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皙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那是我在宫中从未见过的,如此澄澈而具有感染力的笑容。
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
我想,我算是记住了赵宁佑这个侄子了。
侍从驾着马匹的吆喝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绵远悠长的回忆在凝视赵宁佑拉长挺拔的背影中戛然而止。
我忍不住的想要将多年前池塘中的那个瘦小的身影同他重叠,然而,时光拉长了回忆,也渐渐淡化了曾经的痕迹。
所有的人都会成长,都会变。
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不过是洪荒流年间的一瞬。
然而就在这一刻,我从这一瞬中又体会到了片刻的永恒,仿佛这咕噜咕噜的马车行驶在京城的官道上,那么长那么悠远的广道,一辈子都走不完似的。
忽然,前方那抹黑色的人影放缓了速度,赵宁佑提着缰绳,像是有感应般偏过了身子,垂在身后的墨金色发带动了动,赵宁佑的视线落了过来。
没有四处扫视,而是一下子就落在了某个点,我有些看不清他所注视的地方,倚着头回望着他。
黑色的背影只是凝滞了片刻,转瞬又提着缰神驾着马背走到了前面。
夜晚渐渐降临,街道上高高挂起了朱红色灯笼,如一条长龙盘旋在整个帝都,我将车窗的帘幕放下,所有的亮堂的一切都归于黑暗。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马车在玄武门停了下来,各自院子的婢女们早就在宫门口等候着。
下了马车,我跟着青贵妃去了梧桐院,面前的赵宁佑和青贵妃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聊着,我在他们的沉默着身后装壁花,冷不丁,赵宁佑转过了身子问我,“姑姑,灵云寺有趣吗?”
我点了点头。
比起这森严的皇宫,我更喜欢外面的世界。
像是想到了什么,我对着赵宁佑招了招手,“宁佑,你弯腰下来,姑姑有件东西要给你!”说着,我从衣领间掏出了赵宁珊为我求的平安符。
我将它从脖颈处取出,踮着脚,慎重的戴在了弯着腰的赵宁佑的脖子上,脸不红心不跳的对着他说道:“这是姑姑从寺里,磕了三个响头亲手求来的,保佑宁佑平平安安!”
赵宁佑的目光有些诧异,但是还是老老实实的任由我的动作,他伸出了手抚摸着这个简陋的小挂件,半响,才出声:“姑姑有心了!”
我对着他和蔼的笑了笑,怎么会呢,这样既不辜负了宁霜的心意,也顺势做了人情,真是两全其美,物尽其用!
“佑儿,长公主如此对你,你要牢牢记得姑姑的好。”青贵妃在一旁看着我们笑着说。
宁佑挺直了背脊,指尖的动作不停,似乎一点不嫌弃这明黄的小三角,将它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挂在衣襟面前,弯着唇角道:“姑姑的一番心意,宁佑记下了。”
人心叵测,我看不懂赵宁佑的心,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带着几分真意,我只是弯着嘴角,看着他,露出一份天真烂漫的摸样。
眼看着天色已黑,梧桐苑里的长廊上,宫婢们纷纷出来点亮昏黄的宫灯,一霎那,整个梧桐苑都笼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辉。
我同阿桃往寝宫处走去,宝华殿的修缮工程已经完成了七七八八,明日我便要搬回去,想到以后就不用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连走路的步伐都有些轻快。
前方的阿桃似乎绊到了脚,我一下子撞上了她的身子,停了下来。
阿碧一把扶住我,小声呵斥着阿桃的鲁莽,我转身望了一下身后,梧桐苑的前厅,青贵妃同赵宁佑正说些什么,声音飘到此处,已经模糊成了一团,可明晃晃的灯光下,我睁着一双眼睛,倒是将青贵妃的脸色看的一清二楚。
不知道背对着我的赵宁佑同她说了些什么,她有些头晕,扶着额头直到身边的莲一合莲二上前,她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宫里的女人,最擅长掩藏秘密,长得越是漂亮,秘密也就越多。
季青茹貌美如花,定然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然,我也有。
想到这里,我微微勾了唇角。
五月初六很快到来了。
这一天的宫中极其庄重,从寅时起,宫中的人便起身开始忙碌起来,尚服局的绣女们为我新制了一件华丽的宫服,厚重的暗朱色上绣着金色的雀鸟,雀鸟展翅处的翼尾镶上了一颗颗细小的乳白色的珍珠。
阿桃将我快及腰的长发挽到了头顶,梳成了两个简单的双丫髻,每个发髻都簪上了垂着金色发带的红宝石。
铜镜中,我静静的看着那张熟悉的面颊,齐齐的厚刘海遮住了我的眉眼,我忍不住将手伸向那粗劣的镜面,想要触摸镜中的人物。
