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第五章擎天一柱(五)
杨宁轻功绝佳,暗夜之中纵掠飞行。全无半点声息,然而刚刚落在帐前,贺楼启的目光便已经落到他身上,却只是一掠而过,依旧仰首望天,仿佛沉醉于星河流转,流年暗换,杨宁也不敢打扰,对于这位昔日的大师伯,今日的宗师之首,他实是敬畏有加,故而不敢丝毫失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贺楼启的深思仿佛从漫天寒星中脱离出来,缓缓道:“今日一战,想必有所领悟,为何不早些回来闭关静修?”
杨宁心中一暖,只觉得眼前并非是曾想杀死自己的强敌,而是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长辈亲人,当下垂首道:“晚辈素来恩怨分明,若是心事未曾了却。也难以静心笃志,再则晚辈心悬青萍的毒伤,不似平姑娘心无旁骛,便是强行闭关,也未必有什么收获。”
贺楼启闻言一声长叹,半晌才道:“你们少年夫妻,又是燕尔新婚,恩爱正浓,不舍离分也是理所当然,只是武道修行,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也要当心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你自己决定也就罢了,本座信得过你。倒是听说你训斥了伯颜,那孩子的资质悟性其实很出色,只是出身显赫,不免杂念太多,想的是功业富贵,盼的是统率千军万马,攻城掠地,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情愿将一生都用来追求武道无上境界的,故而我只是让赫连将他收录门下。不过伯颜景义虽然算不得擎天宫的好传人,却是涉猎甚广,文武双全,可算得上是将帅之才。在本座心中,固然最重赫连,然而奥尔格勒、伯颜景义亦有地位不轻,这一点,你可明白么?”
杨宁虽然对选材任能这等事不甚了然,然而贺楼启话语如此浅显,他自然听得清楚明白,知道贺楼启无非是不想自己对伯颜景义冷眼相待,虽然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怎样对待伯颜景义都理所当然,然而自己虽是汉人,却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学武之人达者为先,自己在贺楼启面前固然要执晚辈之礼,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包括赫连行在内,却已经是高高在上,那些人纵然对自己颇有敌意,却也不会不重视自己的想法,若是自己固执己见,难免会影响到擎天宫上下对伯颜景义的观感。擎天宫弟子都是胡戎中坚,贺楼启既然如此看重伯颜景义,自然不愿损及徒孙的自信尊严。
贺楼启这番话自然是苦心孤诣,然而杨宁素来沉迷武道,只觉得既然有幸拜在擎天宫门下,怎能弃珠玉而拾瓦砾,不苦修武功,反而去做什么将军元帅,因此丝毫不觉得热衷权势富贵的伯颜景义有何值得青睐之处,然而贺楼启既然婉转相劝,他自然也不会反驳,左右那伯颜景义也并非真正的圣门弟子,又是异族外人,无论前途如何,都不必放在心上,故而只是略一思忖,便毫不犹豫地认错道:“晚辈明白了,是我过分苛责了。”
贺楼启见他这样爽快,反觉啼笑皆非,无奈摆手道:“你这算什么苛责,便是本座在场,也要教训伯颜几句的,若是领军作战之际,前逢绝路,后有追兵,明明有一线生机,纵然希望渺茫,难道就该闭目待死么?武林技击与沙场征战虽然不是一回事,然道不同而理同。你教训的没有错,若是他能够领会其中深意,倒也不枉你一番苦心。”
贺楼启这般说却是想要安抚杨宁几句,他乃是国师身份,自然善于决断,既已决定不杀杨、平二人,便当真将他们当成晚辈看待,更何况这对青年男女,一个是同门师侄,一个是故人弟子,原也是真正的后生晚辈。然而杨宁哪里还听得进什么安抚,想到青萍多半已在穹庐之内,她身有毒伤,今日又经历了一场苦战,纵然有贺楼启照拂,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越想越觉得心焦,不时偷眼向帐门望去,然而这座金顶穹庐外表看来只是一座帐篷,实则占地甚广,里面用毡幕分隔成许多帐室,可供百余人起居,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行宫,虽则帐门高挑,但是内里却有十数间帐室灯火通明,还有更多的帐室漆黑一片,竟是看不出青萍到底在哪里休息。
