没想到路上随便撞到个妇人都有这样的实力,决定以后再来这边,一定要多加留心。
……
上午时候,稷社来人不多,夜酩在功德廊里转了一圈,发现只一晚时间,归道堂事功碑上,他看好的事贴中有几个已被取走,其他各行事贴也都有减少,尤其是那些黄色丙等卷轴,照此看来,做事功不但要好还要快,要不然很可能费半天力气,却讨不到好。
少年缓吐一口浊气,心情有些烦闷。
便在此时,功德廊里走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书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卷轴。
夜酩看到是归道堂的清风,颔首一礼,想想还是跟冯铁炉一般,喊了声“清风师兄”。
清风点点头,来到事功碑前,将托盘里的卷轴全都挂入碑中,转回身道:“夜酩,选好做哪三件事功了吗?”
夜酩摇头:“还没有,有很多事还搞不清楚”
清风道:“这对你来说确实有点难,但你既然选择以事功抵偿转生债,也只能如此,这是太平城的规矩”
夜酩蹙眉:“转生债是什么?”
清风道:“太平城不讲阳世俗情,凡事皆是买卖,你当初本该往生,是槐根老和尚有好生之德,助你保全性命,这就是转生债,你没有回报他,他才取走你的影子,昨日你去求夫子,想找回影子,再转回生人,这又是一笔债,夫子他老人家帮你回梦,助你起死回生,以三件事功相抵,且不论品级,已算是仁至义尽,倘若是别的当口,说不得就要让你做个十件八件”
夜酩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弯绕,又拱手道:“请教师兄,倘若我是被人暗害至此,这笔债怎么算?”
“你是想问若有人害你,太平城是否能为你主持公道吧?”
清风淡淡一笑,摇摇头:“你要记住,太平城只保太平,不保公平,你若是已然入籍,又枉死城中,按天书规矩,化为浮魂后,倒是可以向谋害你的人讨还一笔寿生债用来赎身,但大多是杯水车薪,没多少用处”
夜酩闻听有些愤懑,这说来说去,太平城的规矩都是只保护自己人,他这外来户根本没处讲理去。
清风抬头看看天色:“好了,我还有事,就不与你多聊了,今日事贴倒是有几个还算简单,不过你也要抓紧,还有,对面功德殿里有幅地图,你要牢牢记下,免得做事功时走错路,那可是会要命的”
夜酩点点头,再次拱手相谢,不过心里又有些诧异,这清风形如稚童,言谈口吻却似个青年人。
……
清风走后,夜酩查看新发布的事贴,发现果真有两则事功相比之下要求不算太高,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又转去功德殿找地图,在供奉有五谷大帝的神龛后,他看到一幅彩墨绘制的《山岳真形图》,占了一整面墙壁,形似一个巨大磨盘,中心处是太平城,周围遍布有大小山头百余座,河谷峡涧无数,地形千奇百怪,路径密如根须,看着让人有些眼晕。
夜酩将太平城周遭地形大略看了一遍,发现图上有许多地方标注重复,名字都很怪异,旁边还都盖有一方红色印戳,写着“十绝”二字,不知何意。
司祝老周不知何时也来到墙下,负手而立,仰头望着地图:“你要去做事功?”
夜酩见是他,微微点头,又颔首道:“周先生,我想请教一事,这地名旁的十绝是何意?”
老周道:“十绝便是绝地、死地,如果误入其中,十死无生”
夜酩闻听心头微震,又看看地图:“那沿着这图上标记的路走,应该没问题吧?”
老周轻笑一声:“当然,要不然画上去有何意义,不过前提你能找到这些路,这雾屏山中多的是瘴气迷阵,毒虫猛兽,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陷入比误入十绝之地更糟的情况,你今年才多大?为何要急着去做事功?”
夜酩听他话锋微转,道:“我今年十二”,接着便将他要用事功换取张老夫帮助的事简单叙说了一遍。
老周听后略显惊奇,但并没有多问什么,只神容平淡道:“看完了,我们下盘棋,如果你能赢我,我可以借你一本介绍太平城周遭山川地势、水土风物的图志给你,免得你到时候手忙脚乱”
夜酩一听,眼前微亮:“先生当真?”
老周微嗔:“我还能骗你个小毛孩子不成!”
夜酩嬉笑一声,便跟在他身后来到文昌殿。
半个时辰之后,夜酩蹲在椅子上,双手抓头,像一只被捆住手脚的猴子,眼盯着一团乱麻的棋盘,咬牙切齿。
反观老周,却是手里拿着一本书当扇子,一边慢条斯理的扇风,一边气定神闲的品茶。
数息沉默之后,夜酩终于从棋盒中捻出一枚黑子,缓缓落下。
老周低头瞄了眼棋势,忽而神色微顿,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轻咳一声:“容我缓一步”
说着,也不管夜酩答不答应,就从棋盘上取起一枚棋子,将黑子替下。
夜酩无奈:“先生,您已缓三次了”
老周淡然道:“事不过三,男子汉大丈夫,莫要这么小家子气”
夜酩翻了个白眼,他就没见过脸皮如此厚的人,话说得倒好像他不占理一般。
再看棋局,原本大好形势被这样一搅,黑棋已是生机一线,大势将去。
他又瞟了眼放在老周手边的书,再次捻起一枚棋子,略显犹豫:“先生,这可是你说的事不过三”
说罢,一子落去,唇角微翘。
少年不懂什么下棋如用兵、当谋势而动、有益之而损、损之而益,这类高深棋理。
他只知道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活棋也一样。
……
晌午,在冯铁炉和赵甲兴冲冲从外面闯进文昌殿时,就见老周正坐在桌案前,愣呆呆盯着棋盘,形如槁木。
夜酩则是侧趴在椅子上,哈欠连天,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