身旁的宫婢们还在忙碌,她们撑着礼服站在我的身后伺候着我穿衣服,我看着铜镜中那个盛装的自己,自从大哥过世,我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这么鲜艳的衣服了。
待整装完毕,她们如鱼般涌出了宫殿跪在了殿门前。
从宝华殿的宫门中跨出,我垂着宽大的衣袖,微微抬头,东方还未发出鱼肚白,长而高耸的城墙上方,还有几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辰留恋在空中。
东宫塔楼上的古钟又敲响了,每逢宫中有大事,这番击鸣声便要出现在皇城的上空,经久不绝。
登基大礼之前,照理要先祭祀祖先。
奉先殿的门口处,赵宁佑早已经候着,司礼部的太监总管主持着这场祭拜,尖锐的嗓子在咿呀咿呀的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只遥遥看见奉先殿长廊下的赵宁佑,穿着一声黑金色的冕服,威严肃然。
“长公主到!”小太监甩着手中的拂尘,尖着嗓子宣道。
捧着香火红烛的宫人恭敬的让开了身子,我在婢女的簇拥中慢慢走向了面前穿着冕服的高岭之花。
宏伟的大殿内,朱红色案几上方,放置一排赵家祖先的牌位,漆黑的牌身,朱红色的字体,在缭绕的烟雾中看不真切。
大总管早点案几面前放置了蒲团,我同赵宁佑跪在最前面的两个蒲团上面,身后是宁纪和宁文,宁霜和宁珊。
大总管安公公双手举着一把点燃的黑色檀香分别递给了我和赵宁佑。
殿内朱红色的漆木被擦拭的一尘不染,七彩的琉璃瓦上垂下了几道白色的帷幔,身侧的赵宁佑同我对视了一眼举着手中的檀香,虔诚的对着赵家的祖先恭恭敬敬的磕了头。
弯腰下去的时候,我瞄了一眼赵宁佑,总觉得他举袖的动作有些怪怪的,宽大的广袖有些空旷,然而在弯腰的时候,手肘微弯,赵宁佑的手臂处微微隆起了一块,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
不过我没多想,磕过头后,大总管安公公脸色郑重的将我和赵宁佑手中的檀香一一接过,插在了安几上那尊鎏金的四方鼎香台。
殿外鼓楼上的钟声还在绵延不断,身后团簇的宫人纷纷散开,远处的东方已经隐约泛白,再过半个时辰,等各地的朝臣前来拜见,便是真正的完成了大典了。
门口的宫人窸窸窣窣的散开,又忙碌的前往正大光明殿去布置。
赵宁佑站在奉先殿的长廊下,高高竖起的金冠上垂下了几道冕旒,肩膀处的银色绣纹是象征天地的日月星辰,宽大的广袖间,绣着金色的九爪飞龙,腾云驾雾,气势磅礴。
我站在他的右侧,身高差太大,就如稚童般。
在正大光明殿的登基之礼,必须在卯时举行,那个时辰内,太阳刚刚升起,意喻我赵氏的帝王就如中原大地上的烈阳,照耀四方,普度万民。
我们两个人站立在长廊间,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着望向东方已经隐约亮白的天空。
从寅时就起来了,忙到现在我还滴水未进,出宫殿前走的匆匆,就连阿桃装在袋子里的点心也忘记带了出来,真是粗心!
不一会,我便感觉腹中火燎燎的,禁受不住,我伸出了手抚摸了下受罪的胃部。
忽然,身侧的赵宁佑传来一阵细碎的动静。
我有些诧异的侧过身子看了他一眼,便见他从袖口处掏出了一个用帕子系成的小食带,我好奇的盯着他手中的物品,并没有动作。
原来,刚刚赵宁佑袖中的东西是这个!
天哪!没想到,原来我大侄子和我一样有偷偷藏点心的爱好!彼时,我深深的觉得我们姑侄二人的关系像是更近了一步呢!
赵宁佑偏了头,金冠上垂下的冕旒微微晃动,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他轻声道:“姑姑快吃吧,里面是海棠糕。”
一听到吃的,顿时,我眉开眼笑,毫不客气的接过他的馈赠,难得的对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匆匆扫了一下身边的宫人,她们跪在地上目光低垂,目不斜视,我赶紧将宽大的袖子卷吧了几道,解开了青色帕子上的系扣,棕色的海棠糕被托在掌心中还有些温热,像是刚出蒸笼不久,我捻起最上面的一块,小口咬了下去,一下子就咬到了内里的豆沙陷,软软的,还带着余温,入口后尽然还有些顺滑,满口都是甜腻的豆沙香味!
我幸福的又咬了一口,一下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沙糕便入了我的肚皮。
我随意抬了眼,发现身侧的赵宁佑正挂着一抹浅笑盯着我细看。
我想了想,瞬间了然,也对,大侄子本来准备自己吃的,让我吃虽然是客气话,但我也不能厚着脸皮一个人独享,这么想着,我将手中解开的帕子摊开递到他的面前,又咬了一口海棠糕,含糊不清的开口:
“宁佑肚子不饿么?可好吃了,你也尝尝!”
赵宁佑犹豫了片刻,正当我以为他会回绝的时候,他忽然抬起了手,修长的五指附上一块四方的海棠糕,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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