贺楼启原本还想要多说几句,却见杨宁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当下明白他的心事,不禁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年纪老了,便喜欢唠叨了,你回来这么晚。却有人一直强撑着不肯睡呢,你先去见见那丫头吧,今夜既然已经过了子时,你也不用急着闭关,明天早上再说吧,来人,领子静去他们夫妻的帐室。”话音未落,便有两个容貌娇艳的胡女自帐内提灯走出,却是擎天宫的侍女,为着贺楼启不喜她们打扰,这才一直在帐内等候差遣,两名胡女先是向贺楼启深深施礼,然后左右一分,伸手肃客。
杨宁顿觉脸上发热,连忙拱手向贺楼启告辞,闷头向帐内急匆匆地走去,两名胡女连忙追了上去,低声呼唤着“公子、公子!”,引着杨宁左转右转,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帘幕之中,贺楼启见他如此急切,禁不住低声笑了出来,这样的小儿女情怀,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过了,然而笑着笑着,无尽的悲伤却渐渐涌上心头。
就在不久之前,贺楼启终于从平烟口中确认了故人的死讯,虽然早在祭天台上见到杨宁手中的凝青剑,他便已经生出不祥的预感,然而真正得知噩耗之后,他还是心潮澎湃,彻夜难眠。平月寒的性情,没有人比他更加明白,虽未说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然而这柄凝青剑,定是半生相随。不离不弃,临死之前将佩剑相赠,或者有几分是因为爱才心切,然而,最根本的缘由,分明是知晓那孩子是自己的同门晚辈,故而才以这种方式辗转相告死讯,更或许,她将凝青剑舍弃,是为了斩断和自己的最后牵绊。这一生,终究是自己辜负了她。
然而,虽然知道了平月寒的死讯,他却没有向杨宁询问一句,更没有索取凝青剑一观,昔日割袍断义,他便知道和月寒今生无缘,直至今日,即便是自己知道了她的噩耗,却仍然什么都不能做,勿论复仇之事,因为翠湖的大弟子,是不会和塞外的戎人国师有任何牵连的,更何况那个孩子虽然误杀了月寒,却是不能怪罪于他,真正罪无可赦的是逼迫月寒出手的幕后人,想要报复她们,也不需生死相见,只消胡戎两族占据了中原沃土,便已足矣。
想到此处,贺楼启不禁一声冷哼,纵然他早已臻至返璞归真的境界,刹那间还是杀气四涌,丈许方圆之内,滴水成冰,令人生出彻骨寒意,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痛呼,贺楼启微微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侍女兰君抱着一件大氅,在帐门处簌簌发抖,娇艳的俏脸更是苍白如纸。贺楼启暗自苦笑,心知白日一战,对自己终究是没有表面上那样轻松,方才全部心神又沉浸在回忆之中,再加上对兰君的气息十分熟稔,竟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对这个温柔体贴,能够令自己聊解愁怀的心爱侍女,贺楼启终是不忍令她难过,将杀意尽皆收敛,略带责备地道:“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做什么?”
兰君伸手轻拍胸口,犹有余悸地道:“国师大人,奴婢听说您深夜在帐外观星,山麓虽然避风,却毕竟是风冷天寒,大人固然修为精湛,寒暑不侵,也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将大氅披在贺楼启身上,然后转到贺楼启身前,替他将带子系好,柔声道:“大人,夜已深了,您若是不想歇息,就让奴婢给您吹奏一支曲子吧,聊解烦忧?”
贺楼启低头望去,只见兰君那双澄碧的眸子满是柔情,不禁暗自嗟叹,半晌才道:“也好,就是那支《高唐梦》吧!”
兰君目光流转,透出欣喜之色,从腰间取下一支洞箫,放到唇边,十指微动,缓缓吹奏起来,她虽然武功平平,内力却是不弱,故而中气充足,那萧声绵绵若存,低徊柔婉,如泣如诉,贺楼启闭目聆听,仿佛是又回到了那莺飞草长的江南,然而这一曲之后,所有的哀伤悲痛都将埋藏在心底,他还是胡戎两族的国师,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而不是昔日更名改姓,投入圣门武道宗的无名小子。
跟着两名胡女绕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到了青萍居住的帐室,挑开帘幕,却见帐内有榻,毡壁上悬着琴箫管笛,角落里放着棋枰,像极了汉人闺秀的房间,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帐内中央的那张书案,却是十分低矮,须得席地而坐,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几幅字贴,一轴图画,地上铺着软绵绵的毡毯,不论是坐是卧,都不会被寒气所侵,杨宁自然不知这原是兰君的闺房,特意让了出来给青萍居住,只是一眼便看到书案上一灯如豆,香炉之内轻烟袅袅,一个红衣少女正伏案而眠,显然是等得倦了,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杨宁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双臂将青萍抱起,青萍虽然全无所觉,却朦胧中却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怀抱,螓首自然而然地倚在杨宁胸前,杨宁低头望去,只见青萍黛眉微蹙,仿佛睡梦中仍在牵挂忧虑,杨宁暗自嗟叹,却不肯惊动爱侣,将青萍轻轻放在软榻上,伸手拉过被子给她盖在身上,自家解去沾满了风沙的外袍,侧身躺在青萍外侧,弹指熄灭银灯。灯光一黯,帐内顿时一片黑暗,杨宁侧耳聆听着爱侣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得周身疲惫尽皆散去,只为了这一刻的相濡以沫,不论付出何等代价,都是值得的。
正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缕缠绵悱恻的箫声,杨宁微微一惊,只怕惊动了青萍,正想轻轻摩挲青萍的睡穴,让她继续沉眠,耳边却传来一声婴宁,继而软玉温香投怀而来,杨宁张开双手紧紧抱住青萍,想到爱侣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潸然而落。
青萍虽然不能暗夜视物,然而杨宁的气息她是熟之又熟,故而发觉身边有人,却是毫不慌乱,倚在杨宁怀中,未几便觉粉颈之后一片濡湿,她知道杨宁的性子,便不肯揭穿,只是低声道:“他们没有再难为你吧?”
杨宁悄悄拭去泪痕,恶声恶气地道:“自然没有人敢为难我,只是你什么时候跟廖水清学了用毒之术,她的心肠毒辣得很,你可不要上了她的当,听到了没有?”
青萍可不敢告诉杨宁,今日若是再服下一粒“长相思”,多半会毒伤难愈,当下在黑暗中偷偷做了一个鬼脸,娇嗔道:“廖前辈虽然是那贱婢的母亲,性子可大不相同,便是绿绮姐姐,也说廖前辈高风亮节的,她不过是瞒着你偷偷传了几招自保之术给我,将来我总是要寻那贱婢报仇的,若是连她的毒术都不能抵御,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放心吧,我只是学了一些皮毛,可不会当真拜她为师,我才不要和那贱婢做师姐妹。”
杨宁双目如电,暗室之中不啻白昼,将青萍的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却是不忍揭破,他虽然不通岐黄,然而医道武学本有相通之处,这些时日耳濡目染,倒也并非一无所知,哪里不明白今日若菲贺楼启以真气替青萍压制相思绝毒,青萍的毒伤多半会一发不可收拾,只是既然青萍无恙,却也不好再责备她,只得轻轻放过一边,低声道:“你不可在贺楼前辈面前说错了话,更别说廖前辈传你毒术,若是贺楼前辈问起,你只说是中了李还玉的相思绝毒就是。”
青萍心中好奇,更是忍不住追问缘由,然而杨宁不愿揭破贺楼启的隐私,坚决不肯多说,被问得急了,便闷头装睡,青萍本是闻一知十,聪明灵巧之人,隐隐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虽是放过了杨宁不再追问,心中却是苦苦思索,她可不会以为贺楼启答允替她解毒便万事无忧,须知贺楼启是戎人国师,而杨宁、平烟却都是中原后起之秀,家国之别,夷夏之辩,正如天堑鸿沟,无可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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